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重陽當日,登高祭祀途中,衛鶴榮殘黨意圖謀逆,提前埋伏了數百人在山上,不料皇帝陛下早有預料,黃雀在後,當場擒獲了所有逆黨,為首的兵部侍郎崔晉被就地格殺,其餘人等,悉數交歸北鎮撫司。
除此之外,劫持陸太傅的樊炜等人,除陸清則以毒箭封喉的樊炜,其餘人全被帶回了京城。
不過陸清則也沒精力聽這些。
還沒回到京城,他就昏迷過去了。
樊炜将他丢在濕冷的地上,加重了風寒,即使即使用了藥緩解了頭疼,回來的路上,陸清則渾身熱燙得像一塊被丢進火堆中的石頭,仿佛下一刻就會因過度的熱度炸裂,還好徐恕被叫過來随行,及時給陸清則又施了針。
回到宮裏時天色已暗,陸清則的意識已經徹底模糊,一會兒含糊地說冷,一會兒又覺得太熱,想要掙出被子。
寧倦只能用被子将他裹起來抱緊,免得他受冷。
床幔低低垂落,鄭垚跪在地面,前來禀報捉到的樊炜殘黨,模糊觑見裏面的情景,眼皮止不住狂跳。
下山的時候,陸清則是被陛下抱着走的。
他當時偷瞄了一眼,也沒覺得有問題,畢竟陸大人都半昏迷過去了,讓其他人抱陸大人下山,陛下肯定不允。
但現在都回宮裏了,陛下在床上還抱着陸大人,這是不是就有點……
鄭垚腦中閃過陸清則那張臉,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不是吧?
寧倦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面不改色地聽完鄭垚的彙報,冷淡地應了聲:“先将秦遠安帶去北鎮撫司關押着,其餘人……”
床幔後傳來冰冷的兩個字:“極刑。”
膽敢傷害陸清則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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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垚欲言又止了下,最後還是無聲磕了個頭,退了下去。
周遭安靜下去,只有懷裏人略微沉重的呼吸聲。
寧倦用指尖撫平他因高熱而緊蹙的眉尖,憐惜地吻了吻他眼角的淚痣:“沒事了,老師。”
“我聽你的話,快點好起來吧。”
陸清則昏迷了兩日,終于在一場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中醒來。
睜眼迷瞪了會兒,意識緩緩歸位後,陸清則掃了眼周圍的布置,就知道這是哪兒了,半點也不意外。
寧倦的寝殿。
小崽子從小就是這樣,不管是什麽,總要叼進自己的窩裏看着才放心。
雖然還未到冬日,地龍已經提前燒了,暖融融的,長順就守在床邊,托着下巴打着盹兒,沒防手一滑,下巴嘭地砸在椅背上,疼得哎喲哎喲叫喚,發現陸清則睜着眼,揉着下巴大喜過望:“陸大人,您可真是吓死咱家了,陛下把您抱回來時,您渾身燙得喲……您餓不餓?咱家去廚房叫午膳,哦,還得去禀報陛下!”
見長順跳起來要忙碌,陸清則按着額角,嗓子像是被砂礫磨過,聲音又低又啞:“陛下呢?”
長順趕緊為寧倦解釋:“陛下一得空就守在您身邊,只是現在前朝的事太忙了,兩刻鐘前才走呢。”
衛黨剛拔除,寧倦大權得握,繁忙程度是在江右時的幾十倍,确實不能每時每刻陪在陸清則身邊了。
陸清則反倒覺得松了口氣,悶悶咳了聲,慢慢撐坐起來,恹恹地擺擺手:“不必去禀報陛下了,拿點清淡的東西來,我吃完便回府了。”
長順心裏一咯噔,擠出笑來:“您身子還沒恢複,在宮裏多休養幾日吧,您看您一臉病氣的,陛下又要茶不思飯不想地擔憂了。”
長順,你倒是很會為寧倦分憂。
陸清則看他一眼,不鹹不淡道:“我當不起陛下的茶不思飯不想,去吧。”
長順頭皮發麻,不好違抗陸清則,但更不敢違抗寧倦,笑着應了,一出門就抓來自己的小徒弟,讓他跑腿去禀報陛下。
等陸清則喝完粥,捧着長順端來的濃黑苦藥,正漫無目的地思考能不能建議徐恕多做點藥丸的時候,寧倦便回來了。
少年帝王還穿着頗為正式的玄服,渾身裹挾着幾分從外頭帶來的寒意。
也可能是他自個兒散發出來的。
陸清則絲毫不奇怪寧倦怎麽回來得這麽快,心裏一嘆:就不能有讓他意外一點的發展嗎?
寧倦俊美的臉容緊緊繃着,顯得有些冷峻,進來先仔細看了看陸清則的臉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臉色緩了緩:“比昨日好些了。”
陸清則由着他忙活,低頭喝藥。
寧倦也不說話,就站在床邊等他喝藥,看他雪白的喉結清晰地滾動了幾下,眸色微暗,一時心底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個可惜的念頭:怎麽就這麽乖地把藥喝下去了呢?
若是陸清則嫌藥苦,不願意乖乖喝藥,他就可以給陸清則喂藥了。
不是在陸清則意識不清時喂,而是在他清醒的時候。
那雙漂亮的淺色眼眸驚詫地瞪大時,應當也漂亮得很。
隐秘而陰暗的念頭無聲膨脹着,光是稍微遐想一下,血液都在翻沸。
寧倦摩挲了一下指尖,輕輕地呼出口氣。
等陸清則喝完藥,寧倦坐下來,看他依舊面帶病色,唇色蒼白得很,本來氣沖沖地回來想問的話,到了口也不由得柔和下來:“老師怎麽剛醒就想出宮了?”
陸清則放下藥碗,慢慢道:“果果,後宮重地,外人本就不該常住。”
寧倦想也不想地反駁:“老師不是外人。”
“你能這麽想,我很高興,”陸清則剛醒來沒什麽味覺,都被苦得舌根發麻,只能撚了顆蜜餞含着,難得說話還口齒清晰,“但我不希望樊炜那樣的誤會再出現,影響到你的名聲,你是皇帝,言行都會被記載成冊。”
寧倦下颌線繃得緊緊的,想要将心裏的話傾吐而出,勉力克制住:“我不在意。”
陸清則淡聲道:“你可以不在意,但我在意。果果,這種風言風語,無論是影響到你,還是影響到我都不好。”
見寧倦瞬間沉默下來,臉色開始有點不好看了,陸清則決定将話再說開一點:“往後我若是遇上喜歡的姑娘了,也不好和人家解釋。”
長順:“……”
長順屏息靜氣,默默背過身,面對牆壁,當自己是空氣。
寧倦面無表情地盯着陸清則。
分明氣息如蜜,但陸清則是怎麽用那麽柔軟的嘴唇,說出這麽刀子似的話的?
或許是因為高熱退下去了,陸清則的臉上沒什麽血色。
昏睡了兩日,又清減了幾分。
這些在克制着寧倦的情緒。
陸清則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的眼,嘴唇又動了動。
寧倦太陽穴突突直跳,只覺得陸清則再多說一句他不喜歡的,他可能就當真再也遏制不住情緒了,在陸清則的話出口之前,倏地起身甩袖,大步離開了寝殿。
長順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面壁狀态解除,探過腦袋來,見陸清則直面着寧倦的怒氣,還鎮定自若地坐在那兒,又吃了個蜜餞,忍不住苦着臉道:“陸大人啊,您就別惹陛下生氣了……”
陸清則覺得有意思,微笑着看他一眼:“我說了什麽很令人生氣的話嗎?”
長順語塞。
按常理來說,是沒什麽,但是陛下不一樣啊!
陛下那點心思是越來越藏不住了,陸大人當真沒發現嗎?
雖然這事說出去不好聽,但陛下就是想要陸大人,誰又能阻止?
陸清則嗆了下長順,咽下那顆蜜餞,覺得嘴裏沒那麽苦了,掀開被子,慢慢坐起來:“長順,勞煩你給我拿身衣裳來。”
之前在馬車上時,陸清則昏過去前,思索了很久。
他和寧倦相處多年,寧倦接觸的人太少了,所以對他有過度的依賴。
現在寧倦掃除了朝堂上的障礙,真正地站在了權力的巅峰之上,已經不需要再依賴誰了。
站在高處不勝寒之地,寧倦就會明白,老師只能教育、引導他,但不會是陪着他走到終點的人。
在此之前,他還是別太靠近寧倦的好。
吃完粥又喝了藥,陸清則恢複了點力氣,換上長順送來的衣裳,想要出宮回府。
外面秋風冷瑟,看陸清則還在淺淺咳嗽着,長順實在沒法,按住陸清則,一溜煙跑去找寧倦,硬着頭皮将陸清則要出宮的消息說了。
話音落下,屋內霎時一片沉寂的壓抑,叫人喘不上氣。
片晌,寧倦閉了閉眼,冷冷道:“送他回去。”
長順沒想到陛下是這麽個回應,傻了一下,也不敢問,低着頭應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寧倦走到窗邊,從縫隙裏看着陸清則被長順扶着走出屋,似乎是察覺到了目光,略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過頭來,徑直鑽進了遮得密密實實的馬車裏。
看着那道消失在車簾後的清瘦身影,寧倦咬了咬牙。
明明發現了,明明什麽都知道。
陸清則不會以為,他對他是因依戀而産生的錯覺吧。
在江右一行前,他的确也分不清那種感情到底是什麽,終日內心折磨,因陸清則的每一個接觸而惶惶不已。
但他早就明白了。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寧倦漠然地想,陸懷雪,朕再給你一點時間想清楚。
陸清則本來就沒好全,回到陸府後,又病了大半個月。
大半個月裏,每天都有被錦衣衛帶走的人,上早朝時,下面空了大半。
內閣如今只剩兩位閣臣,各殿虛位以待,所有人心裏都有隐隐的猜測。
其中必定會有陸清則吧?
陸清則現在兼吏部尚書、國子監祭酒。
吏部是官員升調所在,官員都得看他們臉色,國子監的監生許多不必參加科舉便能做官,自然也無數人削尖了頭想擠進去……若是再入閣當了首輔,說是權柄滔天都不為過了。
就連衛鶴榮權勢最高時,也沒他現在的權力驚人。
身居高位,也是處在風口浪尖,自然無數人議論。
但出乎意料的是,陛下似乎暫時并沒有讓人填補空缺的意思,就連他敬重信任的陸清則,也沒被選進去。
加之陸清則一病不起多日,陛下也沒有像以往那般,親自去陸府探望,只是時不時叫人送些賞賜去陸府。
衆人忍不住揣摩聖意,思索着這向來和樂融融的師生倆,莫不是鬧了什麽矛盾了?
尋常師生鬧矛盾沒問題,但這個學生可是皇帝陛下啊。
再扒拉下歷代帝師的下場,一時大夥兒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巴結陸清則了,心裏又不由感嘆。
陸清則撐着病軀,一手帶大了小陛下,如今陛下行事利落狠絕,心思又這般難以揣摩,其實頗為可敬。
若是他也落得那般下場,那就是可悲可嘆了。
雖然不少人揣摩着聖意,不敢動作,但也有許多人都選擇先捧為上,陸清則在病中也沒個消停,陸府日日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人借着來看病為由,攜帶一堆禮物過來。
陸清則頭大不已,幹脆閉門不見客,讓陳小刀都拒了。
他現在身居要職,得罪幾個人不要緊,真要把禮都給收了,那問題才大了。
除了鄭垚和陸清則一手提拔上來的幾個官員外,最坦蕩來探病的莫過于史容風。
聽說陸清則病了,大将軍差點騎着馬就來了,被唐慶好說歹說,勸着坐上馬車,唧唧歪歪了一路帶過來。
一到陸府,見陸清則病歪歪的,坐在燒着炭盆的屋裏都得裹着大氅,抱着小手爐,史容風啧啧稱奇,嘲笑道:“你這小子,怎麽還沒我這個将死之人健朗。”
唐慶額上青筋直跳:“大将軍!您不要張口閉口的這個字,忌諱,忌諱!”
史容風滿不在乎:“忌諱什麽,這不是事實嗎?”
唐慶氣得夠嗆:“陸大人,你說的話大将軍能聽進去點,勞煩你說說他吧!”
陸清則是難得不啰嗦的,史容風怕唐慶把他給帶壞了,虎着臉趕人:“下去下去,就你話多。”
等四下無人了,史容風才瞅了眼外頭,意味深長道:“陛下很擔心你的安危啊。”
整個陸府內院,都是宮廷侍衛在守着。
經過樊炜一事後,寧倦無聲無息間又調撥了一倍人手來。
陸清則面不改色:“衛黨雖除,但猶有隐患,陛下謹慎些也正常。”
這話倒是不假,衛鶴榮的人在朝廷裏紮根多年,不少官員為了前途,不得不與衛黨結交,盤根錯雜之下,鋪出去的網範圍之大,難以估量。
何況還有許閣老這麽個老頑固在。
許閣老雖年事已高,有些老糊塗了,但他年輕時,也當過言官之首,桃李滿天下,早早支持寧倦的朝臣裏也有他的門生,寧倦容忍不了他的指手畫腳,就是看在那些官員的面子上,也得找個令人不可辨駁的理由,才能處理掉他。
史容風豈是那麽好糊弄的,直言道:“我看京城現在的風向,都說衛黨倒了,又要冒出個陸黨了。”
陸清則啼笑皆非:“這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知道你沒那個心思,”史容風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語氣沉了下去,“我也從未有過那種心思。”
陸清則知道,老爺子必然是想起了十幾年前,被皇室背刺那一刀的寒心,安靜聽着,沒有接話。
史容風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當年我父兄出征,獨留我在國公府,先太皇太後見我獨自一人,動了恻隐之心,将我抱進宮裏養。我被其他皇子排擠,是先帝主動來與我結交,他從小資質平庸,但脾氣很好,沒什麽皇子做派,我與先帝一同長大,上一個學堂,睡一個被窩,一起打架被罰跪,我教先帝騎馬,他教我如何作畫,感情勝似親兄弟。”
陸清則倒是從未想到,史大将軍和崇安帝居然還有這麽段過往。
“先帝登基之時,先太皇太後也一同薨逝,彼時我已在外行軍數年,聽聞消息,匆匆回京跪別,先帝從地上扶起我,嚎啕大哭,說會一輩子信任我這個好兄弟。”
史容風語氣不怨也不恨,帶有幾分歷盡千帆後的平靜:“懷雪,我不否認如今的陛下雄才偉略,天資過人,但你要記得,他們皇室之人,天生就有病。”
陸清則陷入了沉默。
直到如今,他考慮得最多的也只是寧倦對他産生的錯位感情。
雖也認真思考過段淩光和衛鶴榮的話,但這倆人一個是站在後人觀史的角度來說,一個則是罪名昭昭的權臣,所以考慮到了,卻始終沒有考慮到心裏去。
畢竟寧倦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
史大将軍從前和崇安帝的關系不親密嗎?
感情不夠深嗎?
陸清則靜默良久,低聲道:“我還是……想再看看。”
史容風也不多說:“京中流言四起,你多少注意些便好。”
倆人在屋裏密談了會兒,外頭的侍衛就走過了兩圈。
史老爺子一輩子在沙場馳騁,對這樣的目光極度敏銳,煩得翻了個白眼:“行了,在你這待上一會兒,裏裏外外就那麽多人看着,忒難受,我回去了,等你身子好些了,來國公府吧,去我那兒,沒人敢盯你。”
陸清則苦笑着點點頭,起身想送,史容風一擺手,示意不必,出去叫了聲唐慶,步态穩健、神神氣氣地走了。
陳小刀探出腦袋:“大将軍看起來精神真不錯,是不是快好了?”
他還不知道史容風的身體情況,以為史容風當真像看起來這麽健朗。
陸清則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向陳小刀解釋,無奈笑笑,揉了把他的腦袋,避而不答:“吏部和國子監今日的文書都送來了?”
陳小刀哎了聲:“送來了,我按公子你說的,都分類好了,方便你一會兒看。”
陸清則握拳抵唇,低低咳了幾聲,嗯了聲,轉身去書房處理公務。
陳小刀跟屁蟲似的,跟在陸清則後面,碎碎念叨:“公子,陛下怎麽都不來看望你了,都大半個月了,也該沒那麽忙了罷?以往你一生病,別說半個月了,就是半天,陛下也等不及,大半夜就會從宮裏過來……莫不是你和陛下又吵架啦?”
陸清則被他細細碎碎念了一路,眄他一眼,坐進圈椅裏,懸腕提筆:“在外面聽說什麽流言了?”
陳小刀搔搔頭,幹笑了聲。
他還以為他問得很含蓄了。
陸清則垂下眼皮,翻閱着面前堆疊的公文,效率很快地掃完,聲音清清淡淡:“少聽那些人的話,道聽途說,胡亂揣測,有幾句能是真的。”
陳小刀縮着脖子幫他研墨,不好意思地“嗯”了聲。
陸清則的餘光觑着陳小刀,認真思索了下。
他考慮退路,自然不能只想着自己,好在他孤家寡人一個,需要操心的也只有陳小刀。
思索了會兒,陸清則開口道:“小刀,大将軍身子不好,林溪又不會說話,你常去武國公府陪陪他們。”
陳小刀最近忙着照顧陸清則,許久沒去國公府了,聞聲也沒多想,開開心心地點頭:“好嘞。”
陸清則笑了笑,埋頭繼續處理公務。
武國公府是最好的選擇,就算他離開後寧倦那小崽子想抓陳小刀來發瘋,也不至于瘋到國公府去。
處理完公務,夜色已深,秋夜清寒。
陸清則揉了下眼睛,擱下筆,便回屋喝藥睡下。
也不知道為何,最近他睡覺都睡得格外沉,不像往常,要麽容易被細微的聲音驚動,要麽夜裏噩夢驚醒,往往醒來後便冷汗津津的,翻來覆去睡不着了。
大概是因為睡眠好了,陸清則又斷斷續續咳了幾天,纏綿許久的風寒才算是徹底走了。
寧倦就跟在陸府有雙眼睛似的,陸清則人剛好兩天,就召陸清則進宮議事,理由十分正當。
朝野震蕩之後,崇安帝時沉疴積弊甚多,百廢待興,陸清則作為國之重臣,自然也要參與進來。
将近一個月不見,陸清則其實也頗為想念寧倦,從前他和寧倦幾乎日日相對,哪兒會冷戰這麽長時間不見,不說感情,就說習慣,也習慣不了。
踏進南書房時,他忍不住暗暗瞄了眼寧倦。
小皇帝如今大權得握,意氣風發,眼睛明亮,連往日那點牆角長的小蘑菇似的小小陰沉都沒了。
看來适當的遠離還是有效的。
陸清則心裏松了口氣,行了一禮後,坐在了馮閣老身邊。
書房裏都是些熟面孔,瞅着陸清則,臉色各異。
往常陸清則和陛下可沒這麽生分,陛下見到陸太傅也沒什麽反應。
莫不是當真如外界所傳,師生不和?
這可真是,啧啧啧啊。
衆人各懷心思,紛紛向陛下獻言。
陸清則嗓子還不太舒服,喝着茶沒開口。
寧倦忍了又忍。
他等了陸清則一個月,陸清則就這副态度?
他前頭還想着,只要陸清則肯服服軟,哪怕是不再說那些氣人的話,首輔之位給他也行,越大的權力,越高的地位,就越不好輕易離開,他就有更多的時間,耐着性子再磨一磨,讓陸清則接受他。
左右這些權力都是他在陸清則的陪伴、教導之下一點點奪得的,分與陸清則又如何?
但陸清則顯然還是不會松口。
皇帝陛下終于忍不住了,不冷不熱地開口:“陸卿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其餘衆臣又在內心“嘶”了一聲:天哪,陛下居然沒有叫陸清則老師!
往日裏,無論人前人後,陛下見到陸清則,哪回不是親親熱熱叫老師的,連許閣老這樣的資歷都沒那種待遇。
果然就是不和吧!
今時不同往日,衛黨已除,陸清則卻手握大權,隐隐有再生黨羽之嫌,大齊連續經歷了閹黨和衛黨的沖擊,陛下防着他點也正常,師生離心,在所難免。
衆人在內心唏噓不已,瘋狂偷瞄陸清則,看他的反應。
陸清則倒沒什麽特別的反應,聞言放下茶盞,和聲開口:“臣這些時日翻看了國子監監生名冊,發現了一些問題。”
然後還真就如何建設更完善的制度發表了意見和建議。
寧倦見他毫無波瀾,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莫名的火大不已,按了按直跳的眉心,耐心聽他說話。
陸清則倒不是在故意氣寧倦,而是很真情實意地提出改革。
大齊國子監的監生,大多是蒙蔭的士族子弟,尋常的民生進去了,頗受排擠,士族子弟進去大多又是混日子的,混完了就出來當差。
陸清則從吏部京察的文書裏挑出來的升調存疑名單,有一部分就是國子監出去的。
陸清則提完招收學生的意見後,沒等其他人開口,寧倦就果斷點了頭:“陸卿所言甚是。”
陸清則提出的限制士族子弟入學,增加考核難度,第一點尤其招人痛恨。
但經過短時間的相處,衆臣已經十分清楚,陛下說一不二,且脾氣不好,現在若是直接提出反對,恐怕會被拖出去。
只能憋着氣忍着,看陸清則還能說出些什麽。
陸清則腰背筆挺,無視那些釘在自己背後的目光,話鋒一轉:“而且微臣覺得,也能開一個女班,招收些女學生。”
這個時代,女子難以入學,就算是京城的官家小姐,頂多也只能在家學學字,讀一些特定的書。
如今陸清則有權力更改,自然想盡力去改。
反正他也沒打算在這招人恨又招人妒的位置待多久,何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再走。
此話一出,方才還在看陸清則和小陛下熱鬧的其他人就沸騰了:“什麽?!”
“陸大人莫不是病還沒好?”
許閣老吹胡子瞪眼:“胡鬧,國子監從未收過女弟子,沒有這種先例!”
陸清則巍然不動,平靜地撇了撇茶末:“沒有先例豈不正好,今日便開這個先例。”
此話一出,頓時更熱鬧了。
寧倦神色莫測,聽着下面的争執,目光落在陸清則身上。
與其他人激動不已的态度相反,陸清則一如既往的雍容沉靜,甚至還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仿佛正在被人叱喝、激烈反對的人不是自己。
老師一貫如此。
不論是面對誰,都是這樣冷靜觀望的态度,仿若高居月上,清冷俯視一切的神仙。
他迷戀這樣的陸清則,又不想他總是如此冷靜自矜地看着自己,獨自深陷酸苦交雜的情海中。
他想看陸清則失控。
想攪得一池靜水漣漪波動。
寧倦望着陸清則的目光有些掩不住的灼熱,面上看不出什麽,指節敲了敲桌面。
不輕不重的“叩叩”兩聲,衆人便安靜下來了,紛紛看過來。
寧倦望着陸清則面具下被茶水浸潤的淡紅唇瓣,心裏滾熱,語氣倒很冷淡:“除了陸卿,都退下吧。”
陛下望着陸清則的眼神好生可怕,肯定是要好好斥責一番陸清則!
不過還是給他留了幾分面子,畢竟師生一場吧。
衆人心裏分析着,幸災樂禍地看了眼陸清則,退了下去。
書房裏霎時空了下來,潮水般的嘈雜也一并退去,陸清則從其他人的眼神裏猜到他們的想法,擡了擡眼皮:“陛下留微臣下來,是想單獨斥責嗎?”
寧倦不言不語,起身繞過桌案,走到陸清則身邊,伸手去抓他的手。
陸清則沒想到小崽子直接就動手動腳,愣了一下,躲了躲,沒躲開,冰涼的手指落入了灼熱有力的手掌包圍中,緩緩揉搓了幾下。
“老師說什麽胡話,我怎麽會斥責你。”寧倦握着他的手,凝視着他,“這種改動,老師可以私底下告訴我,在他們面前說,必然要引得他們不滿。”
陸清則被揉得眼皮直跳,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指,只提公事:“陛下覺得可以嗎?”
寧倦揣摩着他的心思,猜測可能在陸清則的家鄉,女子也是能和男子一同入學的,沉吟了下,點頭道:“的确沒有這個先例,但未嘗不可一試。”
沒想到寧倦這麽容易說動,陸清則露出絲滿意的笑意:“陛下允準便好,若是沒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寧倦眉頭一皺,臉色不虞:“許久不見,老師就連留下來陪我吃頓飯也不肯?”
他都答應陸清則了,也主動求和讓步了!
陸清則輕巧地側身閃出寧倦圈着的範圍,像只靈活的貓兒,雙手攏在袖中:“不太方便。”
拒絕的時候,陸清則已經做好了再惹怒寧倦的準備,畢竟是尊貴無雙的皇帝陛下,主動退讓之後,還被拂了面子,肯定會不悅。
沒想到寧倦只是盯了他片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那老師便先回去吧,最近天涼,早些休息,別又病了。”
看來的确是治好了?
想來寧倦也逐漸明白了,那些感情是錯位、且不該存在的。
見寧倦不再發小脾氣,陸清則心裏又多了分欣慰,轉身輕快地出宮回府,如往常一般,先去書房處理吏部和國子監的公務。
等到天色不早,陳小刀來提醒,陸清則才擱下筆,沐浴一番,便準備休息。
他去沐浴時,陳小刀把廚房煎好的藥端進了屋,這會兒涼得正好。
陸清則着實不怎麽想喝。
他都好得差不多了,怎麽還喝。
天天喝,人都要腌入味兒了。
觑了眼窗邊發黃枯敗的盆栽,陸清則良心未泯,堅持可持續發展原則,只讓它分擔了一半藥,剩下的自己勉強捏着鼻子喝了。
今天諸事順利,寧果果看起來想通了不少,臨睡前還只用喝一半的藥。
陸清則躺下床,心情愉悅,藥裏似有安眠的成分,不多會兒便眼皮沉重。
只是今夜,陸清則睡得沒有往日安穩。
半夜時分,他的身體已經陷入沉睡,但意識猶有一絲清醒,朦朦胧胧地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音靠近。
有人走到窗邊,在注視着他。
旋即那人伸出手,指尖摩挲過他眼角的淚痣,最終停在他的唇瓣上,發狠用力碾磨了一下。
感受清晰得不像在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想清楚他其實不喜歡我。
寧倦: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想清楚我其實就是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