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陸清則好奇混着好笑的盯視下,寧倦只能僵硬地別開臉,努力辯駁:“帕子這種私人物品,自然不能流落在外,萬一給有心之人拿去呢?”

長順:“……”

陛下啊!

這話他聽了都不信,能糊弄住陸太傅才有鬼啊!

陸清則往椅背上靠了靠,捶了捶酸痛的肩,似笑非笑的:“是嗎,比如哪種有心之人?”

寧倦當然解釋不出什麽花兒來。

他只能借着這個機會,立刻轉到陸清則的椅背後,低眉順眼地給陸清則捏肩,猶有些不甘地輕聲嘟囔:“老師都沒送過我帕子,就先給別人了……”

原來是計較這個?

陸清則雖然也來了幾年了,不得不遵循這個世界的規則而活,但靈魂還是現代人,對“帕子”是個私密物品這種事沒什麽概念,聽寧倦這麽一嘀咕,又瞟了眼似乎是很委屈巴巴的小孩兒。

捏得他還挺舒服的。

陸清則懶洋洋道:“不就是條帕子,你要我還會不給?”

說着從懷裏掏出條新帕子,遞給寧倦:“喏。”

寧倦呆住了。

甚至給陸清則按着肩膀的手也不可避免地一停頓。

陸清則奇怪:“不要麽?那回頭可別再鬧這件事……”

話音未落,帕子就被搶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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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倦攥緊了還染着陸清則體溫的帕子,只覺得那股染着梅香的體溫似乎是随着指尖竄上了心口,浸得心跳都快了三分。

“還鬧嗎?”陸清則以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手掌托着下颌,腦袋轉過去,笑看着寧倦。

寧倦舔了下有點發幹的唇角,默默攥緊了那條帕子,小聲:“不鬧了。”

長順:“……”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感覺自己好像不該出現在這裏。

鄭垚的動作很快,當天就拎着潘敬民去了洪都府,踢開貼了封條的潘府大門,把被拷問得半殘不廢的潘敬民扔進豬圈裏:“潘大人,勞煩咯。”

潘敬民一條腿站不起來,撲通倒地。

周圍頓時一陣哄笑聲。

惡臭襲來,惡心得潘敬民無暇顧及那些嘲笑鄙夷的視線,哇地狂嘔不止,口涎和淚水嘩嘩直流,卻是自作自受,只能屈辱地趴在地上,心裏瘋狂咒罵着鄭垚,顫抖着伸手,将賬本翻了出來。

他盯着賬冊,被臉上的肉堆擠得細長的眼裏閃過絲惡毒之色,忽然雙手一用力,意圖将賬本撕毀!

鄭垚蒙着布巾,悠哉哉地在外面和手下說着話,餘光卻一直在盯着潘敬民的動作,見勢不對,想也不想,一記飛刀射去。

潘敬民的手掌當場被捅了個對穿!

潘敬民手中的賬本啪地掉地,抑制不住地痛叫出聲,伴随着一陣尖銳的咒罵:“狗娘養的鄭垚,竟敢如此對本官,等本官出去了,砍了你的腦袋當尿壺!”

“喲,潘大人,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撫啊?”

鄭垚環抱着手,眼底的冷笑倏而一凝,露出幾分兇狠的煞氣:“潘敬民,老子勸你不要再給自己找罪受,否則在你能死之前,會無比痛恨能活着這件事。”

潘敬民下意識地一哆嗦,徹底癱倒在了一片糟污惡臭之中。

眼睜睜看着鄭垚用長棍将賬本挑走,那一瞬間,他忽然無比後悔。

不是後悔剝削魚肉百姓,也不是後悔不治洪水,毫無人性地處置病患,而是後悔他輕視了小皇帝。

早知現在,他當初為何要迷信衛鶴榮?

賬本當晚就遞交到了寧倦手上,好在被東西包着,不至于有一言難盡的味道。

江右的天氣悶熱得喘氣都難受,白日裏出去一趟,就感覺渾身濕黏黏的,夜裏也沒好多少,依舊悶得不行,不像在京城,随時能運來貯藏的冰降暑,開了窗通風就飛進蚊蟲叮咬,煩人得緊。

不過這點問題與江右百姓遇到的災難對比,輕略得不值一提。

客房裏太小,放不下浴桶,陸清則去浴房洗完澡,回到屋裏,頭發就幹了點了,散開頭發擦了擦,就聽到了外頭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彼此太過熟悉,一聽節奏就知道是誰。

陸清則随意攏了攏衣領,閑閑地走過去,直接開了門,調侃道:“怎麽,又來讨帕子了?”

寧倦攜着潘敬民的私人賬本,揣着正當理由上門,一聽到這話,想起白日裏連番的兩次尴尬,耳根又燒了起來。

門被拉開,陸清則背着光,像是被燭光鍍了層溫暖的金邊,連披散着的烏黑長發邊緣都被描摹上色,襯得一張臉美玉般瑩潤,整個人好看得似在發光,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寧倦愣了好半晌,直到陸清則疑惑地鼻音上揚“嗯”了聲,才艱難地撇開視線,匆匆掃到陸清則沒攏好的領口露出的一截消瘦鎖骨,頓感不悅:“老師怎麽随随便便就給人開門,也不問一聲?萬一來的不是我,而是陳小刀,你也這麽開門嗎?”

給陳小刀看到了怎麽辦!

陸清則略感不解:“那又如何?”

什麽叫那又如何!

還有沒有點警惕意識?

寧倦牙癢癢的,決定辦完正事,就好好教育教育陸清則,板着臉道:“潘敬民與衛鶴榮來往的信件皆被焚毀,不過賬本拿到了,老師要一起看看嗎?”

陸清則欣然側身:“進來吧。”

寧倦這幾日忙得只能宿在書房裏,說不上舒适,休息得也不好,精神總是緊繃着,走進陸清則的房間,方才感到精神松弛了點,坐到榻上,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老師坐這裏吧。”

還是黏黏糊糊的。

陸清則睨他一眼,依言坐到他身邊。

沐浴之後,淡淡的芬芳浸潤着濕意,梅香也仿佛過了水般朦胧,拂過鼻端,像個鈎子,牽着寧倦忍不住偷瞄陸清則。

那張容顏在水洗過後愈發清豔,眼角的淚痣最是增色,閑閑散散地披散着頭發、衣裳也松松垮垮的,卻依舊昳麗難言。

寧倦手腳都不敢亂動,呼吸輕了輕,生怕沖撞了這份驚人的美。

崇安帝雖然修仙問道,但可沒戒色,宮中美人衆多,寧倦小時候到處躲皇後派來的人時,憑借自己人瘦個子小,爬牆鑽狗洞都不在話下,經常逃到各宮各院,見過各地送來的美人。

雖然都會像條野狗一樣被驅逐走。

那些美人環肥燕瘦,千嬌百媚。

但在他眼裏,都不及陸清則一根指頭。

老師是他看過最好看的人。

老師真……漂亮。

寧倦的眼睫顫了顫,小心翼翼地按下這個會冒犯到陸清則的念頭,卻忍不住把腦袋抵到陸清則肩上,眯着眼嗅他的氣息。

陸清則翻看着賬本,感覺自己像在被小狗拱,毛茸茸的頭發蹭着脖子,癢得不行,忍不住拍了下寧倦的背,笑罵道:“像什麽樣子,坐直。”

寧倦自然不樂意,下巴依舊搭在他肩上,試圖引開陸清則的注意力:“這賬本上有潘敬民和衛鶴榮這幾年的交集,但少了往來書信,只得回頭秘密将潘敬民押回京城,送往三司會審。”

陸清則大略翻完,也沒發現賬本有不妥之處,颔首道:“便多留他幾日性命。”

賬本到手,也算是解決了潘敬民的事。

寧倦的心情暢快了不少,半眯着眼,忍不住開始安排之後的事:“等江右的局勢明朗些了,我們就把剩下的爛攤子交給範興言和郁書榮來處理,随即去江浙給母後祭掃一番,再去老師家裏看看。”

陸清則含笑聽着前半段,本來還沒覺得有什麽,甚至聽到母後倆字,還頗為憐惜寧倦。

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才發現事情不妙。

家裏?什麽家裏?

平時在人前惜字如金的少年陛下,在陸清則耳邊還在不停叭叭:“到時候老師帶我去你從小長大的地方轉轉吧,待回了京,往後再想來臨安,恐怕就沒這麽容易了。”

陸清則欲言又止:“……”

小皇帝莫不是要帶他“衣錦還鄉”?

這問題就大了。

原著對小炮灰引線“陸清則”也就三言兩語帶過,哪兒介紹過生平過往,他這些年借用寧倦的人查人,也不敢拿去查“陸清則”的生平。

自己查自己,誰看都有鬼。

陸清則只能不動聲色地靠旁敲側擊,從旁人那裏了解點原著陸清則的設定,但原著陸清則高中後昙花一現,死得太早,在京城沒幾個熟人,打探不出什麽。

唯一一些有點用處的東西,還是從程文昂那裏撬出來的。

但說是同鄉,臨安府那麽大,程文昂與原著陸清則上京趕考前也沒交集,了解沒深到那份上。

所以他哪兒知道原著陸清則在哪兒長大的,都去過哪裏,家在哪裏,認識些什麽人!

陸清則想着想着,頭開始隐隐作痛,溫聲打斷寧倦的話:“時候不早,我有些困了,果果,今晚要跟我一起睡嗎?”

寧倦耳朵都豎起來了似的,眼睛一亮:“要!”

看小皇帝注意力轉移,開開心心地去整理床鋪了,陸清則長長地松了口氣。

可算是糊弄過去了。

若是寧倦真把他帶回臨安,要他介紹介紹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總不能裝失憶吧?

他對臨安府的那點書面了解,恐怕還沒過目不忘的寧倦深,旁人他還能稀裏糊塗地混過去,在寧倦面前露出馬腳,可就收不回去了。

小崽子機敏着呢。

雖然在教導寧倦的過程中,陸清則有意無意地滲透了一些現代觀念,但他是在寧倦的三觀已經初初形成的時候相遇的,再怎麽春風化雨,也不可能把一個古代人扭轉成時代的弄潮兒,何況寧倦本身就是個性格略有偏執的人。

若是得知他其實是一縷附身的游魂……

這種事就算是現代人都不能接受,更何況是古人。

感情再好,也得被抓去跳大神驅邪吧。

陸清則并不想被抓去驅邪,暗暗搖頭,收好賬本,又摸了摸頭發,天氣太熱,他散開這麽會兒,都幹得差不多了。

再擡頭一看,寧倦已經躺下了,正等着他。

活像擔心被趕出去,趕緊爬上了床似的。

……怎麽越來越像個可憐巴巴的小媳婦了。

陸清則捏捏額角,拿着油燈走過去,借着燈光把床邊驅蚊的藥包換了新的,才吹了燈,放下紗帳,趁着月色躺下:“這邊蚊蟲頗多,陳太醫的藥包似乎也不能全部防止,有沒有被叮咬?”

寧倦搖頭:“沒有,老師呢?”

陸清則:“蚊蟲看到你就跑了,哪兒有空來咬我。”

寧倦忍不住笑了。

官署裏的廂房都簡陋得很,架子床也窄窄的,與宮裏沒法比。

陸清則雖然清瘦,但并不矮小,寧倦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是小時候那個瘦巴巴的小猴兒了,倆人一起擠在床上,空餘的空間就不多了,難以避免接觸。

偏偏寧倦還要裝作悄無聲息地往他身邊挪。

架子床被兩個人的重量壓迫着,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床了,床架本來就有些晃悠,寧倦每挪過來一點,架子床就吱呀吱呀慘叫一聲,在漆黑幽靜的夜裏相當清晰刺耳。

陸清則:“……”

這小兔崽子是不是當他聾?

在被蚊蟲叮咬和悶得發慌之間,陸清則選擇了悶得發慌,門窗都關着,畢竟瘟疫肆虐,誰知道漏進來的蚊蟲會不會攜帶着什麽病毒。

本來屋裏就很悶熱了,現在更覺得自己仿佛躺在個小火爐邊,下一秒就要滋滋冒煙兒烤熟了。

小火爐本爐還毫無所覺,意圖湊過來把它架着烤。

陸清則原本都閉上眼了,又生生被熱得睜開眼。

他無奈地翻了個身,側對着寧倦,得以拉開點距離,修長的食指輕輕抵着寧倦腦門心,把他往邊上推了推:“祖宗,你不熱嗎?”

陸清則雖然怕熱,但他的體溫其實并不高,也不怎麽出汗,手指溫涼溫涼的,落在眉心很舒适。

寧倦忍不住輕輕蹭了一下,氣息都是炙燙的,十分倔強:“不熱。”

陸清則的身體底子太虛,冬天畏寒,夏天畏熱,身體所迫,逼得他想不嬌氣都不行。

這張床這麽小,他再往外挪挪就要掉地上了,但總不能把更身尊體貴的皇帝陛下給踹地上去,免得明天的班誰加?

只能忍了忍,劃出界線:“再湊近我就去睡羅漢榻了,你自個兒在床上可勁翻滾。”

寧倦委屈地癟癟嘴,只好不動了:“下頭的人怎麽都不送冰來?也敢怠慢老師?”

他有些惱,因着沒和陸清則一起睡,最近忙昏頭了,竟然忘記注意這件事了。

忍不住在心裏埋怨起自己來。

陸清則順勢彈了下他的額頭:“這兒又不是宮裏,大夥兒都忙,沒誰有閑慣這些臭毛病,些許小事罷了,無足挂齒。”

寧倦知道陸清則說的有些理。

不說鄭垚恨不得劈成八個用,他自己也很想多出幾只手處理事務,從京城帶過來的人,就沒誰是吃着閑飯的。

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陸清則。

身邊又是一陣窸窸窣窣地蹭動,寧倦也翻了個身,側卧着對上陸清則。

屋裏一片幽暗,只有從窗外投射進的模糊月色,些許鋪陳到床邊,映得少年皇帝的眼睛幽暗暗的。

陸清則摸了摸他的腦袋:“好了,最近那麽累,難得能早點睡了,還不睡?”

寧倦搖頭:“想和老師說說話。”

“嗯?”陸清則笑了笑,“你說,我聽着。”

寧倦的臉一板:“下次有人敲門,沒有問清身份之前,老師切不可再冒冒失失地直接開門,衣服也要穿好,像今日那般,萬一被圖謀不軌的人看去了呢?”

陸清則沒想到小崽子的這個“說說話”是“說說教”,原本都閉上了的眼再次緩緩睜開,相當不領情:“院子裏都是你的人,哪來圖謀不軌的人?”

寧倦聽他不在意的調調,愈發上火,張口就想反駁。

怎麽就沒有了?

寧琮不就是那種人?

可是話到嘴邊,他卻又一頓。

但是寧琮不在這地方。

那,哪來的圖謀不軌的……人?

寧倦忽然有點唇舌幹燥,目光在幽暗中潦草地描繪了一遍近在咫尺的人優美的輪廓線,不吱聲了。

陸清則感覺他應該是沒話說了,哼笑一聲,翻身躺平。

小混蛋,還敢說教你老師。

寧倦悶了半晌,忍不住又開了口:“總之,老師你總是這般粗心大意的,叫我怎麽放心?得一輩子被看顧好才是。”

陸清則稀奇道:“你還想和老師綁定一輩子?”

寧倦不悅地抿緊唇角:“老師,這是你答應我的,要一直陪着我。”

陸清則心想我可沒簽訂這永久賣身協議,三度睜眼,扭臉看過去,調侃他:“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啊,那你不娶媳婦了?”

寧倦毫不猶豫:“不娶。”

“……”陸清則簡直啼笑皆非,“現在說這種話,小心往後臉疼。”

聽他這麽說,寧倦反而覺得委屈:“難道老師也要催我選後了嗎?”

“哪有的事,不要冤枉我。”陸清則困迷糊了,敷衍地拍拍他的背,哄了下,聲音逐漸微弱,“你才多大,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以後若是遇到喜歡的姑娘,可不能再這麽別別扭扭的了。”

寧倦又不吱聲了。

他心裏閃過無數個模糊的念頭。

喜歡的姑娘?

那姑娘能有老師好看嗎?也能以赤心相待,伴他從受人冷眼恥笑到如今嗎?也能有一副勝雪的好姿容,皎皎如明月嗎?

陸清則沒等到寧倦的回應,感覺自己應當是說服了這嘴硬的兔崽子,呼吸逐漸均勻,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只是到底不耐熱,睡得很不安穩。

寧倦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思慮裏抽回神,見陸清則微擰着的眉心,知曉他是怕熱怕得緊,悄無聲息地從架子床的另一頭下去,赤着腳無聲走到屋門口,小心翼翼地拉開條門縫,同外頭守夜的暗衛吩咐了兩句。

沒有等太久,暗衛來回了話。

南方不比北方,不僅天氣更炎熱,冬日也甚少結冰,要儲冰困難無比,夏日一冰難求。

江右眼下的情形亂糟糟的,除了城裏某些不受影響的達官貴人,誰還有閑情逸致弄冰消暑?

寧倦皺皺眉,心裏有了計較,接過暗衛遞來的大蒲扇,重新回到了床上。

他側卧着,一手拿着大蒲扇,輕輕地給陸清則扇風。

被徐徐涼風扇着,好過了許多,陸清則緊擰着的眉頭慢慢松開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寧倦的心情這才明朗起來。

就算周遭的條件并不好,他也想讓陸清則舒服一點。

哪怕他自己不舒服,他也想讓陸清則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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