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清則按得很仔細。
那雙玉琢般的細白手指看上去孱弱,落下來的力道卻不輕,不疾不徐的,從小腿到膝蓋,手法娴熟。
寧倦又舒服,又折磨,又心慌,簡直如坐針氈。
陸清則小時候跟在爺爺身邊,老人家經常腰酸腿痛,他就學着按,練出來的手法,仰起頭問:“舒服點了嗎?”
這個角度往上看屬實有點危險,寧倦窘迫地往榻上縮了縮,默默點點頭。
見原著裏打得主角亂竄、殺人不眨眼的未來暴君可憐兮兮的,跟個小媳婦似的,陸清則忍不住壞心眼地逗他:“躲什麽,給我看到,我還能笑你不成。”
什麽笑不笑的?
寧倦耳根發燙,羞惱了:“老師!”
陸清則從容起身,将送到屏風外的幹淨衣裳拿過來,遞給寧倦:“自個兒穿好。”
說完,悠悠散散地離開了。
寧倦坐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渾身緊繃的肌肉慢慢放松下來,臉色的羞窘趨于平淡,所有的情緒在陸清則離開之後,好像就找不到可以存在的理由了。
寧倦自己換好衣裳,步出廂房。
守在外面的侍衛低下頭:“陛下,陸大人在書房等着您。”
寧倦淡淡嗯了聲,快步朝着書房行去。
等着寧倦的時候,陸清則沏了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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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年上貢的明前茶,顏色翠綠,幽香而味醇,寧倦三五不時地差人送東西來,去歲的都沒喝完。
沒等多久,寧倦就來了,他擡頭笑着看過去,話到嘴邊,卻微微頓了一下。
跨入屋內的少年身姿筆挺,換了身亮眼的寶藍色圓領袍,襯得眉目清俊,貴氣逼人,掩去幾分尚存的青澀,可以一窺日後風姿。
上一秒臉上還是生人勿近的冷淡,下一秒又帶了笑,黏糊糊地湊過來:“老師是要考察我的功課嗎?”
陸清則回過神,颔首:“坐。”
寧倦就乖乖坐了下來。
功課考察時,寧倦一如既往地對答如流,見陸清則露出笑意,趁機說出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師,過兩日端午,你留在宮裏多陪我幾日好不好?”
前幾年端午,陸清則要麽舊病複發,要麽風寒抱恙,不幸缺席,也沒能進宮陪陪寧倦。
小皇帝一個人在宮裏過這樣熱鬧的節日,心裏該是很寂寞的吧。
陸清則略一思索,便點頭應了。
寧倦望着他眼角的淚痣,忽然就無比期待起今歲的端午。
端午當日,一大清早,陸清則艱難地從床上拔起來,換上了沒穿過幾次的朝服。
不把這身衣服拿出來,他都快忘記自己多少也算個一品大員了。
雖然是個虛銜。
朝服穿起來麻煩,還得陳小刀幫忙捯饬。
穿好了,陳小刀退後兩步,上下一打量,誇道:“公子,這身衣服很襯您啊!您穿紅色真好看,回頭讓裁縫多裁幾身紅的呗?”
“別!”陸清則非常拒絕,“紮眼。”
陳小刀嘿嘿一樂,沒再說。
反正陛下見到了,肯定也覺得公子穿紅色好看,會讓人送來。
紫禁城內早早就布置起來了,各宮門外擺滿了菖蒲和艾蒿,宮城外停滿了馬車,官員相互攀談着,鬧哄哄一片。
到了地方,陳小刀正左看右看找停車位,就聽輕輕一聲咳,跟他唠熟了的那位禁軍統領今天當值,目不斜視地指了個空位。
陳小刀喜滋滋的:“多謝多謝,回頭一塊兒喝酒去。”
十足的交際花。
陸清則坐在馬車內,把玩着面具,笑了笑,将面具戴上。
陸清則在朝中的地位有點特別——要說實權,目前沒有,但要說名聲,卻大得很。
無論是當初登科,還是在衆人緘默之時上谏閹黨,抑或堅持為幼帝講學,暗裏推動陛下上朝,都令許多官員欽佩。
雖然更多人覺得他是腦子缺根筋,讀書讀傻了,居然敢挑釁衛鶴榮。
但無論景仰還是嘲諷,的确無人不知這位将幼帝拉扯大的帝師,聽說少帝對他亦是十分敬重信任,師生關系極好,也是一段佳話。
只是陸清則身體不好,很少見他出沒。
陸府的馬車一到,衆人便紛紛看過來,緊盯着馬車,想要見一見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帝師。
掀開簾子的那只手很白,是有些病态的、接近透明的蒼白。
果然身體不好。
這是衆人的第一個念頭。
旋即陳小刀扶着車中的青年走了出來,緋色朝服上繡仙鶴,腰佩玉帶,身子雖單薄,步态卻極穩,站直了,當真如補子上的仙鶴般,靜立如鶴,風姿如月,僅是個側影,也看得出神清骨秀,令人不由期待起來。
然而轉過面來,那張臉上卻戴着一張冰冷的銀面具。
聽說是為了保護陛下,不慎毀了容,面貌猙獰醜陋,所以陛下特許他禦前戴面具。
大夥兒後知後覺想起這茬,不由生出了幾分可惜。
具體的滋味說不上來,翻來覆去腦海裏也就三個字:可惜了。
?
怎麽一群人圍在這兒。
陸清則下意識摸了摸面具,确認面具是戴好的,然後左右瞅了瞅,想看看大夥兒在看什麽。
一衆官員:“……”
方才靜默的氣氛又流動起來,衆人又若無其事地重新繼續笑談着往宮裏走。
陸清則吩咐陳小刀回去好好補覺,和來打招呼的官員寒暄兩句,不過兩步,身前又攔來個人,打量着他臉上的面具,哼了一聲。
陸清則看他一眼:“程大人,有什麽事嗎?”
這位當初提前告知他蜀王消息的程文昂程大人,這幾年一有機會就會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只要撞見了,必要跳過來,今天表示“我負責的圖紙可是很重要的”,明天又得意“我得了尚書大人賞識”,讓陸清則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剛從小學畢業。
他幼兒園拿到小紅花時,都不興這樣炫耀了。
程文昂清清嗓子,又要來一段即興炫耀,話沒出口,陸清則幽幽道:“你這朝服上的白鹇挺好看啊,比我的仙鶴大诶。”
一品仙鶴,五品白鹇。
程文昂:“…………”
一句話秒殺。
附近準備看熱鬧的官員們肩膀一抖,默默挪開了腳步。
程文昂噎了幾秒,持續性無能狂怒,頗有點口不擇言:“虛銜有何用處,難道還比得上武國公!”
武國公?
陸清則覺得耳熟,正在思索,長順的聲音就從旁傳來:“程大人,今年端午,武國公也駐守漠北不回來,聽說您與武國公有隔着三十二房的親戚關系,咱家也與有榮焉吶,畢竟咱家本姓程,說不定與你只隔二十三房呢!”
這不陰不陽的調調聽起來實在是太損了,附近幾個官員憋着笑路過。
程文昂徹底繃不住了,氣沖沖地轉身就走。
陸清則悶笑一聲:“長順,嘴力見長啊。”
長順笑眯眯地走到陸清則身邊:“陛下從昨晚就在念着您了,派奴婢來接您。”
陸清則也不意外,點點頭,跟着長順走。
長順也算是跟在寧倦身邊的老人了,如今品級不低,許多大臣見了都要尊稱一聲長順公公,在陸清則面前倒依舊十分謙卑:“陸大人,要不要告訴陛下?”
指的是程文昂的事。
陸清則笑笑:“不必。”
程文昂雖成日裏酸唧唧的,非要與他攀比不可,但心眼不算壞,閑暇之餘也挺有意思。
長順本該告訴小皇帝的,但以他深宮摸爬滾打多年的經驗直覺,總覺得告訴小皇帝後,會有非常嚴重的後果。
所以他選擇聽陸清則的。
……反正陛下也是聽陸大人的吧。
他惴惴不安地想。
陸清則還在思考武國公的事,一直到乾清宮了,也沒太想起武國公在原文裏的戲份,恐怕是他看漏了,只能進行求助:“長順,你對武國公有多少了解?”
提到武國公,長順的語氣都不由帶了幾分敬仰:“武國公是我大齊第一英勇悍将,有史大将軍在,鞑靼與瓦剌只能老實俯首稱臣呢!不過老将軍已經多年未歸京了,奴婢以前聽說,似乎是因為……”
沒等他說完,少年清朗的聲音就從旁插入:“老師想了解武國公,問朕豈不是更好?”
陸清則還沒到,寧倦就跑到乾清宮外翹首以盼了。
見到一身緋袍的陸清則,他眼睛亮起,幾乎可以想象出摘下面具後,這身緋袍會襯得那張面容何等的明豔。
陸清則擡首,也看到了穿着十二章紋衮服的少年天子。
他身體太差,前些年都免于上朝,進宮時寧倦見他又只穿常服,這還是少見地看到寧倦穿衮服的樣子,已然有了幾分帝王的威嚴尊貴模樣。
陸清則含笑打量了兩眼。
寧倦不由自主地将腰板挺得更筆直。
常人都不敢直視天子,更何況是上下打量,但陸清則的目光,總叫他有點緊張無措。
片晌,陸清則彎了彎唇:“那就有勞陛下解惑了。”
他臉上其餘的地方都被面具遮擋着,唯一露出的嘴唇就格外顯眼。
寧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微微翹起的嘴唇上,只覺薄紅如春日桃花。
藏在寬袖下的手蜷了蜷,寧倦一陣恍惚。
以前怎麽沒注意到,老師的嘴唇……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