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一夜整個皇城都不太平。
天還未亮時,寧倦已經從半昏半睡轉為了徹底昏迷,失去了意識。
大概是毒發後疼得厲害,即使已經陷入昏迷,寧倦的呼吸也不太平穩。
陸清則握着他的手,摟着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大的少年,輕輕順着他的背,安撫他焦躁不安的情緒與持續的陣痛。
待到寧倦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陸清則想要下床去換條帕子,給他擦擦汗。
方才一動,衣袖就被寧倦揪緊了。
即使已經失去意識,皇帝陛下霸道的占有欲依舊強得可怕,不允許陸清則離開自己身邊。
陸清則不免愣了一下。
他知道寧倦的安全感一直很低,所以會不斷地尋求他的安慰,想要貼到他身邊,渴求溫暖,已經變成高大挺拔的少年了,還顯得黏黏糊糊的。
沒想到低成了這樣,離開一時片刻都不安。
他稍作考量,沒有再離開。
雖然知曉堕入此間的除了他,還有段淩光,但萍水相逢,與多年陪伴是不一樣的。
他看着寧倦長大,寧倦是他孤旅漂泊時的慰藉。
就像他不喜歡與旁人有過多接觸,但能容忍寧倦,也只能容忍寧倦。
天稍亮時,陸清則輕輕放開寧倦的手,感受到少年輕微的阻攔意味,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先睡着,我不會離開。”
他的聲音十分溫潤,低低說話時有種哄人般的溫和,寧倦像是被哄到了,乖乖放開了陸清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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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寝殿時,外面依舊有大批錦衣衛巡守,暗處也有暗衛盯着四面八方,守在寝殿外。
長順坐在寝殿外,迷迷瞪瞪睡了一宿,聽到腳步聲傳出來,揚起腦袋:“陸大人?您怎麽出來了?”
見長順想起來,又因為抱着腿睡了一宿,腿麻了,起身時哎喲了下,眼見着就要滑倒摔個屁股墩,陸清則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長順莫名有些觸動。
旁人都嫌閹人腌臜,若是鄭垚或其他大臣在此,肯定只會冷眼看着他摔回去,就像附近這幾個錦衣衛一般,雖都對他表面恭敬,但心底怎麽想的就不一定了。
只有陸大人,從初見到現在,從未對他露出過一分一毫的異色,從始至終都将他當成個正常人看待。
“昨日陛下昏睡之前,有沒有交給你什麽?”
陸清則帶着長順走進寝殿裏,回身看他。
長順略微吃驚地睜圓了眼:“您怎麽知道?有,咱家這就那給您看。”
說着,小步跑去寝殿內,在榻下的暗格裏找出一道谕旨,遞給陸清則:“這是陛下給您的。”
陸清則打開一看,半眯起眼。
“陛下說,若您問起,再将谕旨交給您,若您沒問,就不必交予您。”長順低着腦袋,“勞神傷身,陛下不想您過多勞神。”
陸清則反複看了幾遍,搖搖頭:“有什麽勞神不勞神的,陛下就勞煩你多看顧了。”
長順也不太清楚谕旨上寫的是什麽,見陸清則要離開的樣子,瞪圓了眼:“您要去哪兒啊?”
陸清則道:“放心,我不出宮。”
他戴好面具,出了寝殿,看了眼守在外頭的小靳:“小靳,帶兩個人,随我去文淵閣。”
小靳愣了一下,去文淵閣做什麽?
他還以為陸清則會選擇待在宮裏。
一直守在寧倦身邊,直至此事結束——這裏是最安全的。
但思及鄭老大說的話,他沒有多問:“是!”
陛下昏迷的第二日,暫時罷朝,大權似有若無地又旁落回內閣。
天下皆知,內閣現在是姓衛的。
自小皇帝回京以來,內閣獨掌多年的大權又被分了回去,許閣老不爽已久,幾個閣老聚首在文淵閣議事,見馮閣老臉色緊繃着,他還來不及欣慰滿意,便聽到外面傳來通傳:“陸太傅到。”
許閣老頓時不悅地蹙起眉:“他來做什麽?”
這些年陸清則低調得很,大概是為了配合寧倦,除非有急事應召,否則從不踏入,專心致志地當着他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陸清則不緊不慢地走進來時,幾位閣老面色各異。
許閣老打量着他,嗤道:“陸大人不好好在乾清宮照看着陛下,來這邊做什麽?”
陸清則瞥他一眼,沒有多言,張開谕旨,嗓音涼淡:“奉陛下谕旨代行奏對,諸位若無意見,從今日起,一切決策皆經由我手。”
谕旨張開,先入目的就是枚紅印。
看清上面的字,連衛鶴榮眉梢都是一挑。
上面的确是寧倦的字跡——經過多年練習,陛下的字已經從爬到站,算得上賞心悅目了。
落款是許久以前的了,至少是在他們南下之前,寥寥幾字,意思簡單:若寧倦因任何緣故,暫時無法執掌大權時,由太傅陸清則攝政。
陸清則平靜地接受一群人投來的各色目光,灼熱的,冰冷的,恨不得他就地病死的。
雖然他對當權臣沒有一絲興趣,但現在寧倦得睡上幾日,衛黨又虎視眈眈,他至少得幫寧倦守着點好不容易奪來的一點權力。
許閣老年愈六十,乃是三代朝臣,是在座資歷最老的一個,就算是崇安帝,不昏聩的時候也會對他多三分尊敬。
所以他對寧倦信服陸清則,一直很不服氣。
湊近看清上面的字,許閣老的臉色立時沉了下去:“若老朽有意見呢?”
陸清則輕飄飄地略去一眼,嗓音裏有不同往日的寒冽:“不尊皇命,不敬天子,诏獄的風冷,許閣老年事已高,應當也不想去體會。”
青年腰背筆挺,站在一衆老臣面前,分毫沒有怯弱,不似往日的低調沉默,隐隐顯露鋒芒,話中的意思很明顯,且不留情面。
其他人被震懾住,察覺到陸清則不是虛張聲勢,紛紛沉默下來。
再怎麽不情願,這是陛下下的谕旨,公然違抗,反倒是給了陸清則處置他們的理由。
相比于其他衛黨的不情不願,衛鶴榮反倒想得更多。
都逼得陸清則出面了,看來小皇帝的情況并不算好。
依昨日太醫院那邊傳來的消息,陸清則昨日進寝殿時,見到小皇帝的表現也不似作僞。
那麽,暫時放權給陸清則又如何。
若是寧倦長久地那麽睡下去,或者一命嗚呼,又誰會在意一個已經不會再醒來的皇帝太傅?
況且陸清則就當真接得住這個大權?
衛鶴榮微微一笑:“陛下有命,臣等自當遵守,輔助陸太傅執掌國事。”
“那麽,”陸清則與他視線對上,也彎了彎唇,“就請諸位坐回去吧,今日的奏疏,勞煩一一報上。”
見陸清則鎮住了從昨日起就不太安分了的衛黨一衆,一直靜默不言的馮閣老微微松了口氣。
自衛鶴榮成為首輔後,除他之外,其餘四位閣老,有三個都是衛黨,剩下那個搖擺不定,鮮少發言。
他能穩住腳跟,已十分不易。
現在陸清則能加進來,自然最好不過。
內閣處理的奏疏十分複雜,上到軍政大事,下到雞毛蒜皮。
陸清則接過一封奏疏,是禮部發來,詢問中秋宴的。
眼見着中秋将近,陛下卻中毒昏迷,鴻胪寺和禮部一時為難,奏請詢問中秋的宮宴是否還需如期舉辦。
陸清則提筆劃過。
否。
國庫空虛,從江右帶來那點還不夠塞牙縫的,況且江右百廢待興,此後還需撥款救助,與其拿銀子開國宴鋪張浪費,不如削減削減這種沒必要的排場。
寧倦這一躺,八成要把中秋躺過了,也算是遂了他的意——畢竟小皇帝很不喜歡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鬧,每年都不情不願地參宴。
下一封是從漠北傳來的急報。
武國公史容風領軍擊退瓦剌,請求朝廷撥糧。
陸清則寫下準字。
離原著裏史老将軍離世只有幾年了,他不知道史容風是什麽時候在戰場上中的暗算,但顯然史容風越早回京見林溪,越早給予寧倦支持越好。
衛鶴榮有五軍營的支持,便已十分棘手,若是被逼急了,五軍營攻入皇城,光錦衣衛的人手可不夠看的。
手掌兵權才是硬道理。
得修書一封,随撥糧的隊伍送信去漠北。
再下一封,又是鞑靼發來的傳信。
信中言,鞑靼三王子烏力罕欲在今年秋獵之時觐見天顏,懇請大齊允許他親自前來。
陸清則眉梢微揚:“這位三王子……”
上次寧倦的壽宴,送來小雪的就是他吧。
衛鶴榮閑閑道:“自七年前鞑靼可汗領兵進犯,被傷了一條腿後,鞑靼便由三王子烏力罕逐步掌權。”
馮閣老摸了摸胡子:“烏力罕幼時,曾随鞑靼可汗來過大齊,先帝特賜漢名‘寧修永’,取願修兩族永寧之意。自他掌權後,鞑靼便鮮少進犯,恢複了每歲朝貢,态度恭敬有加,比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爹知禮多了。”
陸清則聽着馮閣老的話,扯了扯嘴角。
這個烏力罕可不是什麽好相與之輩。
原著裏,史大将軍逝去後,壓在頭頂幾十年的陰影散去,鞑靼立刻瘋狂反撲,聯合瓦剌南下進犯,朝中并無可用之人,還是寧倦親自率軍北征,将這群外族驅逐回了老家,卻也因為這場仗,又添了暗傷。
而其中牽頭的人,就是這個烏力罕。
往後烏力罕也必然會成為寧倦的心頭大患。
他盯着這份上報,半晌,寫下了“準”字。
旋即又是各地來奏,江右的奏疏也快馬加鞭,今日送到了。
範興言在奏疏上寫,江右眼下洪水皆退,疫病已除,百姓正在重建家園,百廢待興。
陸清則正處理着,外頭忽然又來了人,是從北鎮撫司來的,陸清則頗為眼熟,是一個常跟在鄭垚身邊的鎮撫使。
鎮撫使進入文淵閣,抱手一禮後,目不斜視地将一封密信遞給陸清則:“陸大人,徐圓招了。”
來了。
密信上還沾着血跡,隐約可嗅到刺鼻的鐵腥味。
陸清則翻開密信,看完之後,下颌線有了一瞬間的緊繃,随即毫不猶豫地一折密信,又恢複了從容氣度:“我暫離片刻,諸位閣老先行票拟。”
他那一絲細微的變化轉瞬即逝,衛鶴榮卻捕捉得清清楚楚,慢條斯理開口:“既然徐圓招了,理應讓內閣也知曉此事,眼下陸太傅掌領大權,卻在陛下的事上藏藏掖掖,莫非……”
他盯着陸清則無意識捏緊了那封信的發白指尖,笑容似有深意:“是有什麽秘辛,我等不能知道?”
一頂誅心的大帽子扣下來,明裏暗裏的,就差指着陸清則的鼻子,質疑他是不是仗着有這道谕旨,背後操縱徐圓下毒,與鄭垚勾結,好攜領大權,滿足私欲。
陸清則被這番話架得進退兩難,優美的下颌線緊繃着,冷冷望過去,與他對視片晌,将密信拍到桌案上:“衛首輔,請。”
到底是年輕了些。
衛鶴榮悠哉哉地翻開那封密信,看完之後,眼底浮現出幾絲驚詫。
他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對許院判此事自然也很清楚。
三十多年前,許院判因救治貴妃不力,女眷沒入掖庭,男丁悉數斬首,此事在當時其實也掀起了小小的風波,許多人頗為不滿。
崇安帝上位後,派人将許家的女眷也悉數處死,意圖抹去此事對他老子的影響,敗壞了皇家的名聲。
沒想到許院判的小兒子竟然逃了出來。
那一切就很合理了。
蟄伏多年,化許為徐,藉由江右的疫病,博得小皇帝的信任,伺機毒殺皇帝,為自己一家報仇。
神醫啊……若是死在獄中,就有點可惜了。
衛鶴榮心底的疑慮消去大半,不動聲色地放下密信:“看來是我錯怪了陸太傅,衛某憂心陛下,一時着急失言,請勿怪罪。”
“怎敢怪罪首輔,”陸清則隐藏在面具陰影下的眼底劃過絲嘲諷,“今日便到這裏吧。”
陸清則拂袖而去,在座諸人也将密信傳閱了一番,神色各異。
一個全家都因為皇室而死、無比仇恨皇室的神醫下的毒,當真有解?
小皇帝還醒得來麽?
出了文淵閣,陸清則便鑽進了候在外面的轎辇裏,嘴角勾了勾。
他方才的演技,怎麽說也得打個十分吧。
為了把戲做全,離開文淵閣後,陸清則便去了趟北鎮撫司。
鄭垚早上接到宮裏傳來的消息後,就着人配合陸清則表演了,正在鎮撫司裏來來回回走着,聽到通報陸清則來了,趕忙親自上前相迎:“陸大人,怎麽樣了?”
陸清則下了轎子,朝他微微颔首:“魚上鈎了。”
鄭垚一直提着的那口氣吐了出來:“那便好,這衛老狗平日裏看着招搖,實則謹慎得令人發指,想讓他消除懷疑,當真是不容易。”
“徐大夫呢?”陸清則左右看了看。
鄭垚頓時遲疑了一下:“在獄中綁着……你不會想去見見吧?”
陸清則點頭。
鄭垚更遲疑了:“不好吧,牢裏腥煞氣重,萬一沖撞到你……”
陛下要把他的皮剝了的!
他這番話,對于他而言已經是相當含蓄了。
煞氣沖撞不沖撞的另說,當年閹黨禍亂超綱時,陸清則就是從诏獄裏九死一生爬出來的啊。
看他清瘦單薄,病骨沉疴的,再進一次這種地方,不怕引起噩夢般的回憶麽?
陸清則神色沒什麽變化:“進去吧。”
鄭垚也只好領着他往诏獄去。
從外面走進牢裏的瞬間,好似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酷暑的炎熱消失殆盡,冷森森的氣息撲面而來,陰寒滲骨。
陸清則恍惚了一下,意識裏忽然鑽出幾個破碎的片段。
當年他初到這個世界,意識第一次清醒,其實不是在陸府,而是在诏獄裏。
血腥氣混着冷冰冰濕黏的水氣,透進骨子裏的濕冷與痛。
他睜眼時,原身已經死去多時了。
那具身體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也沒能熬太久,或許一天,或許兩天,陰暗的牢裏不知歲月,若不是衛鶴榮的人及時清君側,恐怕他穿過來不久,就被生生熬死了。
被解救出時,他的意識已經模糊成片了,再醒來就是在陸府裏,睜眼見到的是陳小刀淚汪汪紅通通的眼。
在诏獄裏的那幾日極為痛苦,意識自動屏蔽了那段記憶,他後來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陳小刀的呼喚下才睜眼的。
但潛意識裏顯然還記得牢獄的恐怖,一到這鬼地方,記憶就被喚醒了。
某種程度上,當年衛鶴榮還算是救了他一命。
陸清則閉了閉眼,揮去那些令人不快的陰冷回憶,步履穩穩地走了進去。
鄭垚小心觀察着陸清則,見他沒有任何異狀,提起來的心才放了下去。
徐恕被關在最深處的大牢裏,陸清則就算做好了“假戲得真做部分”的準備,看到他時,也屬實被沖擊了一下。
他穿着囚服,身上烏糟糟的全是數不清的血跡,血糊糊的,視覺沖擊力巨大,看得陸清則眼皮直跳。
聽到腳步聲,徐恕掀了掀眼皮,見是陸清則,哼出一聲:“病人還跑這種地方來,我看你是又想折騰我了。”
陸清則張了張唇:“……現在看起來比較像病人的,應當不是我吧。”
徐恕又看他一眼。
然後突然跳了起來,抖了抖衣袖,背着手,一臉血的傲然:“我行醫者,自然清楚哪裏該傷,哪裏不該傷,哪裏傷了後看起來最唬人,收起你那一臉的擔心,這是對我的侮辱。”
陸清則自然看得出來,沒徐恕說的那麽簡單。
他靜默良久,低聲問:“徐大夫,您為何……”
“非要說的話,算是報恩吧。”徐恕也不蹦了,緩緩地坐下來,“陛下将師妹生前的最後一件遺物,交予了我。”
是那支梅花簪?
陸清則完全沒料到,寧倦居然會将這個交給徐恕。
在原著裏,那支梅花簪可是暴君心中唯一的慰藉。
陸清則靜默良久,低聲開口道:“徐大夫,與衛鶴榮往來,需慎之又慎,你想好如何應對他了嗎?”
徐恕皺着眉:“他既然會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得無以複加,有什麽不對嗎?”
陸清則搖頭:“錯了,衛鶴榮一開始恐怕不會暴露身份給你,面對衛鶴榮,你若是上來便這般态度,反而會引得他生疑,所以只需要以你平日的态度對待便可。”
“什麽态度?”
鄭垚抱着手靠在邊上,聞聲插了個嘴:“就你那個‘天王老子來了老子都不給面子’的大爺臉。”
徐恕:“……知道了,你嘴都白了,趕緊滾出去,免得陛下又來找我的晦氣。”
陸清則感覺他在造謠。
出了诏獄後,陸清則又在北鎮撫司待了會兒,甚至和鄭垚一起用了晚飯,直到天色稍暗,才離開官署,回了乾清宮。
抵達的時候,太醫們剛從寝殿裏出來。
見到陸清則,陳科上前來問:“聽說陸大人去了诏獄審問徐圓,可有審出什麽?”
陸清則垂下眼,似是疲憊地沉沉嘆了口氣:“徐圓拒不開口。”頓了頓,他眼底流過絲淩厲的冷光,“就算徐圓不交出解藥,以太醫院之能,找出解藥配方也不需多久,謀害天子,罪不容誅。”
陳科低下頭,隐藏眼底的神色:“哎……真是糊塗啊,陸大人放心,太醫院正在竭盡所能,陛下必會安然無恙。”
陸清則朝他一揖,不再多言,目送陳科等人回到偏殿,繼續商議解藥藥方。
太醫院當然會竭盡所能。
就算衛鶴榮想命陳科做什麽手腳也做不了,畢竟寧倦身份擺在那裏,十幾名禦醫會診,共同商量藥方,反複審閱,想在裏面摻上什麽,必然會被一眼看出。
陸清則收回視線,走向寝殿的腳步快了三分。
長順寸步不離地守在禦床邊一整日,見陸清則終于回來了,果斷把手上的藥碗交給他。
陸清則伸手接過,有點疑惑:“白日裏的藥呢?”
長順嘿嘿笑:“按着徐大夫的囑咐,陛下這藥每日只需喝一次。白日裏太醫都在,為防他們發現,咱家端來的是他們開的藥,再趁他們不注意,全倒掉了。”
不然白日也要喝藥的話,陸清則不在,還有誰能給陛下灌進去啊?
陸清則彎了彎眼:“你倒是機靈,去準備些清淡的吃食來吧,我給陛下喂藥,等陛下醒了填填肚子。”
長順應了一聲,乖乖下去了。
怕寧倦平躺着不好喂,陸清則依着昨日的姿勢,把他扶抱在懷裏,給他喂下了藥。
大概是昨日的藥起了效果,今日寧倦醒得要比昨日快。
長順送來吃食後沒太久,少年的長睫動了動,還沒睜開眼,先沙啞地叫了聲:“老師。”
聽到陸清則的回應,寧倦含笑睜開眼:“這種感覺真好。”
陸清則彈了下他的額頭:“病歪歪的,哪裏好了?”
寧倦直勾勾地望向他,臉色略有些蒼白,語氣理所當然:“每日醒來,睜眼就能看到老師,不是很好麽?”
所想便能見,所呼有所應。
再好不過了。
寧倦說話時的眼睛微微亮着,一瞬不瞬注視着陸清則,語氣很認真。
倒讓陸清則感到了一絲微妙。
這孩子,黏他黏成這樣,是不是有點太過頭了?
但寧倦很快就收起了那道炙亮的眸光,嗅到香氣,努力自己撐坐起來,眨了眨眼:“老師,我好餓。”
陸清則心底升起的那絲微妙被打斷,頓了頓,轉身去拿碗時甩了甩頭。
寧倦是他看着長大的,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弟弟,他們倆相依為命多年,寧倦又安全感薄弱,黏他一點不是很正常麽?
他方才差點想哪兒去了。
寧倦還中着毒,渾身沒什麽力氣——也不是沒有,但在陸清則面前就是沒有。
皇帝陛下跟只雛鳥似的,陸清則喂一口,他就吃一口,咽下後,掃了眼陸清則的衣裳:“老師出去過?”
在等待寧倦醒來時,陸清則其實去沐浴了一番,又換回了寝衣,不過寧倦能看出來,也不意外。
他便将持着谕旨去文淵閣、以及去北鎮撫司的事說了說。
寧倦嘆了一聲:“老師還是去了,我不想老師勞神的。”
真的不想嗎?
陸清則又喂了他一勺湯,狀似漫不經意問:“聽徐大夫說,你将那支白玉梅花簪給他了?”
面對陸清則,寧倦很坦然:“那支簪子于我而言已經沒用,給了徐恕,一則圓了母親生前心意,二則能讓徐恕心甘情願為我辦事,很劃算。”
陸清則眸光淺淺,若有所思:“所以你這是算計了徐恕?”
“這是算計嗎?”寧倦歪了歪頭,眼神無辜。
陸清則攪了攪碗裏的燕窩銀耳湯,嘴角含笑:“是與不是,唯看陛下,不看我。不過不告訴我此次計劃的詳情,特地讓我在陳科面前流露出自然的神态破綻,我想應當算是吧?”
寧倦整個人登時一僵。
陸清則看他那副僵硬的樣子,安慰道:“果果這是什麽表情,我并未在意,只是想解解惑而已。”
他就完全沒往這方面想過,直到聽到徐恕那麽說才有了絲懷疑。
昨日內有陳科,外有衛鶴榮,寧倦需要一個不知情的他,來同時騙到這二人,就為了計劃更順利一些,所以什麽都不告訴他。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又完全在意料之中,畢竟寧倦做決定的時候,也的确從不會特地知會誰。
寧倦的反應卻比他想的要大得多,猛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呼吸有些急促:“老師別生氣,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他卻說不出來。
陸清則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都說了我沒有在意,別急。”
寧倦的臉色又似白了幾分,抓着他的手不放,一時卻又說不出什麽。
窗戶開着,夜色又侵下了三分,或許是昨日下雨的緣故,今日也不見月,一陣風從外面吹入,倏忽吹滅了蠟燭,室內頓然陷入黢黑。
眼前陡然一暗,陸清則想要拉開寧倦的手,去重新點亮蠟燭,寧倦像是被他的動作驚到了,用盡全力一拽。
好在陸清則有所防備,中了毒的寧倦力道也不如以往,陸清則只是被拽得踉跄着坐到床上,手臂被少年緊緊抱着不放。
陸清則已經開始後悔問寧倦那個問題了。
心裏有答案便是了,問出來做什麽。
只是被最信任的學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順手利用了一把,有種不得信任的感覺,心裏有點發悶罷了。
寧倦的呼吸聲有些重:“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陸清則和顏悅色地“嗯”了聲:“老師知道。”
“……你不知道。”
寧倦額上浮出層冷汗,不知道是痛意還是黑暗,讓他呼吸愈發促亂,聲音低微下來:“老師,我不需要那支簪子了,是因為……你。”
最後那一聲很小,鑽進耳中,卻有種如雷般的轟動感。
陸清則回過神來,才發現他的手被緊緊按在少年的心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寧倦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仿佛震動着他的手掌,掌心一片炙灼滾燙。
陸清則的指尖不由蜷了蜷。
黑暗中,少年緊緊鎖在他身上的眸光依舊極有存在感,難以忽視,仿佛在熱切地等待着某種回應。
陸清則垂了垂眼,堅定而有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話音淡淡:“天暗了,看不清東西,也說不清話,我去點燈。”
作者有話要說:
察覺到不對勁的陸清則:婉拒了哈。
果果:心跳驟停.jpg心碎.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