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整整一晚,陪着寧倦批奏本時,陸清則都在思索徐恕傳出來的那則消息。
衛鶴榮不再争權,或許不全是因為衛樵,但必然也有衛樵的緣故。
面對這樣一個人,他的心情有點複雜。
衛鶴榮這麽個人,做的惡跡不可抹消,功績自然也有,該如何評判?
等寧倦凝神批好了奏本,扭頭一看,才發現陸清則托着下颌,閉着眼睫,呼吸均勻,竟然坐着睡着了。
寧倦笑了笑,無聲無息站起身,輕手輕腳地湊到陸清則面前,半跪下來,仰頭凝睇着他。
明燭之下,陸清則皎白的面容上,每一絲細節都清晰落在他眼底。
老師有着全天下最美好的容顏。
寧倦不由微微屏息,伸手輕輕碰了下陸清則垂着的長長眼睫。
見陸清則依舊沒有反應,大概是睡得熟了,寧倦又有些自責。
他憋着一股氣,想讓陸清則陪着他,但陸清則的身子本來就不好,會累着也正常。
往後在書房裏添張榻吧。
老師在一旁的榻上睡着等他就好。
寧倦漫不經心地想着,俯身雙手微一用力,輕松将陸清則橫抱入懷,懷裏的人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更讓人覺得憐惜。
他放緩步調,抱着陸清則朝外頭走去。
陸清則其實壓根沒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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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閉眸休息一下,在腦中梳理來到這個世界後至今的一切,哪知道寧小狗會跟只貓兒似的,悄麽麽湊到他面前,直到眼睫被撥弄了下,他才陡然回神,若不是定性極佳,能被吓得跌下椅子。
但也是因為他定性太好,沒及時有反應,被寧倦抱起來時,想睜眼就有點晚了。
這個時候再表明自己其實醒着,着實有點尴尬。
陸清則只能盡量放松身體,以免被寧倦察覺。
之前在江右,寧倦能在馬上拉開兩石的長弓,那時陸清則就知道,寧果果年紀不大,但臂力很強。
他雖然瘦了些,也是個成年男人,寧倦卻抱得很穩,一絲一毫的下墜之感也沒有。
大概是因為閉着眼睛,其餘的感官更為敏銳。
陸清則能感受到扣在肩上和膝彎的手掌的熱度,在寒涼的秋夜,一絲絲滲透過來。
耳邊是寧倦輕促的呼吸聲。
彌漫在鼻端的除了清爽的少年氣息,還有淡淡的龍涎香。
他整個人像是被浸在了屬于“寧倦”的氛圍之中,一時掙脫無門。
出了書房,長順見到抱着陸清則走出來的皇帝陛下,着實吓了一跳,開口之前,就被寧倦一個眼神制止了。
從南書房到寧倦寝房的一路,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個禁口令,靜默無聲的,沒人開口說話。
陸清則:“……”
連個被吵醒的理由都沒有。
進入寝殿,陸清則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陸清則的身體不免微微緊繃起來,克制着讓呼吸依舊平緩自然,等着寧倦的下一步動作。
他會做什麽?
如果寧倦敢做什麽……他該睜開眼睛,撞破說明,還是繼續閉着眼,一覺醒來,繼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當什麽都沒發生?
他腦中雜念紛紛,思索過無數可能,其實也只過了小片刻。
頭邊忽然撐來一只手,灼熱的呼吸靠近,寧倦似乎俯下了身。
陸清則能感覺到寧倦在注視着他。
良久,他感覺到眼角的淚痣被少年的指尖摩挲着,寧倦嘆息似的,小小叫了聲:“懷雪。”
陸清則的眼睫終于忍不住顫了顫。
屋內霎時陷入死寂一片,寧倦的指尖猛地一頓,死死盯着陸清則的臉:“你醒着嗎?”
陸清則的頭往軟枕側輕蹭了下,眼睫低蓋下來,呼吸依舊勻稱緩和,仿佛只是在睡夢中感到被碰觸了,無意識做出的反應。
寧倦眯了眯眼。
陸清則發揮了十成的演技,心裏提起來,等待了片刻,額上忽然蹭過個柔軟溫暖的東西。
額頭上落下了憐惜般的一吻。
“早些休息吧,老師。”寧倦勾了勾唇角,“等事情都處理完了再說。”
陸清則本以為自己會睡不着。
沒想到裝着裝着,不知不覺之間,當真睡了過去。
隔日醒來時,寧倦已經上早朝去了。
陸清則躺在龍床上,揉着太陽穴,醒了半天神,想起昨晚的一切,只能慶幸寧倦必須得去上早朝,否則還真不知道怎麽繼續自然而然地演戲。
他坐起身,又嘆了口氣,洗漱了一番,換了身衣裳,推開門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守在外頭的長順。
長順也算是陪着天子長大的,大多數時候,即使弄不清陛下在想什麽,但也摸得清陛下的心情如何,今兒陛下出來時,心情卻更加莫測了。
長順也不敢多問什麽,叫人将廚房溫着的早膳送來,對着陸清則,才敢問幾句:“陸大人,您和陛下最近是不是……吵架啦?”
早膳又是加了藥的湯,陸清則一口就能喝出來,裏頭偷偷加了藥,因此喝得不是很愉快,随意攪了攪碗:“沒有,別想太多,頭會禿的。”
長順:“……”
當真沒有嗎?他不信。
陛下最近陰晴不定的,毫無疑問全是因為陸大人哇!
長順那詭異的頓默,反倒讓陸清則察覺出一絲異樣,微揚起眉掃了眼過去。
合着是有同夥的?
用完早膳,陸清則也沒有多留,便準備去吏部上值。
長順親自地把陸清則送上車駕,可憐兮兮地扒在車窗上瞅着他:“對了,陸大人,陛下說,晚上有事和您商量,等您散值後,讓奴婢去接您,接不到的話,就得去浣衣局當一個月差。”
浣衣局是什麽地方,收容的大多都是些要麽年老要麽廢了的宮人罪人,又苦又累。
陸清則知道長順八成是在賣慘,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了。”
前些日子,他掐準了長順會出現的時間,刻意避開長順,一散值就趕去武國公府,估計讓長順留下了點小小的陰影。
到了吏部官署,陸清則便幹脆不再思索寧倦的事,把精力投入到工作裏去。
今歲的京察還沒結束,忙得很。
吏部有小半人被陸清則清算出去了,新插入的人手才接手事務,衛黨的人全部盯着,期望陸清則和這批新人最好效率又低、錯處又多,好方便他們上奏,以能力低下為由,拔除了陸清則在吏部的勢力。
不過讓衛黨失望的是,在陸清則的統領下,吏部的效率不僅沒低下來,反而比原來高了不知道多少,且找不出一絲錯處。
想要挖掘出陸清則的不是進行彈劾,以此來打擊小皇帝,結果也行不通。
陸清則此前低調了幾年,深居簡出,對外人又軟硬不吃,別說收受賄賂,大多時候,能見着他人就不錯了。
昨日武國公府小世子認祖歸宗,陛下還親自去武國公府祝賀,又贏得了武将那邊的好感。
眼見着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來越穩,保皇黨的領頭陸清則地位也越來越高,衛黨愈發焦慮,又私底下聚首了一次。
“史容風是鐵了心要支持小皇帝了,真真枉費衛首輔當年為他受罪,閹黨的手段那般陰狠!”
“現在該怎麽辦?郎祭酒的事,恐怕是小皇帝手裏那張名單上記的,誰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名單上還有哪些人的名字,都記了些什麽!”
“衛大人,您怎麽不說話?我們這些人,可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被抓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會被供出來,這些年,在場的諸位,可誰也沒少占好處……”
衛鶴榮依舊坐在首座,不緊不慢地盤着手上的串珠,冷眼看這些平時高高在上的大臣急得來回踱步,眼底有絲戲耍般的譏诮,聞聲,方開口道:“哦?崔侍郎有何高見。”
“聽聞五軍營統帥範總兵當年得罪閹黨,險些被抓去杖斃,是衛首輔施的救,樊總兵重情重義,暗認您為義父。”
開口的崔侍郎眼底閃過絲陰狠之色:“史容風手握兵權,但他只帶了百名親兵回京,反而五軍營就駐紮京師之外,只要挑個日子,動作快一點……”
他的聲音低下去:“我等願為首輔披黃袍。”
屋內霎時一寂,所有人的臉色都微微一變,被他大膽的話給震住了。
俗話說師出有名,如今小皇帝在朝堂上人人畏懼,但在民間的風評卻極佳,又得了史容風的支持,各地舊部自然也會有所偏向。
無名之師,怎麽能叫人信服?
在還沒被真正逼到絕境時,沒人敢輕易吐出謀逆造反的字樣。
這位崔侍郎也太大膽了。
見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盯着自己不語,崔侍郎眼底掠過絲對這群人軟弱的不屑,但他一人,也的确做不了什麽,只能閉上嘴,心裏冷笑。
現在火還沒燒到自己眉睫上,還不知道急。
等着吧。
今日散值早,陸清則從官署裏出來時,天都還沒黑。
長順守在輛馬車旁,踮腳往裏張望着,見到陸清則的身影,頓時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陸大人!”
陸清則深感長順也不容易,拍拍他的肩:“我還會騙你不成?一起上來吧。”
說着,也不必人扶,先自行登上了馬車。
馬車往着宮內行去,進了宮,陸清則随意撩開簾子往外瞥了眼,意外發現了群臉生的人,瞧着衣服,既不像侍衛,又不像太監,又仔細打量了眼,奇道:“這些是修繕的工人?還不到每年修繕宮室的時候吧。”
長順掏出小帕子,緩緩擦了擦滴下來的汗水,幹巴巴地陪笑:“是啊是啊。”
陸清則半眯着眼看過去:“長順,你可是禦前大總管,宮裏這些事也該遞到你面前吧,你不知道?”
長順啞巴了一瞬,迅速反應過來,撓頭道:“咱家每日要經手的事又雜又多,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一時沒想起來,應當是哪個小宮室在修繕,不會吵到乾清宮來的,陸大人放心。”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不過這确實也看不出什麽,陸清則又看了一眼,才放下了車簾,閉目養神。
長順默默收起小帕子。
他哪兒敢說,陛下這是叫人将一座無人居住的宮室修繕起來。
宮裏又沒什麽新人入住,崇安帝僅剩的那幾個宮妃也老老實實地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裏待着,陛下這時候着人修宮室……還能給誰住?
馬車穩穩地停在了熟悉的老地方,陸清則閉着眼都能在乾清宮裏兜圈子了,下了馬車,便往南書房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南書房裏除了寧倦,還有幾個大臣,衛鶴榮也在。
陸清則和他對望一眼,彼此平靜地移開視線,俯身行了一禮:“微臣見過陛下。”
“老師來了,”寧倦本來臉上沒什麽表情,見他來了,露出個笑,“也不是什麽大事,原本鞑靼三王子烏力罕請求參與今年的秋獵,不過秋獵将近,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
鞑靼老可汗病了好幾年,大權就暫交給三王子烏力罕掌管,三王子烏力罕其實并不得老可汗喜歡,病中無力插手罷了。
現在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烏力罕自然不敢再離開,否則等他來趟大齊,再回去就是送人頭了。
烏力罕發來封信,非常誠懇地向大齊天子致歉。
老可汗對大齊懷有極強的敵意,一直盤算着越過漠北線,侵占大齊疆土,三王子烏力罕手腕厲害,目前看着也親近大齊,但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衆人低低商議,思索是該支持哪一邊。
陸清則安靜地聽他們商議了半天,沒有開口,端起手邊的熱茶抿了一口,熱茶驅散了從外頭走進來時沾上的一點冷意,舒服了不少。
衛鶴榮也沒說話。
看其他人隐隐有偏向支持三王子烏力罕奪權的意思,衛鶴榮才開了口:“陸大人的想法呢?”
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視線便都轉到了陸清則身上。
陸清則用蓋子輕輕撥了撥茶葉:“當年大齊助老可汗登上王位時,老可汗不也對大齊俯首稱臣?以陸某淺見,無論支持老可汗還是三王子,都是引虎拒狼,禍患難料,不如往裏添把火,讓這父子倆的鬥争再猛烈些。”
讓鞑靼自個兒窩裏鬥,兩敗俱傷最好。
說完,陸清則頓了頓,擡頭迎上衛鶴榮的視線:“衛首輔又有何高見?”
衛鶴榮盯着他的那個笑容很古怪,半晌才悠悠回道:“衛某與陸大人同見。”
寧倦也一直沒開過口,聽到陸清則說話,眼底才流露出絲滿意的笑意:“太傅說得對。”
其他人只想着趁這個機會,施恩給老可汗或者三王子某一方,以方便掌控——然而這個方法,早在老可汗那一代就宣告失敗了。
畢竟人心難控,又隔着千裏之遙。
陸清則告訴過他,烏力罕對大齊的勃勃野心不比老可汗的小。
但是殺了烏力罕解決不了問題。
解決了一個烏力罕,還會有下一個烏力罕。
大齊在崇安帝手裏過了一遭,在周邊屬國眼裏,已然是塊防守薄弱的肥肉,誰都能叨一口。
只有國力強盛起來,震懾住這些外族,他們才能老實下來,不敢再肆意進犯。
這場讨論就此終止。
衛鶴榮随同其他人往外走去,頭發間恍惚似有幾絲花白。
陸清則收回盯着衛鶴榮的視線,擱下茶盞,扭頭望向寧倦:“等徐恕拿到賬本,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衛府的家眷?”
衛府的家眷,其實也就衛樵。
衛鶴榮當年登科後,娶了閣老之女,據傳夫妻倆關系并不好,畢竟當時的衛鶴榮再前途無限,在妻子的娘家面前,也算不得什麽。
但衛夫人去後,衛鶴榮卻未再續弦。
所以衛鶴榮的家眷只有衛樵一人。
徐恕的動作很快,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賬本了。
屆時衛鶴榮入獄,衛樵這個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斷兩天藥……
寧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
陸清則點點頭,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賬本之前,京城平靜了半個月餘。
寧倦暫時不再出手,衛黨也喘了口氣,但依舊提心吊膽,不知道頭頂的刀什麽時候會再度落下。
一場秋雨之後,京城更加寒瑟。
衛府內院,彌漫着濃重的藥味兒和悶悶的咳嗽聲。
徐恕端着藥停在門外,一時不知該不該走進去。
直到裏面傳來低微的聲音:“是徐大夫嗎?”
徐恕撇撇嘴,推開門走進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誰看去都會知道,他已經熬不到這個新年了。
都說醫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沒那麽多仁心,但想想這個少年未來的下場,還是有些感嘆。
衛樵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眼睛仍舊是清明的,啞聲道:“徐大夫比平日來晚了兩刻鐘。”
徐恕心裏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綻,坦然回望過去:“不小心煎壞了藥罷了,你今日感覺如何?”
衛樵勉強笑了笑:“今日感覺還成,好歹能醒着與你說兩句話。”
說着,他低頭習以為常地喝下那碗藥後,又開口說:“我聽說徐大夫最近總是失神熬壞藥,不如往後讓其他人來負責煎藥吧,不必為我這個将死之人憂心太多。”
徐恕一時不太清楚衛樵是猜出了點什麽,還是單純的關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争一争,否則消息就不好借着倒掉的藥材遞出去了。
但以後都不用了。
他點點頭:“也是。”
衛樵的生命已經快走了終點,說了會兒話,就已經接近半昏,喃喃問:“我爹今日回來了嗎?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還醒着……”
話沒有說完,人已經又半昏半睡了過去。
徐恕眼神複雜。
你爹大概是暫時回不來了。
九月初,從衛府秘密遞出的賬本送到了寧倦的案頭上。
與此同時,再次被提出來三司會審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內閣首輔衛鶴榮驅使,震得向志明手裏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當日,紮根文淵閣的衛鶴榮難得回了趟吏部。
陸清則已經收到了消息,見到衛鶴榮來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報信,旋即親手給衛鶴榮倒了杯茶:“還不到吏部向衛大人提交報告的時候,衛大人怎麽親自來了?”
衛鶴榮頗為感慨地環視一圈變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衛某似乎還沒有與陸大人坐在一起用過茶。”
陸清則嘴角牽着淡淡的笑意,随意揉了揉手腕,沒有吭聲。
只要衛鶴榮有任何危險舉動,腕間袖箭的機括随時待發。
衛鶴榮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神色自然地飲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備的爛茶餅。”
陸清則贊同道:“吏部官署裏的茶有股黴味兒,還沒江右一個知府官署裏的好。這是我從府裏帶來的,衛大人喜歡的話,就多喝些。”
衛鶴榮還真又多喝了兩口,狀似閑聊般道:“我還以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衛某頭上,沒想到這麽快,陸大人能給衛某解解惑嗎?”
陸清則啞然一瞬:“火燒眉毛時,衛大人還如此鎮定,當真叫人佩服。”
“時也命也。”官署外已經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衛鶴榮巍然不動,“早就料到的結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區別罷了。”
陸清則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徐大夫是個很有醫德之人,當有好好診治過衛公子,不會故意倦怠。”
衛鶴榮咂摸着陸清則這句話,瞬間就想通了前後。
原來如此。
他感嘆般道:“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陛下的狠都超乎衛某的想象啊。”
錦衣衛已經挎着刀沖進了官署內,見到陸清則和衛鶴榮相對而坐時,一時有點驚疑不定,不敢動作。
陸清則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數萬百姓,陛下哪有衛大人狠呢。”
外面的太陽還未落下山,陽光從縫隙裏照進來,落到眼睛裏,有點晃眼。
江右的事無可辯駁,沒什麽好說的,博弈之下的犧牲罷了,衛鶴榮眯縫着眼,眼底帶了絲憶往昔的懷念:“當年衛某帶人剿滅閹黨,也算是救了陸大人一命。”
陸清則頓了頓,點頭:“是。”
“史大将軍記恩,回京之後沒有出手,你與大将軍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衛首輔就別往陸某臉上貼金了,”陸清則猜到他想說什麽,他先前就試探過寧倦的态度了,斷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無需與一個将死之人計較。”衛鶴榮自顧自說起來,平靜的态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兒子,“樵兒活不長了,京郊的雲峰寺會很适合他。”
衛鶴榮想說的果然是這個,陸清則搖頭:“我說不動陛下。”
衛鶴榮盤踞已久,曾經寧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裝乖賣弱,對于寧倦而言,那是極度的屈辱,怎麽可能會放過衛樵。
衛鶴榮否認了陸清則的說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陸大人肯開口,陛下為了讓你開心,就不會不應。”
陸清則縮在袖中的手指驟然一緊,抿着唇沒有接話。
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的錦衣衛,衛鶴榮卻談笑自若,見陸清則難得流露出的反應,笑意裏多了一分篤定:“想必在這方面,我也于你有恩。”
“……”陸清則的神色有些冷,“我會考慮一下。”
那就是答應了。
衛鶴榮将杯中的茶飲盡,盯着那只成色極好的青釉茶盞,眯着眼道:“除此之外,衛某還有一事相求。”
陸清則并不喜歡衛鶴榮這個人,但見他這般氣度,又不免高看幾分。
看在衛鶴榮并未向外宣揚什麽的份上,最終他還是開了口:“你說。”
“陸大人當真與衛某從前很像。”
衛鶴榮将茶盞穩穩地放回桌上,感懷一句後,吐出了自己的請求:“望衛某身死之後,能與發妻同葬。”
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個願望,陸清則不免稍怔:“這個簡單,衛大人還有什麽話嗎?”
這大概是衛鶴榮最後能與他說的幾句話了。
他就不想讓他幫忙帶幾句話給衛樵嗎?
衛鶴榮忽然站起來,低俯下身,靠近了陸清則。
附近錦衣衛一陣緊張,就想沖過來阻止。
陸清則擡擡手,示意他們不必動手,冷靜地看着衛鶴榮靠近,在自己耳邊低不可聞地說了聲:“陛下對自己都那麽狠,對別人自然會更狠。”
“當年閹黨除滅後,又有了衛黨。”
“皇家恩情薄弱,陸大人,小心別成了下一個衛鶴榮。”
陸清則靜默片刻,揖了揖手:“衛大人,告辭。”
衛鶴榮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錦衣衛沖上來,将他鉗制住按走。
直到風風火火的錦衣衛帶着衛鶴榮走了,吏部還是鴉雀無聲的,每個人都縮着腦袋,當自己不存在。
外頭又飄起陣秋雨,衆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真變天了。
陸清則思索着衛鶴榮最後說的那幾句話,自個兒撐起傘,拿起進宮的牙牌,走向宮城。
秋雨細密密的,風一吹就斜過來,撐着傘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書房時,陸清則半邊身子都濕透了,寧倦正在和鄭垚說話,見到他一身寒氣地走進來,臉色頓時就變了,快步過來,脫下袍子将他整個人一罩:“長順,讓廚房送姜湯來!”
長順趕緊跑出去叫姜湯。
寧倦把陸清則整個人都包起來了,臉色不善:“老師要進宮,差人坐馬車進來就是,當心又生病了!”
陸清則當沒聽到,往鄭垚那邊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過來的鄭垚對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鄭垚撓着頭,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鄭垚是來報告什麽的了。
他從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鄭指揮使聊完了嗎?”
鄭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寧倦複述完陸清則和衛鶴榮的那場談話,心裏發虛,聞聲騰一下竄起來:“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處理後續事宜了!”
說完就跑。
廚房的姜湯也送上來了。
陸清則喝了口辛辣的姜湯,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歡這個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後的确有效,渾身熱騰了起來,驅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來陛下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麽了。”
寧倦臉上的笑意一滞,語氣淡漠下來:“衛樵既已是将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沒有區別。”
陸清則摘下臉上冰涼涼的面具,臉色浮着些許受涼後的蒼白:“陛下從前和衛鶴榮感同身受,現在就不可以了嗎?”
寧倦看着他蒼白的臉頰,語氣不由得軟下來:“老師,這不是一回事。”
“衛鶴榮也算救過我一命,”陸清則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是當年沒有他,我恐怕也醒不過來。”
寧倦蹙着眉,良久,還是妥協讓步了:“依老師的,我會派人将衛樵送去雲峰寺內看管。”
左右也是個将死之人,犯不着因着他,和陸清則起什麽争執。
聽到寧倦松口,陸清則也沒有很高興,垂着眼睫,又啜了口姜湯。
寧倦看他臉色又慢慢恢複了點氣色,想到很快便能獨占心愛的老師,心裏雀躍起來,坐下來笑着問:“對了,衛鶴榮最後和老師說了什麽?”
陸清則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這辛辣的玩意兒了,将姜湯擱下來,道:“我要是說,他其實沒說話,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錦衣衛會如實上報他們的每句對話,卻只是靠近不說話,裝作耳語的樣子,讓人解釋不清,臨死前也不忘離間一番。
這倒也很符合衛鶴榮以往的行事作風。
寧倦雖然猶有一絲狐疑,不過還是乖乖點了點頭:“我相信老師。”
陸清則毫不心虛地抄起旁邊的茶,漱了漱口。
他可沒說謊,是寧倦自個兒信的。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你醒着嗎那一段,腦子裏忽然……
寧倦:懷雪亦未寝,相與步于中庭。
陸清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