第3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
三、我有迷魂招不得
夜空裏微微飄着雪,不知道是冷風吹落了積雪,還是真正又下起來。滿山遍地的雪映着天,漫漫長夜好像沒有個頭。尤俊達揣着手站在樹下,微微仰起臉能看得遠些,雪落在他的臉上化成了水,順着眉毛眼角滑下去,不由得眨了眨眼。他的眼睛裏映着一把熊熊大火,将這個寒冷的冬夜燃得紅亮。
枯木噼噼啪啪地響,還有磚瓦掉下來嘩啦嘩啦的聲音,時不時夾着幾聲狗叫,不一會又轟隆一聲,不知道是哪個院子的高牆塌了。
尤俊達掂起腳尖伸着脖子,仍看不見,全被層層火光和掀起的濃煙遮住了,只看見車輪在厚實的雪地上留下七扭八歪的車轍,縱橫交錯着奔去不同的方向。老管家在他身邊躬了躬身子,沙啞地說:“莊主,人都散了,咱們也走吧。”
尤俊達仍揣着手眺望着那片火海。程咬金走過來,擡手抹了抹他眼角的雪水。樹上掉下了一坨雪,正砸在他腳邊,他才猛地回過神,看看眼前的人,嘴角動了動。他這個人的長相,嘴角一動臉上就自然顯出了一絲笑意,點點頭說:“得,走吧。”
地上滑,他與程咬金彼此扶着上了馬車,管家也坐到車夫邊上。車夫輕輕一揚鞭,四個人一輛車搖搖晃晃沿着山路去了。
新年裏的正月初五,武南莊一夜之間成了一地殘灰斷瓦。
尤俊達從馬車蓬的縫裏向後看,一道黑暗的縫中間有塊躍動的橙黃,他的眼睛裏也是一樣。身邊忽然伸過一只手,把車簾撩開了。程咬金同他一塊看着那火,等車拐彎看不見了才放下簾子。兩人沉默着,在黑暗中忍受着颠簸。
這麽多年來尤俊達身邊頭一次就這麽幾個人,他想,也好,省心,就笑了起來。他笑出了聲,聽見旁邊程咬金也笑出了聲。倆人都是一頓,接着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車也颠,笑也颠,颠得尤俊達眼角都有點濕,他仰躺在車裏撫着快要岔氣的肚子,邊笑邊說:“哥哥喲,痛快。”
程咬金嘴裏咯咯吱吱都笑得變了調:“讓他娘的楊林上柴火堆裏找他那臭錢去吧。”
“哎讓他挖煤灰去吧。”
“挖大糞去吧。”
兩人越扯越遠越說越高興,好像真看見楊林在武南莊茅房的廢墟裏找到了被劫的錢,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的樣子。
笑着笑着,程咬金摸着黑摸到尤俊達的手,往他手上放了個東西:“你看哥哥帶了個什麽好東西出來。”
尤俊達一摸,觸手滑涼,屈指一彈,當一聲脆響,嘿嘿一笑,一壇老酒。“哥哥喲,我就說剛才半天沒見着你人影。這車上還有幾壇子那。”說着摸摸身後,也摸出一壇酒放在程咬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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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咬金拍開封泥揭了紅綢深深一聞:“還是老七你懂我,我老程就好這一口,不嫌多。”
“咱當初不是說好了嗎,我這武南莊的酒保管哥哥你喝個夠。現在莊子沒了,我尤俊達來擔這個保。”
“我夠,我夠。你也喝點。”
哥倆換了酒,舉着喝了一輪,程咬金擦擦嘴說:“我想啊,不能讓楊林那老東西占了便宜,走之前就把咱那酒窖給砸了,砸得我這心尖都發顫。”
尤俊達拍了拍程咬金的胳膊:“沒事,以後咱再造一個。”
“再造一個!”
又喝了一會,程咬金倒頭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尤俊達靠着車蓬,望着漆黑一片。每次幹完一票他都想着金盆洗手,這一想就想了好幾年,想得太多就成了空想,空想之後就只剩下不想。罷了,不想。他閉上眼,在熟悉的呼嚕聲沉入夢鄉。
他倆現在是重金通緝犯,不能走官道,只能繞着山路走,天亮的時候他們已經翻過了一座山頭。經過一個荒村,尤俊達吩咐停車歇馬,讓車夫和管家躺車裏睡會去。管家車夫一聽趕緊跪下說:“莊主老爺,這怎麽行?”
尤俊達揮了揮手:“得啦,你倆倒下誰來趕車啊?東西都看好了。我跟你程爺下去走動走動。”
難得天放晴,出了太陽,晨光照映着白雪,一片蒼茫。程咬金抓了把雪抹了把臉,感覺清醒了些,站上個木樁往回路看,武南莊早已不知在何方。他踢了踢木樁上的雪,清出一塊,跳下去坐在上面。尤俊達從荒村裏撿來些幹柴,生上了火,鏟了些幹淨的雪,煮成水。
程咬金幫着撥拉柴火,瞧一瞧尤俊達手裏的包袱,嘟囔一句:“喝湯啊?”
尤俊達瞥他一眼就樂了,抓了一把米,又抓了點紫米、紅豆、花生、桂圓肉、蓮子、紅棗、栗子肉、薏米仁,撒了幾塊冰糖。“大過年的,哪能讓哥哥喝米湯啊?”攪了攪,“就是可惜沒有金糕。”
程咬金喜癡癡地看了一會鍋:“老七想得真周到。”忽然想起什麽,臉色一變,“我說老七,咱們能這麽吃幾天啊?”
尤俊達一攤手:“咳,哥哥,你想想我們前兩天還在家大魚大肉吃年夜飯,現在這一莊子的東西就剩這麽一車了。還省着幹什麽呀?給誰省去呀?能熬到見着兄弟們的那天,算咱們命大。咱倆也別瞎琢磨,走一步算一步吧。”
程咬金慢慢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摸尤俊達的額頭,詫異地看着他:“我說尤老七,你不對勁啊。你原來不是一年的糧分十二份,一口都不給多吃的?”
尤俊達哈哈一笑:“此一時彼一時。再說啦,我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跟哥哥一塊這麽些年,也還有點江湖豪氣。”
“哥哥知道你豪爽,赈災錢不夠還自己往外掏。老程我很佩服你。”
“哥哥,別這麽說。”站起身來四面遠眺,指着村子南邊一塊地說,“這幾年鬧災啊。這麽大一片地方,荒得就剩那麽一塊能耕作,這一村子的人沒事做,也沒飯吃,你說他們能怎麽辦呢?還不就一半成了流民,一半成了土匪呗。整個大中國都是這樣,一半流民,一半土匪,會怎麽着呢?當得了土匪的當土匪,當不了的被土匪殺了呗,最後啊剩了一國的土匪,你搶我我搶你。哥哥你說,現在皇帝在哪呢?皇帝還管事麽?皇帝不管事,誰管事呢?”
程咬金搖了搖頭。
尤俊達接着說:“現在天變了,地也變了。哥哥啊,你說我在家等着他們種地交租子,我能等來什麽呀?”
“等來一幫土匪呗。”
“可不是嘛。”尤俊達嘆了口氣,“其實啊,這流民和土匪都一樣,一個是讨飯的,一個是搶飯的,都是徒有一雙手卻吃不上飯的。”說着盛了一碗粥給程咬金。
“诶你先吃,你先吃。”程咬金把碗塞回尤俊達手裏,“咱們往後,哪有飯吃就往哪走吧。”自己盛了一碗,吃一口,甜又軟,真香啊。
吃得舒服了,兩人就沿着荒村小路散步。太陽照在身上有了些暖意,緊繃了一夜的身子也松快多了。
村路通着一條荒廢的官道,時不時過一輛土車,拉着幾個逃難的村民,畏縮在脫了線的棉衣裏。偶爾也有些城裏人打扮的,年輕的大概是停了學,買不着車票只能繞路往家還。歲數大的可能是生意做不下去,欠了債逃命的。一個個臉上寫着恐懼與苦難,照尤俊達的話說,這些做不了土匪的流民,每一刻都活在萬分兇險之中。
兩人怕遇上官兵,不敢離得太近,藏在半山坡的一排楊樹後面。
程咬金拉拉尤俊達的衣袖:“咱那赈災的錢不是發下去了嗎?怎麽這一片還有這麽多災民?”
尤俊達也不解:“是啊,哪怕頂不了多久,這年也應該能撐過去啊。”
“是不是東西又漲價,買不起了?”
“可咱們也發了米糧了啊,他們就是逃難,這米糧都哪去了?不能扔了啊。”
“老七啊,這事不對。”程咬金啧巴一聲,“咱得問問。”
尤俊達趕緊一把拉住他:“哥哥,再看看,再看看。說不定就這麽些。”
程咬金甩開他的手:“這事能糊弄麽?你這事要是稀裏糊塗,那武南莊不是白燒了嗎?”
尤俊達又拉住他:“就說再看看,沒說不弄清楚啊。肯定得弄清楚不是?武南莊是我的心血,我能讓它白燒了嗎?”
程咬金聽他這話,撇了撇嘴,卻也不再說什麽,任由他緊抓着袖子,站在原地看着樹影斑駁的官道。
過了一會又來了一輛大土車,兩頭牛拉着,趕車的是個枯瘦的漢子,縮在棉衣裏幾乎看不見人。邊上坐着個婦女,膝上抱着個10歲左右的娃娃。後面坐着一個中年男人,商人打扮,衣服有些淩亂,另外四個年輕男子圍着他坐,除了一個模樣有些怪,另外三個都眉清目秀的,城裏人的打扮,讀書人的模樣。車上有些小件行李,拿繩子綁着。看樣子五個人湊了一車,往臨近的市鎮去。
車行得很慢,從程尤二人藏身的地方能清楚地看見幾個人的臉孔。那漢子和婦女有着老鄉特有的嚴肅,硬着臉直視着前方,好像憑着那股嚴肅就能漠視各式各樣的疾苦,能夠看見他們要去的地方。就連他們的娃娃也一臉嚴肅,明明生得虎頭虎腦,眼中卻黯然無光,靠在娘親的懷裏面無表情地啃着一小塊幹糧,搽兒從嘴角颠落在胸前,也不去管。
後面那個中年人臉色慘淡疲憊不堪,眼中卻很警惕,看起來像是剛從兵荒馬亂中逃出來,心有餘悸。四個年輕人兩兩挨着,其中兩個容貌端正的也是一臉嚴肅,卻是城裏人才有的嚴肅,一種等着随時大難臨頭的緊張嚴肅,透着一絲絕望又總是揪着些許渺茫希望,心中亂作一團時的那種嚴肅。
另一個容貌端正的青年倒是顯得從容一些,也不是他不害怕,只是他忙着照看那個怪模樣的年輕人,稍不留神那怪人就要從車上翻滾下去,他實在無暇想別的事情。有的時候他也被折騰得坐不穩,中年人就會搭上一把手。那個怪模樣的人倒好似無知無覺,咧開嘴呵呵地笑着,卻比哭的樣子還難看,總想說點什麽,又結結巴巴說不利落。照顧他的青年似懂非懂地應着,也不拿一句整話回他。
程咬金一看那個怪人,摸着自己的大紅胡子樂了。所謂一見如故。輕聲問尤俊達:“你說我跟他,誰怪?”
尤俊達看一眼這個又看一眼那個,心想你們二人生得龍鳳呈祥,都是神仙模樣,我能如何說?他剛要張口,就聽林子另一邊“砰”一聲槍響,下意識地緊緊抓住程咬金的手腕。
林子裏竄下來六個人影,口上吹着哨子。車上幾個人如驚弓之鳥亂作一團,四下張望着急叫“快走”,可是那牛車如何走得快呢,幾步就被那幾個人趕上,一拽辔頭将牛停住。趕車的漢子抖成了篩子,舉着鞭子的手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另一只手拽着缰繩死死不放,臉上卻仍是那緊繃嚴肅的神情,麻木的眼中漸漸地透出恐懼。
土匪沒有耐心,一槍崩在他的頭上。他還沒有完全流露出恐懼就已經死去,血濺在他旁邊的婦女孩子臉上身上,與那些幹糧搽揉在一塊。
婦女身子一歪,睜着眼睛栽了下去。那娃娃随着她摔在地上,滾了一圈跪起身,哀嚎一聲“爹”,哇哇大哭。兩頭老牛也哞哞地長鳴。
尤俊達只覺得手下一震,趕緊抱住程咬金,搖着頭:“哥哥!哥哥!”
程咬金掙了掙,瞪圓了眼睛喘着粗氣。
幾個土匪不理會地上那娘倆,只圍着車後面的五個人。
那個怪模樣的人自從聽見槍響就發了瘋,張牙舞爪地亂叫,抓得頭發炸了起來,好像眼前有千萬只怪物在吓唬他。照顧他的青年想去抓着他,剛走上一步,土匪一顆子彈擦過他的鞋邊,吓得他一哆嗦,再不敢動。土匪沖着另外三個人晃晃槍頭,那三人也只能縮在後頭。幾個土匪繞着那瘋子轉了轉,看雜耍一樣嬉笑着。中年人緊緊皺起了眉,雙手死死地攥着袍子的邊。
另有土匪拿刀割斷了捆行李的繩子,在箱子裏面亂翻,翻着一件新的灰布棉袍,雙手舉起來反複地看,又套在身上。那袍子他穿着太緊,不男不女的,卻不願意脫,圍着那瘋子又跳又扭。
土匪一個接一個去翻箱子,每個人撿了些,能穿上的穿上,穿不上的就胡亂披着裹着,打扮得像妖魔鬼怪一樣。
“家裏哪的啊?”土匪頭子點着槍問那中年人:“看見那車夫沒有?說實話啊。說一句假話我就崩一個小子。”
那中年人原本沉着氣,一聽土匪最後一句話趕緊說:“家在鄭州。”
“往哪去啊?”
“往太原去。”
“哦,”邊上鬧哄哄的,那土匪頭子離他近了幾步,“那我這片子是往鄭州送,還是往太原送啊?”
那中年人為難,答不上來,這邊程咬金和尤俊達聽明白了,這幫土匪是要綁人索贖金。這麽一來這幾個人的命今天是保住了,想到這尤俊達稍稍松了松手:“哥哥,別沖動啊。”
幾個怪模怪樣的土匪圍着一個瘋子逗樂子,推推攘攘弄得他暈頭轉向,啊呀一聲大叫,向着那個穿緊身袍子的土匪撲過去。那土匪一閃身,瘋子踉跄着撲倒在地。土匪們哈哈大笑。穿緊身袍子的罵了兩句,踢了瘋子幾腳。瘋子忽然一翻身抓住了他的腿,力氣奇大無比将人橫着舉起來,掄了一圈甩出去,正撞上車板的一角,碰地一聲頭炸開來,汩汩的血流進彎曲的車轍裏。
一片靜默,只聽見血聲,好像初春破冰的河流一樣。那瘋子瞪着血紅的雙眼,向着天空發出一聲嘶吼。同時發出嘶吼的還有一個人。那是一聲憤怒的童音,幼小的身影使出渾身力氣,沖到土匪頭子身邊,借着沖勁一刀捅進了他的肚子,推着他倒退幾步釘在牛車上。
這一刀雖然疼,卻不至死,那土匪頭子揪住他的頭發,槍抵上娃娃的額頭,運一口氣就要開槍。然而他這一槍還來不及開,就有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胸口,他身子一挺,緩緩地軟下去,頭一垂,槍脫了手,就挂在那娃娃的刀上死了。
尤俊達好像瘋了一樣,舉着槍從雪坡上滑下來,程咬金從他身後撲住他,躲過飛來的亂槍,滾到土堆後頭,抖着他的身子嚷道:“老七!你瘋啦!”
“哥哥!你能看着那娃娃死嗎?我看不得!”說完探出手放了一槍。
程咬金從來沒見過尤俊達紅眼,吃了一驚,咬咬牙,喉頭咽了咽:“我也看不得。”也掏出槍來,從土堆後面往外看。
另一邊早已亂作一團,那瘋子又撲倒了一個土匪,殊死相搏,繞着牛車亂戰,老牛發出哞哞的叫聲。剩下三個土匪起先還想着綁人索贖金,沒下殺手,此時一看人都發了瘋,連首領都死了,也不管不顧,就要将這幾個票都撕了。
而那娃娃滿身滿臉是血,一腳蹬着土匪頭子的屍體,想把刀□,卻使不上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就要死在亂槍之中。
千鈞一發之際又有幾條人影從樹叢裏飛奔而出,向着土匪開槍。一個人飛身撲倒那娃娃滾向一邊,子彈擦着他滾過的地方。他滾到土坡後面,程咬金一看大喜,來的人正是秦叔寶。
他與王謝二人正月初一從北平出來徹夜趕路,遠遠看見武南莊成了一片廢墟,便改道往林子來,終于趕上了程尤的馬車,順着足跡追到了這裏。
叔寶将娃娃放到程咬金手裏,往山坡一指,程咬金在前面跑,尤俊達在後面護着。
跑着跑着聽見後面腳步一頓,程咬金側過頭喊:“老七?!”
“哥哥,沒事!”尤俊達在後面推着他往坡上爬。
這邊秦叔寶與王伯當、謝映登擊斃了土匪,獲救的中年人帶着四個青年跪在地上給他磕頭,千恩萬謝救他一家性命,秦叔寶扶他也不起來。那瘋子也恢複了神智,說的話卻仍糊塗,抱着他的腰叫神仙。
叔寶失笑,不問別的,只問:“你們當中有人會趕車嗎?”
照顧那瘋子的青年将他瘋瘋癫癫的弟弟從秦叔寶身邊拉過來:“我這個弟弟有這個本事。”
叔寶說:“這六個人一定還有同夥,你們用雪将車上的血跡洗一洗,趕緊上路吧。車停到郊外,不要進鎮子。以後別再走小路了。”
一家人又是一番磕頭謝恩,叔寶趕緊扶住,拱了拱手告辭。
他剛走出幾步,就聽見程咬金在半坡上喊:“二哥!快來!”
這一聲喊得撕心裂肺,秦王謝三人都是一驚,飛奔上山坡,只見地上滴滴血跡一直蔓延到程咬金跟前,尤俊達倒在他懷裏,額上冒着冷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看來是剛才亂戰中吃了槍子。
程咬金哆哆嗦嗦着摟着他:“老七,你、你冷不冷?”
三個人圍上去不敢動他,尤俊達拍拍程咬金的手,笑了笑:“哥哥,你看你把他們吓得,沒事,沒傷在要緊的地方。”
謝映登上前探了探尤俊達的脈,王伯當順着衣服上的血跡找到槍眼,打在了右手腋窩後面,疼是疼,但确實沒傷到要害。他有點氣急敗壞地推了推程咬金,讓他讓開地方,他好給尤俊達包紮。謝映登也松了口氣,忍不住瞪了程咬金一眼。程咬金眨着眼睛一人瞟了一眼,說:“這意思,沒大事?”
秦叔寶把他拉到身邊,免得他心急誤事。轉過頭看見剛才那娃娃,仍一臉的血,呆呆望着他。
叔寶蹲下來,幫他抹掉了血跡,又摸摸他的臉,看着他嚴肅得有點木讷的神情,想起他的爹被土匪打死了,娘生生地吓死了,這孩子什麽都沒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那娃娃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向他磕響頭,磕得額頭都破了。叔寶眼睛一熱,把他抱緊,摸着他的頭說:“你跟着我吧。”
那娃娃哭着喊了一聲“幹爹”。
不一會管家和車夫将馬車停過來,四個人将那娃娃和尤俊達放上車,謝映登在車上照顧,另外三人跟着車走。走到天黑來到山坳裏的兩間茅屋,就在裏面歇腳上藥,第二天再走半日就能到與單雄信、王君可等人約好的地點。
王伯當與謝映登給尤俊達取了子彈包紮好,秦叔寶在一旁看着,勾起了一些心事,走了神,程咬金叫了幾遍才回應,說了說這幾個月來的事情。又聽程咬金說山外面全是楊林布得防,城裏、鎮上都在通緝他二人,要想闖過這道封鎖線,恐怕要有一場大戰。幾個人合計一番,當務之急還是先藏好身,還是等單雄信、徐懋功等人到了再細細商議。
上完了藥,幾個人又一塊吃了些烤餅辣醬,給尤俊達單煮了鍋粥,給那娃娃取名叫秦用,就時候差不多該睡了。
叔寶要來守夜,幾個人都不幹。他擺了擺手:“你們辛苦的這幾個月我在北平享福,現在也該我出出力啦。”
衆人還想再勸,程咬金卻塞了一壺酒給他,說:“夜裏冷,喝點暖暖身子。”
單雄信早交代過不能給二哥喝酒,王伯當和謝映登就要攔着,叔寶抱着酒壺揮揮手,徑自出門守夜去了。衆人一看,只好散了,各自睡去。
銀色的月光透過薄窗灑進來,屋子裏有一點冷。
尤俊達身上疼,睡不着,程咬金就坐在他旁邊陪他說話。
“還疼不疼?”
“不疼。”
“不疼就見鬼了。”他拍拍尤俊達的手,嘆了口氣,“老七啊,你受苦啦。”
“哎,哥哥,一點小傷。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呢?”
程咬金仍慢慢地拍着尤俊達的手:“老七啊,哥哥我害得你沒了家,”
尤俊達一聽,這是什麽話,趕緊打斷他:“哥哥,沒這回事。”
程咬金不緊不慢地拍着他的手,等着他靜下來才接着說:“從今以後啊,哥哥我就是你的家。”說完就握住了他的手。
黑暗中兩人緊握着手,誰也沒有再說話。
秦叔寶靠在屋檐下聽着,望着月亮喝了一口酒。
他有一些心事,自從離開北平便隐隐約約挂在心頭,時不時欲往上冒的時候,便想些別的事情壓一壓。
深山裏的夜靜悄悄,樹梢随着微風輕輕地搖。
叔寶不常喝酒,又喝了幾口便有了醉意,天邊的明月便朦朦胧胧地成了兩個,朦胧的月色之中便映出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叔寶不禁笑了,輕聲嘟囔着,模模糊糊地說:“我和你呀,要見面還真的不難。”
他想對着那影子說話,可那影子聽不見,也不回他。叔寶無奈地笑了笑,向那影子招招手。那影子晃了晃,好似在回應他。
叔寶低下了頭,吃吃地笑了起來。這醉夢裏竟和現實中一樣,見個面容易,說心裏話難,說不着話,便只能招一招手。
笑了一陣子,酒便醒了,裹了裹棉衣,靜靜地望着月亮,等着天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