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到川城的家是在一個陰郁的下午,四五點鐘不開燈就看不清楚,家裏處處蒙着防塵罩,與離開前相比變化不大,胡靜極偶爾會過來打掃,使它不至于默默進化成廢墟。顧西園收拾了卧室,晚上躺在無比熟悉的大床上,像飛翔了很久的倦鳥找到歇腳之地,什麽念頭都來不及有就一秒入睡。

第二天故地重游,給以前的朋友發消息。坐在高中附近的小吃街等開飯時收到電話,以為是哪個正在川城的朋友回電,接通後對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copycat”,有他國內號碼的基本是茅維則圈子裏的人,不必理會。

朋友們都在外地,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顧西園一個人也沒意思,體會到故鄉是人的符號,沒有人的土地都沒有靈魂。

高中去過的畫室倒是還在營業,又到一年集訓季,還是一個小地方,百來號學生。老師兼老板姓黃,對顧西園有點印象,記得這個當年很看好的學生半途而廢了。正巧遇上就聊了兩句,得知顧西園後來去了馬德裏學習美術,今年剛畢業還沒找工作,有幾分興趣,就問他願不願意來實習幾天。

正合了顧西園的意,晚上吃飯具體聊的時候,顧西園沒有設防,被姓黃的知道了還沒拿到學位證,在和學校扯皮中。那人當時沒什麽意見,只是給忠告說學位證是一定要有的,好好處理這件事。回去就發消息說來實習也沒有工資,覺得不能浪費顧西園的時間,鼓勵他去找更好的機會。

顧西園坐在家裏陽臺,翻出爺爺的茶具泡茶喝,正在腦子裏解析這則消息的真實含義,賀循的電話打進來。

他清了下嗓子聽自己的聲音還算正常,但是不知道賀循會問什麽,就挂了電話給他回消息。

賀循:一個月前起就聯系不上,出什麽事了?

顧西園:手機壞了。

賀循:發消息也不回。

顧西園:網費漲了。

對面沉默稍傾,估計也怕沉默太久會喪失來之不易的交流機會,問:畢業典禮什麽時候?

顧西園心裏立即慶幸,還好沒有接電話,被問到這個問題根本不知道怎麽回答,現在至少可以裝沒錢繳費又斷網了。随意回複:你要來嗎?

剛發送出去顧西園馬上就後悔了,撤回重發:不知道什麽時間,很麻煩。

賀循也沒有問他是什麽麻煩,怕他過來一趟麻煩,還是他過來會讓顧西園覺得麻煩。太有默契就是這樣,拐彎抹角說話都被對方聽得明明白白。

顧西園已經不想再聊了:最近很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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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附近幾個以前就想去的城鎮旅游,背着小包走走停停,入秋後在一家書店看到費城的明信片,城市街景是大片瀑布般淌落的三角梅,于是訂下前往費城的車票,進入色彩秾麗的時節。

賴越桑不時會有聯系,起初顧西園還會激動一下,以為事情有了轉圜,後來連賴越桑都垂頭喪氣地表示沒有辦法,兩人就不再談論這個話題,開始就賴越桑何時回家以及顧西園找到的新工作如何閑聊一二。

決定養貓的那天,顧西園确實有想象過在費城安定下來,他的适應性很強,因為牽絆很少,有一些還被他自己放棄了。在川城家中的陽臺上與賀循說過話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消息,顧西園在失去的道路上走了很久,然後跨過注定的那條線。從數年前十月的一天,賀雲度找他談話起,顧西園就知道了等在他未來的那條線。

不管經歷多少波折最終還是能獲得平靜。

如果沒有在陽城再次遇到賀循。

吻快落到實處時,顧西園感到臉上冰涼涼的。

賀循停下來,摸他的下眼睑問:“怎麽哭了?”

“……沒有,睫毛掉眼睛裏了。”顧西園趁機低下頭,揉眼睛,眼淚越揉越多,賀循拉開他的手,好像想抱他,顧西園輕聲說:“算了吧。”

“算了吧賀循……還有更……”

賀循平靜地問:“你說什麽?”

“我說太晚了,你該走了。”顧西園掙開他的手,去開門,賀循像有點不高興,手抓了一下,開門的瞬間客廳燈光照進來,阻止了他。

一個陌生人穿件睡衣站在客廳裏。

六目相對。

“……”

“……”

“……”

“晚上好。”陌生人打招呼。

顧西園恍惚了半天,反應過來這位是素未謀面的夜貓子室友:“晚上好。”

又是沉默。

那人自去了廚房翻冰箱找吃的。

“走吧。”顧西園對賀循說,沒等他回應,先去開了門,想送他下樓。賀循握着圍巾,顧西園低垂的視線裏看見圍巾上大漆做的楓葉領針:“外面冷,穿好再出去吧。”

賀循沒說話,掌心向外做了個止步的手勢,沒有讓顧西園送出門。

顧西園失落地回屋,室友端一杯牛奶站在客廳小燈下。

“那是你男朋友嗎?”室友問,頭上燈泡亮了一下。

“……”

“啊哈哈,我的gay達很敏銳的,”室友說,“你們氣氛很像小情侶鬧矛盾诶,我剛看見你眼睛都是紅的。”

顧西園尴尬,室友看他臉色馬上就說:“該不會剛剛分手了吧?”

“……………”

室友:“哦,不好意思,我請你吃荷包蛋吧。”

紅糖醪糟溏心荷包蛋加小湯圓,美味。顧西園吃飽了回的家,聞到甜香也有點心動,就加了一頓夜宵,室友則當早飯吃,他的作息跟蝙蝠一樣晝伏夜出,晚上才開始一天的工作,自我介紹是畫漫畫的。

“對了,你介意貓嗎?我朋友家的貓揣崽了,說是生了送我一只,畢竟是跟人合租,還是要問一下你的意見。”

顧西園當即:“!!!”

還有這等好事,馬上同意,得知母貓是朋友在家附近撿的,送去絕育才發現有崽崽。照片很可愛,聽說性格也黏人。顧西園的心情稍微變好了,開始期待年節。

第二天上班,聞繹如迫切地問顧西園,賀循有沒有對廠裏的作品表現出購買興趣,大家都打開錢包等着獎金過年呢。顧西園心虛:“啊……嗯……如果有興趣可能後續會聯系吧……”

然後一直到放假賀循也沒有再聯系。

春節只有顧西園一個人值班,完成漆奁的繪制。春晚在門衛室和大爺一起看,幾個小品也沒意思,看了會兒就回工作間。唐卓與方翠苑有時來指導工作,順便領顧西園回家吃飯。漆奁是對出土的西漢前期的文物進行複刻,用色對比鮮明,使用紅黑二色來平塗繪制,畫面依次為出行、驅馳、出迎、相會、豕突犬奔。陽城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來驗收工作,對方翠苑說有個國寶訪談節目邀請文物修複師做嘉賓,為了給即将展開的三十周年落成紀念展做宣傳,博物館與欄目組商議後想用漆奁做第一個專題,請方翠苑上節目。

方老師工作時間緊,而且讨厭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對方勸說:“給大衆科普歷史文物知識,是一樁美事嘛。就當是協助我們博物館事業的開展。”

方翠苑說:“誰做的就請誰上節目,做這個漆奁我徒弟和唐老師的學生也幫了很多,尤其是小顧,彩繪的細節你們要問他。”

于是聞繹如與顧西園跟着方老師去了錄制現場。

當然最後上節目的只有方老師,兩人在後臺待着,辨認人群裏的明星。

“趙師師啊,她怎麽也來錄國寶訪談?”聞繹如好奇。

港城名媛描細長的眉毛,點绛唇,打扮成漢代美女,抱着歷經一年多完工的漆奁拍寫真。電視臺實習的小妹妹和他們一起蹲在角落種蘑菇,說:“趙老師最近很火的啊,檔期都排滿了。”

“那你們怎麽請到的?”

“使用萬能鑰匙——金錢啊。節目組贊助商很有錢的,容膝齋拍賣行。”

有人訂了外送,給節目組工作人員送小蛋糕和奶茶,外賣包上印着一家昂貴的餐廳标識。聞繹如與顧西園也被分到了,說是趙師師送大家的,結果趙師師卸了妝從休息室出來,一臉懵,不知道誰買的。

她助理從外面接了個人進來,見面就問趙師師蛋糕好不好吃,搞得趙師師臉色不好看。實習妹妹一臉八卦,在群裏刷消息,很了然地對兩人說:“這是哪家的富二代在追女明星,這麽招搖過市的嗎?不怕被人拍照送上熱搜?”

聞繹如也八卦之魂燃燒。只有顧西園默默背過臉假裝路人——不巧得很,那位正是茅家的富二代。

他正希望今天可以無事發生,那廂方翠苑結束了錄制,帶着導演過來:“我都跟你說過了,彩繪部分不是我,是唐老師的學生做的。你要問他啊——小顧過來——我給你介紹,這是顧西園……”

說話聲也不大,不過一個是節目導演,一個是特邀嘉賓,所有人目光都跟着兩人走,顧西園最想避開的那位也看過來。

顧西園根本不知道茅維則什麽時候回的國,也不關心。但只要茅維則在場,就是一顆最毒的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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