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隔日,衛鶴榮處斬,圍觀者衆多。

不過陸清則沒去圍觀,悠哉哉地領着陳小刀去了武國公府。

往日裏健健朗朗,總是在院子外跟唐慶吵架,拉着林溪要比劃的史老爺子病了。

倒不如說他一直病着,只是沒表現出來,現在天氣愈寒,史容風滿身的暗傷一起作祟,便倒下了。

林溪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哭過,陸清則摸摸他的腦袋,讓陳小刀去安慰安慰林溪,掀開厚厚的擋風垂簾,跨進了屋裏。

史容風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緊,上一個月還精神煥發的老爺子,這個月似乎一下瘦了好幾圈,見陸清則來了,左看右看:“沒給我偷偷帶點酒來?”

陸清則一陣無言:“大将軍,還想着那一口呢?”

史容風百無聊賴地躺回去,頗多不滿:“我征戰沙場一輩子,現在要這麽窩囊地死在病床上了,喝點怎麽了。”

陸清則啼笑皆非,從大氅裏掏出個捂着的圓鼓鼓的小瓶子:“那您喝點。”

史容風眼睛一亮,接過來往嘴裏一倒,瞳孔一震,差點噴出來:“這什麽!”

“米酒也就是酒,”陸清則笑道,“都是糧食做的,還嫌棄什麽,有得喝就不錯了。”

史容風:“……”

史容風一邊碎碎念着,一邊咕咚咕咚把甜滋滋的米酒喝了:“看你這樣子,像是有心事,怎麽?”

陸清則的笑意淡了淡,望了眼外頭:“大将軍覺得小刀怎麽樣?”

史容風眉峰一動,滿臉的不忿收了起來:“決定了?”

陸清則斂眸:“這些日子,朝中關于我的争鬥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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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陸清則并不在意,也讓手下的人別去與人争鬥,但天天挨罵誰受得住,尤其陸清則遞上一條條有損王公貴族利益的新法之後,已經有人對他暗暗動了殺意。

陸清則和史容風交好,自然與朝中的武将也交好,兼之受他恩惠的人本來就多,于是朝中就他的問題,分成了兩派,每天吵個不停,這倒叫言官更有話說了,直言“陸黨”初具雛形,陸清則其心可誅。

現在已經不是針對陸清則在吵了,而是新派與舊派的對立。

陸清則在朝野裏的生存空間,俨然變得很窄了。

除非寧倦無緣由地将人全部拖出去砍了,以血腥的強權抹殺掉所有反對陸清則的聲音。

但陸清則不會允許他這麽做。

史容風多年不關心朝政,回京之後卻是想不關心都難,多少也聽了幾耳朵,看看陸清則的樣子,目光銳利:“我不覺得你會因為這些事就下定決心,怎麽,是陛下那邊有什麽動作?”

陸清則頓了頓,沒吱聲。

若說之前寧倦一時走偏,他們之間還是師生關系,他可以試圖擰正寧倦,但在寧倦解除掉這段師生關系後,他們首先便是君臣。

這讓他忽然有點無所适從。

他一手養大的,當真不是只乖乖的小狗,而是條攻擊性極強的惡狼。

那種掠奪式的緊迫感,讓原本不甚濃烈的危機感直線上升。

但不得不說,他的确培養出了個合格的皇帝。

如果寧倦是想殺了他,而不是對他起了別的心思,他的心情也不會這麽複雜。

也怪他從前從未注意師生之間的距離,沒有教會寧倦正确的戀愛觀點,等到寧倦長大了再補課,顯然已經晚了。

見陸清則不說話,史容風點了下頭,沒有追問發生了什麽:“你若是準備走,就讓小刀跟着息策吧,有武國公府的名頭在,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

陸清則算是安了點心:“多謝。”

“知道謝的話,”史容風面色枯槁,說了這麽會兒話,竟然就沒什麽精力了,疲憊地阖上眼,“下次就帶點酒來……”

話還沒說完,人竟然就睡過去了。

陸清則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心裏盤算着計劃該如何施行,走出去正看到陳小刀和林溪坐在院內的假山上,不知道在比劃什麽。

陸清則湊近一聽,原來是陳小刀在教林溪說話。

“爹,”陳小刀滿臉嚴肅說,“你應該這麽叫我。”

林溪:“……”

陸清則:“……”

得虧史容風睡着了,要是聽到你這麽教唆他兒子,大将軍不争饅頭都要争口氣,能爬起來給你一頓好的。

林溪勉強能發出“啊啊”的聲音,但很模糊不清,更別提說清楚話了。

陸清則抱着手,倚在柱子上看了會兒,才開口道:“小刀,大将軍現在病了,你在國公府住一段時日,多教教林溪吧。”

陳小刀不疑有他:“那公子你呢?這個時節您最容易生病了。”

陸清則道:“我現在不是很強壯嗎?”

“……”陳小刀道,“那我不在的時候,您可別再澆您屋裏那盆盆栽了,它根都要爛了。”

陸清則最近都有好好喝藥調理身子,随意嗯了聲:“知道了,我先走了。”

“今兒不是休沐嗎,公子你還要去哪兒?”陳小刀伸了伸脖子,還以為陸清則會留下來一起用飯的。

陸清則不怎麽在意地擺擺手,轉身時雪白的大氅被風掀起一角:“去完成個約定。”

這會兒已經已經行刑結束,他答應了的事,得去做了。

初冬将至,蕭瑟凜冽。

衛鶴榮這個名字,徹底成為了史書上的一筆。

因着把陳小刀安排到國公府來了,陸府就更加安靜沉寂了。

沒有了成天叭叭個不停、咋咋呼呼的陳小刀,剩下寧倦安排的侍衛一個個鐵面無情,除了執行命令,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史容風猜到情況,一琢磨,便幹脆叫唐慶時不時地去把陸清則接來國公府。

陸清則和史容風走得這麽近,朝內又是一陣風波。

畢竟是史大将軍,護衛邊關幾十年的戰神,大部分人還是不怎麽敢評價史容風的,但話裏話外,也頗有點史大将軍識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意思。

寧倦近來的心情本來就差,看到這些奏本,更是煩躁。

往日他煩躁不安,還能有陸清則安撫,這段日子陸清則避着不見他,焦慮與煩躁便一點點地不斷堆積着,但陸清則三天兩頭往武國公府去,他想趁夜去偷看一眼都不行。

陸清則還在吏部的公文裏夾了本奏本,讓他不要再插手朝廷裏的争端。

這種局面,的确如此。

寧倦出手越有偏向,反對陸清則的人就會越激烈,言官越覺得自己上谏是對的,事情會愈演愈烈。

那些人都不懂陸清則,便那麽诋毀他!

寧倦每天都在極力壓着殺意,批閱奏本時總是看着看着就氣得起來走兩圈,才能把火氣壓下去。

偏生陸清則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每天上一封奏本警告他。

殺意勉強能按下去,但随之而起的,是心底格外膨脹、愈加明晰的保護欲望。

如果他把陸清則好好地保護起來,這些人就中傷不了他了。

但是陸清則不想接受他的保護,還躲到國公府去。

寧倦抿抿唇,思索再三後,下了一道命令。

隔日,宮裏的禦令傳到了國公府,言國公府年久失修,不便史大将軍修養,京郊有一處皇家別院,很适合大将軍靜養,陛下将別院賜給大将軍,讓大将軍去別院好好修養。

長順來宣旨時,陸清則也在場,聽到寧倦的旨意,生出了幾分愕然。

完全沒想到,寧倦居然會選擇動他身邊的人,将大将軍趕去京郊別院。

雖然客觀上來說,史容風多年未回京,國公府的确因為常年無人居住,腐朽破損不少,親兵們三天兩頭就得上房修補修補屋頂,多少有點寒碜。

但寧倦會突然發來這道旨意,顯然就是和陸清則有關。

史容風不清楚皇帝陛下和陸清則之間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但也能猜到這道聖旨的真實原因,眉毛一揚,就想抗旨。

陸清則及時按住史容風,低聲道:“大将軍,京城嘈雜,您老過去了,也能好好養病,對林溪也好。”

自從武國公府宣布找回了小世子,史容風又病倒後,即使稱病不見客,也常有人來叨擾,京城這種名利糾纏之地,要當真誰也不見,也不可能。

那些人除了少部分當真關心史容風身體的外,剩下的多半是好奇從未在人前出面的小世子,猜測他到底是什麽樣,能不能和武國公府攀個親事。

去京郊別院靜養,對史容風和林溪而言,的确也算是好事。

史容風沉默了一下,終于還是接了旨。

陸清則順勢把陳小刀打包一起送去了別院。

陛下下旨,讓史大将軍去京郊別院修養一事,不可避免地再次引起了熱議。

善于揣摩聖意,精通人性的大夥兒再次思考:

前些日子,陸清則和大将軍走得那麽近,三天兩頭地去國公府過夜,陛下突然下這道聖旨,莫不是在隐晦地警告大将軍和陸清則?

這一定是對陸清則的打擊!

于是反對陸清則的官員更來勁了,朝廷上再次打得十分火熱。

在這樣火熱的罵戰裏,範興言從江右回來了。

欽差隊伍離京時是炎炎盛夏,回京時已是凜寒初冬,再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

範興言回京的一路上,沿途聽聞不少關于陸清則的傳聞,心驚肉跳不已,按捺着擔憂,先進宮禀明了江右重建後的情況。

寧倦離開前那場殺雞儆猴很有效,至少他離開之後,剩下的本地官也不敢再有太多小動作,是以一切頗為順利。

回完陛下,範興言又趕緊回了趟家,去見懷胎七月的妻子,柔情蜜意地細聲道歉安慰。

如此這般,回京的第三日,範興言才得了空,去陸府拜會陸清則。

陸清則聽說範興言回京了,就猜到他會來找自己,提前做好了準備,揮退了侍衛。

這些人雖然會負責監視保護他,但尚留存一線距離,不會偷聽他和旁人說話,這也是陸清則還能容忍一下的原因。

天色将晚時,範興言帶着個小厮,拎着從江右帶來的特産和補藥來了陸府。

到了書房,見到陸清則,就是一聲嘆:“懷雪啊,這到底是……”

陸清則看他愁眉苦臉的,比他自個兒還發愁,忍不住笑了笑,給他倒了杯茶:“沒事,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他只要在高位,就會遇到這樣的事,這也是他從前不想當權臣的原因。

範興言猶自憤憤不已:“我從前當禦史,衆人齊心協力,聲讨權奸,但從未想過,言語亦如刀,會紮向忠貞之臣!”

陸清則安慰他:“聽說你回京,我就特地泡了菊花茶等着了,喝吧,降降火氣。”

範興言:“……”

跟着範興言一起來的那個小厮忽然笑了一聲。

陸清則方才不怎麽說話,便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畢竟範興言此人,官位雖然越來越高了,排場卻不大,從來不帶小厮,他還以為這是寧倦不放心範興言來找他說話,安插在範興言身邊的。

聽到這一聲笑,忽然感覺有些耳熟,忍不住仔細看過去一眼,頓感驚愕:“段淩光?”

穿着身灰撲撲小厮衣裳的段淩光擡起頭來,笑道:“同鄉,好久不見啊,要不要也給我倒杯茶?我火氣不大,不用喝菊花茶。”

陸清則看看範興言,又看看段淩光,瞬間了悟。

八成是京城的流言飛到了江南,段淩光擔心他被小皇帝砍了腦袋,打探到範興言要回京,不知道怎麽說服了範興言,混進欽差隊伍,一同來了京城。

範興言更驚訝:“沒想到你們二人還真認識。”

陸清則笑笑道:“畢竟是同鄉。”

段淩光摘了帽子,扭頭看了看範興言:“範大人,能讓我和陸大人單獨說說話麽?”

範興言猶在複雜的情緒之中,點點頭。

陸清則便領着段淩光,走進了書房旁側打通的小暖閣,平時陸清則處理公務到太晚,懶得回房睡了,就睡在這裏。

一進暖閣,段淩光就唏噓道:“我說什麽來着?狡兔死走狗烹,就是沒想到,輪你輪得這麽快。”

陸清則捏捏額角:“也不是那麽回事。”

頓了頓,他道:“之前在臨安,沒來得及和你道別,抱歉,沒想到會連累到你。”

“不妨事,那位鄭指揮使沒對我用刑。”段淩光跟在自己家似的,拉過椅子坐下來,“倒是你,被發現後,你家小皇帝沒怎麽你吧?”

陸清則想起那混亂的一夜,靜默了一下,選擇跳過話題:“你是怎麽說服範興言帶你回京的?”

“江右重建,需要許多木料以及醫藥糧食,”段淩光頗為自得,“我這些年暗中經商,商行裏頗有盈餘,以低價去接觸了範興言,與他認識了,他對我便頗有好感,覺得我是個俠商,聽說你在京城的事了,我便說我與你是舊識,但得罪過鄭指揮使,想進京來見見你,他就答應了。”

說完,他啜了口陸清則給他倒的茶,擡擡眼:“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離開臨安後,我發現有人盯着我。”

陸清則眼皮跳了下:“陛下的人?”

“也沒有其他可能了。”段淩光道,“你家小皇帝的獨占欲和控制欲,可比你想象的多多了,不過他在你面前大概藏得不錯。”

陸清則嘴角扯了一下。

不,他已經開始感受了。

段淩光看他詭異的沉默,忍不住嘶了一下:“不會吧,當真變師尊文學了?”

陸清則:“?”

段淩光看他純然而迷惑的眼神,幾乎有點不忍心給他解釋,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問:“那個,我冒昧問一下,你對你家小皇帝,有沒有什麽,除了師生情之外的其他感情?”

陸清則麻木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畜生嗎?”

段淩光不知道打哪兒掏出把扇子,敲敲桌子,面色嚴肅:“不要逃避,說出來。”

也就是對面是一個地方來的段淩光,否則陸清則已經讓侍衛趕人了,忍了忍,才淡淡道:“他在我心裏,是我的親弟弟。”

不論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寧倦是他一手養大的,在他心裏,寧倦就和他親弟弟差不多。

若是對寧倦産生別的心思,他成什麽了。

段淩光看他有些疲憊的樣子,善良地不再提這事,猜測了下那位皇帝陛下會怎麽處置陸清則。

以原著裏暴君的手腕,若當真喜歡陸清則,很可能會折斷陸清則的羽翼,将他囚藏起來。

但若是沒那麽喜歡陸清則,或許就會借勢除去陸清則,他一路來打聽消息,只感覺陸清則現在的處境危險至極。

暖閣裏沉默了片晌,段淩光搖搖扇子:“你總不至于坐以待斃吧,準備怎麽做?”

陸清則嗯了聲:“等安排好了,便該離開了。”

“我能幫到你什麽嗎?”

陸清則道:“最好不要,陛下既然讓人盯着你,你若是做了什麽,很容易再受牽連。”

“我感覺還是能的。”段淩光思索了一陣,“我猜小皇帝不會輕易放你走,你要是走了,就得隐姓埋名,也不能帶太多細軟,看你這藥罐子身子,在外面沒了錢怎麽活?”

他得意地“啪”地展開扇子:“往後你若是缺錢了,就到聚寶錢莊說句暗語,随便支取。”

聚寶錢莊遍布南方,財大氣粗,極有信譽,就算陸清則一直待在京城,也聽說過這個名號,沒想到這個錢莊背後的老板居然是段淩光。

陸清則笑道:“看來你混得比我好多了。”

“哪來的話,”段淩光調侃,“你這個朝廷公務員,現在位極人臣,只要一伸手,京中有多少人不想上趕着巴結你?方才看你書房裏放的花瓶,還是幾朝古董,價值連城,可不比我混得厲害多了。”

陸清則搖頭:“往後可能還真得借你的光,提前多謝你了。”

“不必言謝,我們是同鄉,你若是死了,我心裏滋味也不好受。”

段淩光補充:“也不用感動,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不是特地來和你說這些的。我在津沽有個生意要談,明日便過去,等談完了便乘船南下,估摸着快新年時就回臨安,你若是趕得及,我還能捎你一程。”

陸清則想了想:“我還需要一個契機。”

順便在走之前,他想幫寧倦再解決點麻煩。

兩人約定好了暗號,沒有繼續談太久,出去時,段淩光又戴好小厮帽子,收起了一身的風流不羁,看起來普普通通,十分能演。

範興言喝完菊花茶後,确實感覺平心靜氣點了。

陸清則把人送到大門,拍拍範興言的肩膀:“嫂子就快臨産了,你離開了這麽久,好好陪着她,少往我這兒來,風言風語你不怕,但刺激到嫂子就不好了。”

提到媳婦兒,範興言露出笑,應道:“等孩子出生,我讓孩子認你做幹爹,懷雪,你為人清正,我相信這些流言蜚語總會過去,陛下也不會聽信讒言的。”

陸清則笑着點頭,把人送走了,在門口站了會兒,低低咳了幾聲,轉身回了府內。

範府的馬車離去,沒人注意到另一輛隐沒在黑暗裏的馬車。

寧倦隔着一段距離,看着陸清則帶着淺淡笑意,和旁人說完話後回去,抿了抿唇。

長順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眼見着陸清則轉身離開了,還是沒忍住開口:“陛下,您不過去和陸大人說說話嗎?”

這幾日陛下每日都趁夜來,馬車停在這裏,看着陸清則從官署回來,卻不過去。

這是鬧什麽別扭呢?

寧倦垂下眼,低聲道:“老師在生氣。”

陸清則不是因為他把史容風挪走生氣,是因為他對他懷有男女之情才生氣。

其他的事他會選擇退讓,但這件事不行。

長順撓頭:“陸大人一向不會和您生太久的氣,您去哄哄?”

寧倦沒吭聲。

長順絞盡腦汁:“去歲這個時候,下面人送上盞冰雕燈,煞是好看,陸大人很喜歡,融化後陸大人還頗為可惜,要不,您再賞陸大人一盞?”

在長順心裏,任何矛盾和不開心,都是可以用喜歡的東西抵消掉的。

寧倦看他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又看了會兒陸府的大門,放下簾子:“回去吧。”

幾日之後,京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大雪紛紛而下,繁華的京城被裹得一片素白。

陸清則久違地被宮裏召喚了一下,要他進宮面聖。

兩人冷戰許久,交流都是靠隔空的,要麽是陸清則遞奏本,要麽是長順來府裏送賞賜,像是隔着層薄薄的冰面,在任何一方有所行動之前,這層冰面都長久地存在着。

沒想到寧倦居然會主動打破。

陸清則一時摸不清寧倦想做什麽,思索再三,還是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手爐坐上了來接他的轎子。

出乎意料的是,這回轎子不是往乾清宮去,而是去了另一處。

天色已暗,陸清則掀開簾子,看不清外邊的路,正有些疑惑,便到了地方。

來請他的是長順的徒弟安平,弓着腰恭恭敬敬地請陸清則下轎,笑道:“陸大人請進,陛下在裏頭等着您。”

陸清則這才看清這是什麽地方,咽下疑惑,擡步走進前面的宮殿裏。

這是宮裏的梅園,寒冬已至,紅梅開綻,雪霁梅香,往年梅花開時,陸清則也會和寧倦來賞梅。

但今年不太一樣。

梅樹上不知何時挂上了許多冰燈,晶瑩剔透的冰燈裏,燭光幽幽影動,來時才又下了場雪,襯着院中寒梅,煞是好看。

陸清則眨了眨眼,凝視着在風中輕晃的透明燈盞,伸手提起一盞,仔細看了看,冰燈雕得格外精致,上面隐約有兩個人影。

還沒看清楚,身後傳來少年熟悉的聲音:“懷雪喜歡嗎?”

陸清則停頓了一下,轉過身,俯身想行禮:“微臣見過陛下。”

沒等他彎下去,就被扶了起來,寧倦方才還帶着絲笑意的聲音裏頓時含了怒氣:“一定要這樣氣我嗎?”

陸清則感覺不解,分明是寧倦親口抹掉師生情誼的,怎麽這會兒又委屈起來了?

他的目光低垂,注意到寧倦扶着他的手有些紅腫,還纏了布,似是受傷了,不免皺了下眉。

縱然現在和寧倦的關系很別扭,陸清則還是沒忍住習慣性的關切:“陛下的手怎麽了?”

最近倆人之間交流甚少,陸清則和他說話也多半是公事公辦的态度,得了句難得的問候,寧倦又高興起來,眼神灼灼地注視着他:“雕冰燈時沒注意傷到的,到現在還在疼,懷雪是心疼我嗎?”

這滿院子裏的冰燈是寧倦雕的?

堂堂天子,居然願意為了讨另一個人歡心,做這種事。

陸清則怔了一下,被燙到了似的,霍然後退了一大步,沒注意手上一松,冰燈一滑,掉到了地上。

本就是冰做的,裏頭又點着蠟燭,冬日地面格外堅硬,冰燈落到地上,嘭地便摔碎了。

上面的兩道人影也有了裂痕。

寧倦的臉色倏然一變。

到這時候,陸清則才發覺,那上面雕的似乎是他和寧倦。

寧倦盯着那盞冰燈,臉色沉下來。

他這些時日,本就在極力忍耐着,他也不想将陸清則逼得太緊,想要讨好陸清則,将自己的心意捧上來。

但陸清則卻摔碎了他的心意。

陸清則有心解釋,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他心裏有點亂。

他此前一直在極力說服自己,寧倦對他只是産生了錯覺。

但僅僅是錯覺,何須做到這樣。

難道,寧倦是當真……

陸清則被那種可能刺激到,忍不住又後退了一步。

寧倦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地上的燈盞一般,碎得厲害。

但他早就在陸清則的教導之下,學會了隐藏自己的脆弱,直直地盯了陸清則片刻,沒什麽表情地轉身離開。

他明明不想讓陸清則吃苦頭,陸清則偏偏要自己讨苦頭吃。

那就不怪他了。

少年天子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門口,空留陸清則和一院随風搖動的冰燈。

陸清則低頭看去,地上的冰燈碎成了許多塊,失去了完整時晶瑩的美輪美奂,看起來普普通通,只是幾塊碎冰。

沒人知曉,這是皇帝陛下為了讨好別人,小心翼翼親自雕好的冰燈。

碎掉的不止是寧倦的心意,還有天潢貴胄被不斷拒絕的驕傲與自尊心。

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腦子裏閃過段淩光的問話,眼睫顫了顫,遲疑了會兒,還是彎下腰,用大氅摟起破碎的冰燈,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擔不起這樣的心意。

就算寧倦不想承認,他們也是師生,這樣的感情是悖德的,不該存在。

今天他傷到了寧倦的心,按照他對寧倦的熟悉,這小崽子不會再留手了。

他得趕緊完成最後一步,盡早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你看我像畜生嗎?

寧果果:我像!

陸清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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