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同行的同學跟着賀循走進醫院大樓,賀文妍住院的病房在獨立區域,越往深處走人越少,再跟就很明顯了,顧西園就在病房外的籃球場下站了一會兒,心想賀循的一天大概就是這樣,看過可以走了。
又有點戀戀不舍。
兩分鐘不到賀循又匆匆出來,外套挂在臂彎裏,看樣子是剛進門脫了外衣,沒來得及放下就着急出門。顧西園站着不動,等他走到自己面前。
“什麽時候來的?”
顧西園說:“我發消息告訴過你了。”
餘光看見那位貼身同學站在離他們不遠處,很緊地盯着。賀循摸了下顧西園的手,風裏吹冷了,就捂在自己兜裏:“先進去吧。”
“我不進去了,”顧西園說,“被阿姨看到怎麽辦?不是說不會再和我聯系了嗎?”
賀循愣了一瞬。顧西園就知道了又是賀雲度私下錄的音,心想賀雲度看上去也不是愛搞小動作的人,居然為了外孫走上“正軌”,兩次用這種辦法欺騙自己。
“那是你同學嗎?”顧西園問。
賀循順着他的目光看見跟随的那人,就說:“不是同學,今年剛畢業進入元亨陽城分公司的文秘。”
那人拿着賀循的手機走過來:“你母親的電話。”飛快地瞥了顧西園一眼,顧西園懶得去探究這些目光背後地深意。
不知道賀文妍病房的窗戶能不能看見籃球場,打電話問賀循在哪兒,催他上樓。賀循就先去見他母親,讓顧西園進樓裏等一會兒。顧西園沒有再拒絕,大廳裏暖氣充足,那位貼身人員沒有跟賀循進病房,站在能看見顧西園的地方,顧西園猜想他得到的指示是杜絕賀循與自己聯系見面。
賀雲度居然沒有聘請私家偵探監控他外孫,這人似乎比顧西園還緊張的樣子,看見顧西園倒了杯水走過來遞給他,都沒有接。
“賀循的手機在你手裏嗎?你會删除我給他打的電話、發的短信和消息嗎?”顧西園好奇地問。
那人一臉如臨大敵。
“辛苦你了,有段時間我一天能發幾十條消息。其實你們不用這樣,這年頭真要想聯系還愁沒辦法嗎?借手機、買手機、随便找個能上網的設備登錄社交賬號……賀循跟他外公說了不會再聯系就是不會,不必這麽不信任他。哦,他如果換設備登錄賬號,你那裏是不是會得到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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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園瞬間又有點同情,心想監視住一個大活人也沒那麽容易啊。
那人眼神飄忽,往電梯間看了眼,賀循很快就下樓過來,沒有理會監視者,對顧西園說:“先走吧。”
那人立刻道:“賀董有電話過來。”
“那你接吧。”賀循禮貌地對他說,那人臉色有點不好看,顧西園覺得很有意思,與賀循走出住院樓,穿行在醫院的小道裏,賀循問他是不是一個人過來的,有沒有訂酒店。顧西園說沒有訂酒店,訂了晚上返回川城的機票。又說你們陽大好氣派,在學校裏逛沒有地圖還會迷路。
深冬臘梅乘風而下,零零落落。
顧西園說了拿到馬德裏錄取通知的事,賀循今天已經沉默太多,讓顧西園以為在對棵樹自言自語。好在談到升學的話題總算有點反應,問顧西園不是說要考陽城美院?
“我去考陽城,然後我們永遠不聯系?”
“……”
“你知不知道這樣說我會很難過?”
其實有很多理由,比如,這只是緩兵之計,權衡之下最要緊的是先讓顧西園順利參加美院的考試,怎麽可能真的做到不聯系?賀循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心裏描摹顧西園的聲音。賀文妍病容憔悴入住陽城醫院後,反複要兒子表态,僅僅是賀循的沉默都會引發她流淚。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賀循說,摸摸顧西園的臉,梅花盛開的小路人聲遠去,顧西園仰臉在賀循冰涼的下巴親了一下,看見監視者像枚蓄勢待發的炮彈,随時準備射過來将兩人分開。不過顧西園沒有管,雙唇又尋到賀循的唇角,短暫地貼了一下,臉上帶着故意為之的笑容。
賀循眉毛一動,手從衣兜裏抽出來,溫暖地覆住顧西園的後腦勺,沒有猶豫,加深了這個吻。顧西園的唇因為親吻而晶瑩紅潤,身體因為觸碰而柔軟潮熱,眼睛卻是冰冷的,離別堆積太多成了泛濫的情緒,他摟着賀循的脖子在他耳邊說:“我就是來跟你道個別。”
“……我知道。”
“有空記得來看我。”
“好。”
“要經常聯系。”
“好。”
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說話算數。
顧西園在陽城落腳後,去參觀了他年少時的夢校陽城美院,學校美術館二樓正舉辦唐卓的個人畫展,非本校學生入內參觀需支付全額門票,然後随機得到一張學生們自己制作的塗鴉書簽。顧西園剛到馬德裏的時候,參觀學校美術館,買門票也得到了一只小禮盒,拆開裏面是學生志願者吃剩的四分之一蘋果。
就真誠這一點而言,陽城美院不愧是他的白月光。
知道賀循也在陽城,但不知道他在哪兒,陽大與美院只隔了一條街,顧西園就順路去了陽大,看這幾年變化有多大。原來野餐的草坪鏟了修了計算機大樓,濟民廣場的鴿子飛走了,除此之外,咖啡還是汽油味,天氣還是一樣冷。
在學校餐廳吃飯時,電視裏正在播放財經新聞,訪談嘉賓怎麽看怎麽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來名字,聽見邊上幾個金融系的學生讨論,才知道那是傅子越。
傅子越後來高分考進了陽大經統專業,畢業後自主創業混得風生水起,節目裏說他在校期間是陽大創業服務站的創始人之一,和團隊一起經營的項目拿了好幾個獎項,那也是他現在事業的基礎。
金融系的七嘴八舌說:“參賽的創業項目真的能活下來嗎?我們項目還是貼錢在做呢!”
“大佬就是大佬,豈是我等凡人可以揣度的。”
“就是貼錢你也貼不過人家啊。那個項目不是賀循學長和傅子越學長一起做的嗎?現在項目歸傅大佬,賀大佬回家繼承礦業,你我也不必掙紮了,畢業去給學長們打工吧。”
“說到這個,我聽說元亨今年秋招,只面試就有五六輪。”
“操,大企業就是屌。”
幾人悻悻。
等唐卓消息的幾天,顧西園稍微把他十五平的小卧室布置了一下,買了一盞落地燈,黃色的燈光,晚上窩在被子裏看書視覺上會覺得暖和。
合租的室友晝伏夜出,至今還沒見過。
唐卓很快就給顧西園安排了差事,帶他去陽城漆器廠,見一個名叫方翠苑的老師傅。方師傅手上有一項大單,做一個價值連城的漆奁,說是價值連城都不準确,應該叫無價之寶,是對出土文物一比一的複刻,用來海外巡回展覽的。此項目涉及到在漆奁上繪圖,由于專業要求過高,方師傅請老友唐卓做顧問,唐卓最近卻在忙美院招生的事,就派了新收入門下的弟子顧西園過來。
方師傅很不滿,說:“你是不是敷衍我?問題要這麽簡單我自己就搞定了好嗎,用得着你?”
唐老師則說:“你不要小看小顧呀,人家拿過卡薩斯獎的。”
顧西園只得硬着頭皮:“啊……嗯……方老師您是要畫什麽圖,有什麽要求呢?”
方翠苑一雙老而愈明的狐兒眼斜眄顧西園:“只有一個要求,手繪。而且是在成品上手繪,要是畫錯一點,全部完蛋。”
顧西園:“……”
唐卓與方翠苑在裏間談話,顧西園被晾在車間,漆器廠的車間裏充溢刺鼻的揮發性氣體,聞久了頭疼,他就到外面透氣。陽城漆器廠是七十年代成立,被立為保護建築,維持着破敗荒蕪的外形,紅牆褪成一種暗沉的顏色,繁榮早已成過往,目下廠裏工作人員只有二十人不到,周末到處辦公間敞着門,不見有人。
顧西園晃悠兩圈,從大門外進來一個姑娘,戴着一對大漆珠耳環,看眼顧西園問:“來參觀的啊?”
她從門衛窗口拿了一疊門票:“繳費三十元。”
顧西園:“…………”
那姑娘又說:“三十塊還貴?帶講解的,還有體驗課。”
顧西園給了錢,那姑娘撕了張門票給他。
“我叫聞繹如,你叫我小聞老師也行。這邊跟我來吧,每個車間都帶你參觀一下。這是我們的成品陳列室,你關下燈吧,看,是不是很漂亮?”
顧西園把陳列室的格栅燈關了,聞繹如打開手電筒,将手機細小的光柱投射到一尊通體黝黑的九方瓶上,黑色表面頓時浮現出殷弘的雕花紋飾,随着光線移動若隐若現。
陳列室裏的展品古的新的都有,還有跟國外創作家合作的造型藝術作品。兩人穿過陳列室,去到師傅們作業的辦公間,全程伴随着刺鼻的氣味,聞繹如一一為顧西園講解工作間、作品與工具。
“我在廠裏工作多少年了,你猜?”
顧西園見她還很年輕,講話也輕快,沒有半點暮氣,就說:“三四年?”
“十年。”聞繹如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