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一夜很不太平。
雖然陸清則與寧倦達成了微妙的“和解”,但倆人之間的氣氛還是有點奇怪。
寧倦再擔心陸清則,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間屋子,沒有像往日一樣,撒嬌賣乖,要留下來和他一起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問的經歷不太愉快,陸清則輾轉反側,做了一晚上的噩夢,隔日醒來時,精神反倒更疲倦怠憊了,前幾日養回來的一點紅潤氣色,又消失了個幹淨。
好在徐恕妙手回春,開的方子喝下去十分有用,昨天撕扯炸裂般的腦仁已經不疼了,只是還細碎咳嗽着,喉嚨發痛。
他醒了許久的神,才雙眼朦胧地起身洗漱了一番。
陳小刀擔心陸清則半夜發燒,宿在榻上想随時守着,結果半夜就撐不住睡過去,這會兒還呼呼大睡着。
聽到動靜,陳小刀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身,打了個呵欠,揉着眼睛繞過屏風:“公子這麽早就醒了,怎麽不多睡會兒……呀!”
陸清則擦了把臉,疑惑看他:“怎麽?”
陳小刀指着他的下颌,臉色惶恐:“公子,你的下巴怎麽青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借着逐漸靜下來的水面,仔細看了看,才發覺下颌果然有些發青。
他心裏生出點不妙的預感,低頭撩開袖子,瞅了眼手腕。
果然也有些青。
陳小刀震撼不已,湊過來圍着陸清則打量:“昨晚陛下是不是打你了?陛下怎麽這樣!”
“……”陸清則無言片刻,“想什麽呢,沒有。”
昨晚寧倦在盛怒之下,但也只是稍微用力捏了捏他,察覺到他痛,就立刻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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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身皮肉也太嬌氣了,這都能留下痕跡。
倆人正面面相觑着,房門被輕輕敲了敲,長順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陸大人可是醒了?咱家給您送早膳和藥來了。”
陳小刀咕哝聲“怎麽是長順”,踢踢踏踏地過去開門。
陸清則皮膚太白,那道淤青就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往外瞥了一眼,放下袖子,遮住痕跡。
門開了,出乎意料的,外頭只有長順,往常會黏黏糊糊靠過來的寧倦居然不在。
今日的早飯是臨安府有名的“片兒川”,澆頭是倒篤菜、筍片和瘦肉片,聞着便鮮美。
長順猜他嗓子不舒服,讓廚房将面煮得很軟和,又忙裏忙外的,着人換了屋裏的冰盆。
陸清則坐下來,又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嗓子太疼,懶得問那小崽子去哪兒了。
陳小刀去外頭洗漱了,屋裏只剩下長順。
長順偷瞄了眼陸清則,見到他下颌上的痕跡,嘴角狠狠抽了抽,再一瞅他病恹恹的樣子,心裏十分複雜。
陛下平日裏對陸大人恨不得捧在手心裏,怕他化了,怎麽昨夜就那麽粗暴呢?
看這樣子,是還沒說開罷。
不過若是說開了,陸大人說不定會氣得吐血。
陸大人這身體,還是得徐徐圖之哇,把人氣着了多得不償失。
長順為寧倦的事情暗暗長籲短嘆,見陸清則往外看了兩次,腦瓜子靈光,就猜出他想問什麽,湊過來殷勤地給他扇扇子:“李巡撫和江右布政使等一幹人,大清早就來求見陛下,陛下無法推脫,便跟出去視察民情了,應當晚點回來。”
陸清則看他一眼,嗓音沙啞:“所以把你留下來看着我?”
長順瞬間滿額冷汗,“哈哈”地幹笑了兩聲:“怎麽會呢,陛下只是見您又病了,暫時又不能待在您身邊,便讓我跟着來照顧您。”
陸清則不置可否地“唔”了聲,勉強吃了大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等消化了會兒,又蹙着眉,把旁邊涼着的一碗苦藥喝完了,含着蜜餞緩了會兒。
長順正絞盡腦汁地思索着怎麽打開話題,為寧倦說說好話,便見陸清則起了身,打開自己随身的小箱子。
小箱子是陸清則畫了圖紙,請木匠仿造行李箱做的,還有四個小輪子,拎起來十分方便。
裏面除了衣物,以及一些自制的現代化洗漱用品,便是些金銀細軟。
寧倦見這小箱子挺有意思的,也讓工匠給自己做了一套。
陸清則只能慶幸,這個世界雖與他原來的世界有些相似,歷史卻不相同,不然等千年後,後人發現大齊的皇帝出行帶着行李箱,得上多少熱搜才能平息。
陸清則想到這茬,唇角彎了彎,把裏面的銀子全部拿出來,點了點,回身遞給長順:“長順,勞煩幫我把這些分給昨晚受罰的侍衛。”
寧倦懲罰失職的侍衛,無可指摘。
但他是在現代社會長大的,內心再疏淡,也不可能接受動辄打殺的懲罰方式,也不贊同寧倦的話,他這條随時可能嗝屁的命,怎麽就比旁人金貴了。
這些人是因他而受罰扣俸的,不給一點補償,他于心不安。
長順沒想到陸清則會這麽做,睜大了眼,連連擺手:“哎喲,這可不行,陛下要是知道的話……”
“知道又怎麽,”陸清則淡淡道,“難不成會覺得我在行賄?”
長順噎了下:“您言重了,只是……”他抓耳撓腮,不敢接下這差事,知道陸清則一向好商量,“要不,您等陛下回來了,和陛下說?”
看他為難,陸清則沒有強塞過去,也沒有應下長順的話。
他昨晚夢到被一團黑影沉沉壓着,動彈不得,睡得累得慌,今早醒來前,才看清夢裏是寧倦的臉。
小兔崽子,夢裏都不放過他。
暫時不想和這小崽子說話。
“既然不能送銀子,”陸清則靠回榻上,抄起杯熱茶,抿了一口,“那能否給我解解惑?”
長順提起警惕:“您說?”
“陛下有再派人去找段淩光嗎?”
今日的差事顯然很危險,長順痛苦地道:“……要不您還是別說了?”
陸清則有些不解。
怎麽段淩光還成個禁忌角色了?
他只是不希望寧倦和段淩光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即使段淩光并非原著裏的段淩光,也答應了他不會走原著裏的路線。
但以這小崽子昨晚的瘋态,萬一做了什麽,逼得段淩光還是走上了原劇情,那豈不是在冥冥之中,又與天意合了?
陳小刀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鑽進了屋裏,趴在旁邊的椅背上聽了許久,聞聲忍不住插嘴:“順兒啊,昨晚鄭大人問過段公子了吧?他不就是個普通的纨绔公子哥兒嗎?陛下怎麽那麽在意……”
長順一個頭兩個大,簡直想逃離這間屋子。
還能有什麽原因?
陛下以為陸大人和那位段公子深夜私會吃醋了……他哪兒敢說啊!
陛下都不敢直接告訴陸大人他的心思,他要是說了,把陸清則氣出個好歹來,腦袋就危險了。
長順膽戰心驚的,擺了擺手:“陸大人喲,您要是心疼小的,就、就別問這些了。”頓了頓,小小聲提醒,“最好也別去問陛下。”
陸清則:“那你只用回我一句話。”
長順劫後餘生,掏出小帕子擦淚花:“您說。”
“段淩光沒事吧?”
天哪,陸大人怎麽這麽關心那個段公子?
難不成真有什麽?
長順努力為寧倦說話:“您放心,昨兒個離開的時候,那位段公子只是衣服亂了些,鄭大人沒得到陛下的吩咐,不敢亂用刑。您也了解陛下,陛下一諾千金,答應過您的事,哪回落空了?說過不會傷害段公子了,就不會再動他的。”
陛下就是真有那個心思,也不敢動。
陸清則垂下眼睫。
昨晚段淩光就算沒受傷害,也受了驚吓吧。
只是他沒邁出門,就能察覺到屋外守着的侍衛又多了許多,恐怕一言一行,都在寧倦的眼皮子底下。
他若是讓陳小刀去送個道歉信,那小崽子指不定又得發什麽瘋。
他和寧倦之間,恐怕有了絲猜疑。
是他無意間撩出來的,卻也很難抹除,畢竟借屍還魂這種事……
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熄了心思,不再多問,讓陳小刀找了本書來,靠在榻上,安靜看起書來,不再吭聲。
在長順忐忑地待在陸清則身邊時,寧倦在外又見過了一批鄉民。
有了江右那麽場血腥的屠殺後,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實。
寧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都是确認一下自己的腦袋還在,沒有搬家,因此态度都很殷勤,主動邀請寧倦視察鄉間民情,展示江浙的繁榮安定給小陛下看。
就差吶喊:陛下你看,我們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樣!不一樣!
李巡撫也是個腸子彎彎繞繞的貨,但比起腦滿肥腸、一心斂財的潘敬民而言,還是有點真材實料的,官員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面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條,風雨安順,每年繳納國庫的稅銀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見的鄉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面人提前安排的。
估計連說什麽詞兒,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沒什麽意思。
寧倦也沒拂了這些當地官的面,只是心裏牽挂着陸清則,漫不經心地走了幾個過場。
正當要結束這一處時,人群中忽然擠出個小孩兒,仰着頭望着修長英挺的年輕天子,臉紅紅地舉起朵清豔的荷花,想送給寧倦。
旁邊的侍衛想也不想,就要攔住這小孩兒,寧倦伸手示意別動,接過了荷花。
昨晚鄭垚從段淩光的畫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陸清則留下的時,他氣得簡直想把整個湖裏的荷花全都鏟掉。
老師應當還挺喜歡這花的。
李洵為首的官員見寧倦面上并無不悅,又松了口氣。
一行人坐上馬車,往城裏走去。
寧倦撚着荷花正在發怔,消失了一天的鄭垚騎着快馬而來,在外面禀報一聲,随即鑽上了馬車:“陛下,臣查到了一些關于段淩光的事,頗有疑點。”
寧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聲:“詳細說說。”
“段家靠絲綢、茶葉發家,在臨安府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段淩光曾有一哥哥,随同生母在他六歲時雙雙病逝後,段淩光便變得沉默寡言。再兩年後,段父續弦葛氏,誕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劍,一直想致段淩光于死地,為自己兒子奪得段家家産,因此倆人關系極差。”
鄭垚迅速說完,頓了頓,說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淩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撈出來後,已經沒了呼吸,段家正為他準備後事,段淩光又忽然活了過來,大病一場後,說自己失憶了,自此性格也變得與從前不同。”
“他與繼母表面關系變得極好,在暗地裏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歲後經常出入畫舫游船,臨安府都傳段淩光是風流浪蕩的纨绔子弟,實則他每日在畫舫上,都是接見天南地北的客人,與表象相差甚遠。”
寧倦随意撫弄着荷花瓣的動作微頓。
落入水中沒了呼吸,又忽然活了過來。
大病一場後失憶。
前後态度的轉變,性格發生的變化。
寧倦反複斟酌着這幾條信息,低斂着眼睫,語氣平緩:“确認老師與他從未見過面?”
鄭垚點頭:“段淩光落水後,不得見風,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時間,他剛能起身時,陸大人正好進京趕考,沒有見面的機會。而且陸家附近的街坊都說,陸大人寒窗苦讀,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鮮少出門,陸家祖宅距離段家,也很有一段距離,即使出門了,應該也很難碰上。”
寧倦聽着鄭垚的彙報,不知怎麽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陸府的路上,陸清則與他的閑聊,說了些山精鬼怪的轶事。
他向來不信鬼神,陸清則很清楚,卻還是在馬車上與他談及這些。
這不像老師一貫的性格。
不僅如此,老師對于臨安府,仿佛有種格格不入的陌生疏離感,不像在這個地方長大,就算是在陸家的靈堂裏,面對親人父母的靈牌,陸清則的态度依舊是恭敬有餘,态度不熟。
或者說,他整個人與世間都仿佛隔着一層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寧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覺,陸清則和段淩光的經歷似乎有點像。
六年前的年末,陸清則耿直上谏禍亂宮廷朝綱的閹黨,被惱羞成怒的閹黨下獄,關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衛鶴榮協同五軍營指揮使樊炜,帶兵闖入宮廷,以清君側名,當庭斬殺擒獲所有閹黨,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後陸清則才被放了出來。
他對陸清則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過太醫的脈案。
脈案裏寫得清楚,彼時的陸清則已無脈搏。
在太醫們搖頭嘆息,準備叫人将他擡下去時,他忽然又有了輕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氣續上了命,他的老師才活了下來。
醒來之後的陸清則對過往閉口不談,不過也沒有人會問他那些。
當初的狀元郎昙花一現,沒什麽熟悉的人,陸清則也鮮少出現在人前,因此直到來到臨安府,他才知曉,過去的陸清則竟然是“沉默寡言的書呆子”。
這和他冰雪沉靜的老師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寧倦面上毫無波瀾,內心翻江倒海,腦中冷不丁冒出陸清則狀似無意間說的那四個大字。
“借屍還魂”。
雖然他不信這些,但這樣一來,不就說得通了嗎?
陸清則知道很多本不該他知道的事,諸如如何預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親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來襲時,一口咬定鄭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從前朦胧的猜想,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處來的孤魂。
他與段淩光能初見便聊到一處,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境遇相似。
所以這就是陸清則隐瞞着,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嗎?
鄭垚見寧倦半晌沒說話,忍不住出聲:“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寧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動了動,內心陡然盈滿了焦灼的不安感。
這些猜想十分玄奧又大膽,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對的,老師當真不是此間人呢?
他半點也不在乎陸清則到底是哪個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獄的孤魂。
陸清則就是陪着他長大的那個陸清則。
他只是覺得,本就與這塵俗有着一層看不見隔膜的陸清則,忽然間離自己又遠了幾分,并且随時可能會飄走。
“……不必。”
寧倦捏緊了手裏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麽,聲音微微繃着:“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幾個人留下,盯着段淩光的一舉一動,随時禀報。”
鄭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話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麽感覺……陛下突然很急着離開臨安府?
陸清則足不出戶的,在屋內看了一天的書,累了就閉眼歇會兒。
全然沒有長順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場景發生。
長順拽着陳小刀,蹲在窗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陸大人瞅着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小刀翻了個白眼:“陛下讓這麽多人看着公子,換你你能開心?”
“放肆,”長順瞪他一眼,“你個臭小子,咱家還沒教訓你呢,居然敢幫着陸大人跑出去,就陸大人那個身子骨,要是在外頭出了什麽事,你負得起責嗎?”
陳小刀頓時有些心虛,他只是下意識地就聽了陸清則的話,也沒多想會不會有危險。
“昨晚陛下和陸大人……”長順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陸大人雖然表面不顯,但心裏還是憋悶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氣了。”
陳小刀:“我也覺得,你說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氣?”
陸清則翻了頁書,往窗口瞟了眼。
雖然他現在身體是弱了點,但這倆人不會以為他是聾的吧?
他沒生氣,只是在邊看書,邊認真琢磨段淩光說的話。
他之前想得輕松,一直想着,等到寧倦真正執掌大權,就安心辭官養老。
但正如段淩光所言,寧倦是他的學生不錯,但也是皇帝,他一直這麽告訴自己,但似乎也會有認知偏差的時候。
說到底,他們是師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讓寧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這嫌隙繼續生根發芽,君臣相和的美名還能在嗎?
陸清則揉了揉額角,當真沒想到他和寧倦之間也會發生這種事。
越想越看不下書。
外頭的長順忽然騰地跳起來:“哎呀,陛下好像回來了!”
陳小刀:“你小點聲,別吵到公子看書!”
陸清則麻木地又翻了頁書。
看來外面那倆真當他是聾的。
今天一天,也夠把段淩光的祖宗八代扒了個底朝天了。
不過光憑那點東西應當也看不出什麽。
他和寧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諒,也算不上不歡而散,頂多是寧倦看他虛弱,把氣憋了回去,估計還窩着火。
陸清則徹底看不下書了,看看外頭天色都暗了,廚房還沒送來晚飯,往後一靠,自言自語:“不送飯的話,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藥了?”
長順正好帶着人送了晚飯來,聞言板起臉:“自然不可以了,陸大人,徐大夫說了,您得好好吃飯,好好喝藥,好得才快。”
陸清則喝藥喝得嘴裏寡淡麻木,吃什麽都沒滋味,再加上暑熱,就更沒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麽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願,還是嘆了口氣,下了榻來吃飯。
今晚廚房的菜色倒是特別簡單,除了一碗蓮子紅豆粥,便是幾道簡單小菜,結果一入口,他就變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後,疑惑地看了眼碗裏的粥。
方才還說嘴裏沒滋味,沒想到這會兒就能被這麽難吃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真是疏忽了。
長順緊張地守在邊上,見他忽然頓住,咽了咽唾沫:“怎、怎麽了陸大人?”
陸清則心裏已經明白了:“……沒事。”
他臉色平淡,一口口将這碗甜到發苦的粥全吃光了。
長順看他吃完了,長長地舒了口氣,誇獎道:“陸大人今晚胃口不錯!”
陸清則瞥他一眼,把碗擱下,倒了杯濃茶,等着看長順接下來的動作。
果不其然,等藥涼下來了,陸清則灌了藥,長順又忽然一拍手,略顯浮誇:“哎喲,咱家忽然想到,今兒行宮外似乎有什麽有意思的東西,陸大人在屋裏悶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陸清則心道長順領個俸祿不容易,點頭:“好。”
長順使了個眼色,讓人拿了擋風的袍子來,給陸清則披上了。
外面架着個梯子,長順緊張道:“陸大人慢點爬,別摔了。”
陸清則心裏好笑,依舊沒拒絕,順着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關在屋裏一天,的确有些郁郁煩悶,現在爬上了屋頂,不再被人盯着,涼爽的夜風習習吹來,拂在面上極為舒适,夜色裏行宮秀麗,宮燈飄搖,隔着一條街外的長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仰頭是漫天燦爛星鬥。
霎時豁然開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咻”地一聲,天空中倏地炸起絢爛的煙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連熱鬧的長街處,也有不少人駐足,紛紛仰頭看來。
陸清則的抱着雙膝,擡頭看着天空中燦爛奪目的煙花,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旋即不知不覺掉下去的擋風外袍被人提起來,又給他好好披上了。
他沒有回頭,由着人默默蹲到他身邊。
好半晌,陸清則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過頭:“做什麽?”
寧倦低頭耷腦的,像只做錯事的小狗:“給老師賠禮道歉。”
陸清則:“是嗎?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還以為陛下是派人賜毒藥來的。”
陸清則偶爾嘴毒起來,忒戳人肺管子,寧倦臉都僵住了:“……不好喝嗎?”
他回來就鑽進了廚房,做好了也沒敢來見陸清則。
長順回禀他說陸清則喝得很開心,還難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謊報軍情!
陸清則眼風未動:“坐好,成何體統。”
寧倦便蹭過來了一點,坐在他身邊,眼睛依舊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樣,陸清則就是陸清則,沒什麽不一樣的。
但是若陸清則真是從另一個地方所來,會不會有一天,他又想離開?
陸清則毫無所覺,直到煙花稍歇了,才瞥了兩眼寧倦。
莫說君子遠庖廚這個根深蒂固的古代觀念,皇帝陛下親手為他下廚,也确實有些驚世駭俗。
他有一絲在被年輕的陛下小心翼翼讨好的錯覺。
“老師,我錯了。”察覺到陸清則的目光,寧倦立刻毫不猶豫地認錯,“別生氣好不好?”
陸清則淡淡道:“我沒生氣。”
他只是在考量揣度與寧倦的關系。
是會恢複原貌,還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着,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扭過頭。
寧倦擔心他生氣似的,只敢勾着他的小指,低聲道:“聽長順說,老師想補償那些侍衛,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也着人發了賞賜去段家,往後我不會對段淩光出手,老師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據……”
陸清則挑眉打斷:“立字據就不必了,把盯着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寧倦會不會願意撤走監視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麽容易消除嗎?
沒想到他的話一出,寧倦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但要等回了京城。”
陸清則沉默下來
他能感受到寧倦想要将那絲嫌隙修補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現在,寧倦還是視他為老師,全心全意對待他的。
無論是為他下廚,還是讓人準備這麽一場盛大的煙火。
陸清則安靜半晌後,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好。”
他笑起來太好看,寧倦歪頭看着他,目光移不開:“老師不生氣了嗎?”
“早就不氣了。”陸清則沒什麽力氣,懶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兒有陛下能氣的,陛下這會兒心裏還是只河豚罷。”
寧倦沒有辯駁這句話,視線落到他下颌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頓了頓,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還疼不疼?”
老師這身皮膚,也太容易留痕了。
雖然知道不該,他心裏還是閃過了個念頭。
想讓陸清則身上沾滿他的痕跡。
陸清則沒察覺到寧倦眼底的深沉,搖了搖頭,想到無辜的段淩光,還是忍不住再說道說道:“果果,手握重權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殺伐,就得學會使用這把利刃,否則終究傷人傷己,我這麽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确地使用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這個已經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聲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沒有阻止你,你會怎麽對段淩光?”
寧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陸清則對視。
按他當時的心情,若是段淩光再不開口,他應當會讓鄭垚用刑。
陸清則兩指掐着寧倦下颌,将他的下巴擡起來,讓他正視自己,凝視着他的眼睛:“你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幾乎所有人的生死與榮華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所以更不可沖動。”
寧倦和他對視許久,認真地點了點頭,乖順地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師。”
無論身份貴賤,老師似乎都有種近乎悲憫般的同情。
曾經寧倦會有些困惑,他從小長在冷宮中,随時要防備先皇後對他下死手,見慣了宮裏不把人當人的場面,內心淡漠。
不過在猜到陸清則的秘密之後,一切都有了解釋。
但他願意向陸清則靠攏。
只要陸清則還在他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不知道馬甲掉了):表演ing
寧倦(默默扒掉了馬甲):配合表演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