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多大?”聞繹如問。

“二十一。”

“好小啊,”聞繹如說,“我九零年的。”

逛完三層樓,到一間小會議室上體驗課,聞繹如很熟練地備齊了工具,估計平時沒少帶參觀的游客,給顧西園說明:“先帶好袖套、手套,這把是拉刀、這把是針筆。”回頭一看,頓時無語,顧西園那廂已經上手了。

聞繹如旁觀了半天,發現顧西園做得很熟練,問他是不是學過。

“一點點,”顧西園說,“以前在老家的工作室學做過鎮尺。”

“熟練工啊,不錯嘛。有照片嗎能給我看看?”

“……沒有。”

說來也奇怪,那方伏羲琴鎮尺竟然連一張影像都沒有留下,顧西園沒給它拍過,賀循似乎也沒有,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還是就這樣毫無痕跡地消失在記憶深處。

在三樓磨了半小時的筷子,顧西園估計唐卓與方翠苑多少也能談完了,就對聞繹如說要走了,聞繹如道:“做漆工要有點耐心,小弟弟。”

兩人下樓去,正好唐卓與方翠苑從辦公間出來,方翠苑一臉懷疑的表情,看見顧西園就招招手,讓他過來,說:“這樣吧,你先在廠裏學習一個月,打一下漆器基礎。小如,你帶一下他。聞繹如是我的徒弟,這個是唐老師的學生,叫什麽來着?”

“顧西園。”唐卓說。

聞繹如頭頂黑烏鴉飛過:“…………”

白收了顧西園三十塊錢門票,晚飯就由聞繹如請了,漆器廠方圓十裏都沒有正式一點的餐館,就将就點了外賣送到店裏吃。漆器廠的店在工廠的後方,店門對着外面大馬路,廠裏生漆的味道太大,影響食欲,聞繹如周末值班一般都在店裏吃飯。

“你是唐老師的學生?你做什麽的,美術?雕塑?文物修複?”

兩人一邊吃陽城的特色鹵味與雞肉火腿丁疙瘩湯,一邊聊天。聞繹如是陽城大學文博系畢業,學的文物保護與修複,起初在陽城博物館工作,後來被老師方翠苑一起帶到了漆器廠。店裏有一件她的作品,讓顧西園猜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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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園心想她是搞歷史文物出身,也許是做的仿古器物,漆奁、紋瓶之類,結果卻是挂在正堂的漆畫——百鶴圖。聞繹如與老師合力完成,費了五年零三個月的功夫,鶴身的每一粒蛋殼都是手工貼上去,标價四十萬。

沒有賣出去。

“四十萬的洗衣機可以有,四十萬的畫卻是多餘。我畫它用了五年,賣都快賣了兩年,從我入行到現在每一天都跟這位賣不出去的賠錢貨作伴。”

空閑的工位很充足,聞繹如給顧西園在她對面找了個位置,一間小小的辦公間,四張大方桌,算上新來的顧西園一共三人,多的一張桌子用來放生漆桶,只要不開窗一分鐘之內辦公室就充滿令人頭痛的毒氣。

工作日顧西園很早就來了,結果到九十點鐘其他人才陸續出現,懶懶散散,不慌不忙,很清閑的樣子。

辦公室的第三個人是個蓄長發的男青年,襯衣西褲,收拾得很妥帖,與其他邋邋遢遢的藝術家同事們不太一樣,看上去像個搞行政的。

顧西園與他互看了一眼,埋頭做自己的事,過了幾秒又擡頭,正巧男青年也看過來,兩人對了第二眼。

不确定。

聞繹如終于打着哈欠來上班了,三宅一生的托特包往顏料堆裏一摔。

“咦,顧西園,你來得好早,忘記跟你說了,這兒上班不打卡。”

男青年:“…………顧西園?你是顧西園?”

顧西園茫然,有點緊張起來,害怕又是哪位曾經在馬德裏的校園裏有過一面之緣的校友。結果那人說:“我魏洋啊,你不記得了?”

別人的記憶是記敘文,顧西園的記憶是散文,亂七八糟一堆線頭,牽住一端扯出來,也不知道另一端會是什麽。他先是想起了山海間藝術館的雨夜,賀循撐在他頭頂的那把黑傘,想起去古鎮寫生的那天躲在被窩裏給賀循發消息說會不會山洪暴發,第二天賀循就來接他……然後才想起和自己一起在山海間打工的,那位叫魏洋的同事。

“是你啊!”顧西園恍然。

長發版魏洋很激動:“對,就是我!你……顧西園,你不是去國外念書了麽?你怎麽在這兒?!”

雖然當年與魏洋也不算交情深厚,好歹也是故人,就大大敘了一番舊。得知魏洋畢業後應聘容膝齋失敗,海投簡歷無果,托了親戚關系到陽城來跟着幺爺在漆器廠幹活。魏洋的幺爺也是個角色,漆器廠最大的兩只腕兒就是他幺爺與方翠苑,兩人各搞各的領域,一位專攻雕銀絲光,一位主打雕漆隐花,但彼此看不順眼,無事鬥閑嘴,有事比咖位。

晚上本來說給顧西園辦個歡迎會,然而不知道是碰到了生漆桶還是怎麽,下午顧西園手臂有點泛紅發癢,聞繹如很負責地陪他去了醫院,到了醫院疹子已經爬到脖子上了。開了氯雷他定。聞繹如很有經驗地說:“要是明天腫成豬頭,就不用來上班了。”

顧西園:“有沒有那麽誇張啊……”

“多喝熱水,親。”

顧西園一般比較皮實,常見的過敏原對他都無效,這次卻有點嚴重,到家後就覺得皮膚麻癢發燙,一照鏡子,臉上挂着兩團高原紅。因為有點不舒服,躺下就不想再動彈,打開朋友圈,新加的兩位同事剛好更新了動态,聞繹如發了一桌她媽媽做的全豬宴,魏洋發了家族群問他過年什麽時候回家的聊天記錄,說北漂狗不容易。

顧西園看得笑了會兒,然後找不到事情做,盯着天花板發呆,過了片刻發現天花板在視野裏變得越來越狹窄,才後知後覺是眼皮腫起來了,心想明天不會真腫成豬頭臉吧?開始胡思亂想。

幾年前他還是個脆弱的小孩兒,會因為獨在異鄉生病,無人關心問候而孤獨寂寞。馬德裏的晝夜溫差偏大,他初來乍到沒有防備,感冒發燒接踵而至,難受的時候給賀循發消息,因為時差完美錯過。收到賀循的來電時,他已經自愈了,堅強地爬起來自己煮挂面充饑,開着視頻給賀循展示剛學會的單手打蛋技術,不過沒有得到對方的欣賞,略有點不開心,盡管那時賀循的臉色比他更不妙。

群居有群居的過法,獨居有獨居的過法,一個人也可以解決生活中的大部分困難,而情緒上的問題則由忙碌去治愈。

課程開始後,任務比想象中多且繁雜,注意到時已經有日子沒與賀循聯系。賀循則忙碌更甚,他很少發動态,最近分享了幾篇數學建模的論文,顧西園去查了比賽時間,就是這幾天。

如果是在陽城的大學城,顧西園想他們也許會去圖書館一起自習,像高中那樣。但是現在沒辦法。

可惡的是,現在與他做校友的則是茅維則,不懂他為什麽也選擇了馬德裏。雖然兩人在不同的學院,偶爾也會在學校裏遇見。茅維則吃得很開,用不了多久就成了華人留學生的中心人物,每天身邊都有人圍着。

顧西園不想搭理他,茅維則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每次見面都要跟顧西園打招呼。久而久之,他身邊的人就以為兩人私下關系很好,有時也會邀請顧西園參加派對。茅維則的心路歷程非是正常人所能理解,他是一顆硬柿子,搞不懂是品種問題還是沒有成熟,一口下去也許能吃,也許讓人想吐。

有次素描課招聘模特,這位少爺跑來應聘,顧西園問他有沒有搞清楚,招的是裸模。

茅維則說,知道啊,不然來幹什麽。

第一次有亞洲學生跑來做裸模的,大家都很興奮,只有顧西園心情複雜。茅維則毫不扭捏,爽快脫了衣服,由于長期健身,身材意外很不錯。課程結束後有幾個學生去要他的聯系方式,其中竟還有男的。茅維則如魚得水,完事後将衆人的作品都欣賞了一遍,對顧西園說覺得他畫得最好。

顧西園只能報以一串省略號。

除此以外,大部分時候兩人沒有交集,顧西園獨自學習生活,然後習慣一個人。

多年異國求學的生活,讓顧西園的身體養成了加強抵抗、不能生病的自覺,頭天夜裏入睡前身上過敏的皮膚還讓他輾轉難眠,結果第二天起床就消退了,按時去上班。上午研究方翠苑交給他的車馬出行圖,之後要畫在漆奁上,下午則趁師傅們都來了,去參觀他們的工作。

周末與聞繹如、魏洋去吃飯,算作遲來的歡迎宴。

地點在聞繹如推薦的露天餐吧,靠近護城河,遠離幾個光污染嚴重的城區,有陽城鮮少還能看見星星的夜空。聞繹如點了一桶飲料,顧西園喝着覺得是酸酸甜甜的果汁,等到舌頭發麻才反應過來是不是兌了酒精,這時候理智已經沒有多少,大家開始天南海北地扯閑篇。聞繹如講的最多,每次顧西園都很有共鳴。

聞繹如:“談戀愛的感覺就是,沒有他不行,分開一周都會死!”

顧西園:“對!”

聞繹如:“但是真的分開你就發現,死是不會的,只是會習慣。”

顧西園:“對對!”

魏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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