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隔日,史大将軍病故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又從京城迅速飛散開去。

一時震驚無數人。

就像陳小刀一樣,許多人甚至是聽着史大将軍的傳說長大的,覺得史容風是立在邊關的一面牆,這面牆密不透風地擋着外族的侵襲,以至于他們都恍惚認為,這面牆是不會倒的。

但這面牆其實早已千瘡百孔。

史家一脈,只剩下林溪一個單薄少年,國公府的幾個老仆和親兵們披麻戴孝,幫着他為大将軍張羅後事。

年關各部繁忙,陸清則作為吏部之首,自然也逃不掉繁冗的公務,這時候被革了職反倒為他減少了麻煩,就管着一個吏部,忙完了能去武國公府幫幫忙。

其實也不匆忙。

來京之時,史容風估摸着自己大概撐不到冬月了,提前讓人準備好了棺材紙錢香火。

能在徐恕的療養之下又撐了個把月,與林溪多相處一段時間,于他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朝中的武将最先來吊唁,随即是其他的朝臣。

也有京外聽聞消息,冒着風雪而來的。

雖說朝臣們依舊吵得熱鬧,但大多數人對史容風還是懷着敬意的,來了武國公府,在史容風的靈堂前,見到陸清則,臉色再不好看,也沒有發作什麽。

武國公府難得熱鬧了一回。

一直被藏着掖着、傳聞裏的小世子也出現在了大夥兒面前。

其實按着史容風一貫的脾氣,在他最後的時日裏,非但不會把林溪藏起來,反而無論如何也會把林溪推出來,面對京城這些表裏不一的人,學會怎麽處理,免得他走之後,林溪還難以面對生人,這是對林溪好。

但林溪有啞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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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不會說話的、腼腆害羞的孩子。

好在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林溪終于沖破了那道封住他口的魔障,磕磕巴巴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有了第一聲後,再接着說出話來,也沒那麽困難了。

而且有陸清則在側照料着,面對來往的客人,林溪也不必開口回應太多,以免暴露自己的磕巴。

衆人見過小世子後,心裏凜然,只感覺這位小世子容色冷漠,惜字如金,不是好欺負的脾氣。

不愧是史家的血脈,跟大将軍似的,往那兒一坐,就沒人敢放肆了。

某種程度上,又是一層保護色。

當天夜裏,寧倦也親自駕臨武國公府,為老将軍上了炷香,給足了史容風尊重。

轉頭看到靈堂外一眨不眨望着院中雪景的陸清則,寧倦思索片刻,還是在衆人偷偷摸摸的注視下走了過去,低聲問:“懷雪,你在難過嗎?”

衆目睽睽之下,陸清則倒沒有回避他,轉頭看了眼棺木,淡淡道:“人終有一死……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大将軍的兵權已交歸陛下手裏,往後大齊的江山,無人再能有威脅,陛下可以安心了。”

京中的一些舊族是個麻煩,不便推行寧倦的新政,等解決完最後一點小麻煩,他走得也能安心點。

寧倦蹙了下眉,疑心陸清則話裏有別的意思。

但陸清則說完,就低下頭悶悶咳了幾聲,這幾日來回奔波,還是受了冷,嗆了口風。

寧倦只好把話咽回去,側身給他擋了擋風:“注意點身子。”

寧倦靠得有些近了,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息拂過鼻尖。

陸清則的眼睫顫了一下。

先前史大将軍在病中時不喜歡人叨擾,将來探望的大部分人拒之門外便算了,現在辦理後事,再将人拒走就不好了,眼下周圍的人不少,成天握着筆盯着陸清則、随時等着他露出什麽“馬腳”,好口征筆伐的言官也來了不少。

陸清則并不想有任何一絲可能被人看出寧倦對他的意思。

相比起他的聲譽,作為天子的寧倦更不能沾上這種事,需知史官載上一筆,往後千秋萬代都會記下來。

目光觑到範興言來了,陸清則側過身,向寧倦略一颔首,過去和範興言說話。

陸清則的态度很自然,但他的一舉一動卻格外觸動敏感的寧倦。

老師連被他遮遮風都不願意了嗎?

他的目光追随着陸清則而且,看着他和範興言說了兩句話,淡紅的唇角便微微勾了起來,神态放松自然,是在他面前很久沒有再露出過的随意姿态。

嫉妒的情緒就像被砸碎的琉璃,不僅碎得響亮,飛濺出去的殘渣還會紮着人疼。

邊上偷偷注意着陸清則和寧倦的官員瞅見陛下望着陸清則的眼神,心裏霎時振奮:

陛下看着陸清則這個眼神,好生可怕!

果然,陛下已經對陸清則動殺念了吧!

寧倦克制着收回目光,心底沒什麽波瀾地想,他已經準備好送給陸清則的禮物了。

過了頭七,在京郊的史家祖墳裏給史大将軍下葬衣冠後,陸清則就要遵循史容風的遺願,送他回漠北下葬了。

從京城到漠北,扶棺而去,來往最少也要花上十日,等陸清則回來,便是他的生辰了。

等陸清則從漠北回來,他就親手奉上自己的禮物。

在靈堂守孝的七日裏,林溪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的,很少說話。

第七日,陸清則和陳小刀,以及唐慶等親兵陪着林溪将衣冠下葬之後,三人坐進馬車裏,輕微晃着返回京城,外面鵝毛大的雪花撲簌簌直下,唐慶等人騎着馬護衛着馬車,低聲交談哪些人留在京城保護小世子、哪些人随同陸清則護送棺木回漠北。

聽着外面偶爾傳來的只言片語,林溪忽然輕輕扯了扯陸清則的袖子,小聲開口:“陸,大人。”

他閉口不言十幾年,再開口時就有點費勁,感覺很陌生,三兩個字三兩個字地往外蹦,因為磕巴,也很少說長句。

陸清則扭頭,和顏悅色:“怎麽了?”

陸清則讓林溪改改口,不過小孩兒從剛認識就這麽叫他,已經成習慣了,叫他陸大人也沒生疏的意思,和陳小刀習慣稱呼他為公子,以及寧倦從前叫他老師沒什麽兩樣。

林溪垂着眼想了會兒,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艱難地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漠北?”

按着史大将軍的意思,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陰謀算計,他的餘蔭也能庇護林溪平安到老,比漠北那種戰亂苦寒之地要安全。

史家幾代人在戰場上灑盡了熱血,他因崇安帝涼過心,感到過不值,一輩子忠正無私、為國為民的史大将軍,對這個丢失了十幾年才找回來的孩子,懷了一絲難得的私心。

陸清則自然懂得史容風的意思,聽林溪這麽說,稍微一怔:“你想去漠北?”

林溪點頭:“我,想去看看,爹,和娘,認識的地方,想去看看,爹,鎮守了一輩子的地方。”

雖然說得如同幼童學語般磕磕碰碰,但他的臉色很認真。

陸清則直覺他的意思不止是跟着他去送一程史大将軍,看一眼邊關守城,而有着更深一層的意思,注視着他問:“去漠北看過之後呢,還回京城嗎?”

見陸清則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思,林溪垂下眼,有些緊張地并着腿,手指糾結在一起,過了會兒,又擡起眼,和陸清則的眸光對上:“我想,留在漠北。”

陳小刀原本安靜聽着,聽到這一聲,吓了一跳:“留在漠北?那多危險呀。”

陸清則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将軍對他交代的話。

若是林溪願意待在京城,便看顧一下,若是林溪想去漠北,也別攔他。

史大将軍是猜到了林溪會做這個決定嗎?

雖然相處只有短暫的幾個月,但從見面起,骨血之間的聯系便難以割舍,看來史大将軍才是最懂林溪的人。

陸清則沉吟片刻,颔首道:“去漠北看過之後,你若是想留在那邊,便留在那邊,我不會攔你。”

頓了頓,他補充道:“這也是你爹的意思。”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使勁點點頭。

陳小刀有點難過:“漠北那麽遠,以後我們就見不着了。”

陸清則拍拍他的頭:“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在武國公府繼續待着,知道嗎?”

林溪若是選擇留在漠北,繼承史大将軍的遺志,無論京內京外的武将都會對他起敬,那樣即使林溪不在京城,陳小刀繼續留在武國公府,寧倦那小混蛋只要還有點理智,就知道不能讓人去武國公府抓人。

陳小刀悶悶地“哦”了聲。

京郊離城裏頗遠,回來時天色已暗。

後院裏積着雪,映得周圍一圈亮堂堂的。

陸清則沐浴了一番,換了身衣裳,嚴絲合縫地裹上厚厚的大氅走進書房。

明日他就要送行史大将軍,去一趟漠北了,公務都暫交給由他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了,難得空閑一日。

他倒了杯熱茶,捧起來暖了暖手,眼前浮過袅袅白霧,沉思了片刻,還是起身鋪開一張信紙,慢慢研墨,懸腕探筆,寬大衣袖下的腕骨伶仃,膚色蒼白,看起來沒什麽力氣,每一個字卻都書寫得穩而利落。

走之前他還得給寧倦再上一課。

寧倦才十七歲,便已經站在了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

他再怎麽早熟,在這個年紀也遠遠不夠成熟,有着君王的強硬,性格偏執,偶爾沖動易怒,他們之間師生五六年,他教了很多東西,也有很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教。

寧倦還不懂到底什麽是喜歡,對他這絲念想,或許并沒有那麽堅韌。

大概幾年之後,再回想起這段傷過自己自尊的愛戀,寧倦會感到格外詫異不解。

陸清則不想讓他和寧倦都感到後悔,但也要給他一點做錯事的代價。

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燭火幽幽閃動,陸清則低垂着長睫,慢慢地寫完了那封信,等墨跡幹了後,折起來抵進信封裏封好,準備寫信封上的字時,卻又猶豫了一下。

叫陛下太生疏,叫果果太親密。

斟酌再三,雖然不知道寧倦還願不願意用自己取的字,陸清則還是在信封上留下了四個字。

“霁微親啓。”

隔日一早,陸清則被唐慶接上馬車,去與城門口先扶棺而出的隊伍彙合。

這支隊伍的人數不少,除了史大将軍的親兵之外,便是一隊寧倦撥來保護陸清則回途的錦衣衛。

陸清則一手推動的新法觸動了王公貴族與部分官員的利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這也是馮閣老沒有為陸清則說過話的原因,曾經站在一條戰線上,如今有了利益沖突,他沒有在後推波助瀾已是不錯了。

難以拔除的許閣老也是被徹底得罪的人之一,光是讓女子入學這一條,就讓守舊的許閣老勃然大怒,天天上奏本怒斥陸清則了。

眼下京中視陸清則為眼中釘者數不勝數,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在京城不好下手,趁陸清則離京回京這段途中下手,再适合不過。

早朝還沒結束,陸清則感覺寧倦應當不會來了,心底難免有幾分遺憾,站在城門口,和抽抽搭搭舍不得他和林溪的陳小刀道了會兒別。

陳小刀現在林溪那邊哭過一回,來陸清則這邊時情緒較為穩定,憂心忡忡的:“京城都這麽冷,漠北會更冷吧,公子你要小心點,少生病,別再漠北待太久,你的身子受不住。”

什麽叫少生病?合着就沒覺得他能好過?

陸清則哭笑不得:“知道了。”

陳小刀繼續叮囑:“徐大夫按你說的法子做了不少預防和診治風寒的藥丸,要記得吃。”

陸清則笑着又點了下頭,摸摸他的腦袋:“別操心了,回國公府補補覺吧,有空多臨臨帖,這麽多年了字還是那麽難看。”

提到練字陳小刀就頭大,迅速後跳一步:“那公子你快上馬車吧,別吹風啦。”

陸清則正想上馬車,寧倦便趕來了。

他騎着快馬而來,身姿在風雪中甚是耀眼挺拔,讓人忍不住想要仰望,下一刻,少年帝王便翻身下馬,不管身邊嘩啦啦跪下的一片,大步走到陸清則身邊,脫口而出:“老師。”

陸清則停頓了一下:“陛下有什麽吩咐嗎?”

“你的生辰快到了,”寧倦凝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流動着某種深沉的情緒,“早去早回,我在京城等你。”

陸清則都忘記這回事了,眨了下眼,垂下眼皮:“臣遵旨。”

寧倦的唇線頓時抿得平直。

他不喜歡陸清則這麽生疏的态度,不想要陸清則稱呼自己陛下,但也不想陸清則叫他果果。

等老師回來,他想聽陸清則稱呼他為他取的字。

一時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但也沒有立刻轉首離開。

陸清則深深地看着寧倦的面孔,少年的面孔猶有一絲青澀,還沒來得及脫下衮服,俊美而尊貴。

這或許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寧倦了。

“陛下還願意最後聽我一次話嗎?”陸清則和聲開了口。

寧倦道:“你說。”

“永遠不要遷怒、殘殺無辜的人。”陸清則緩緩道,“但對該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軟。”

寧倦怔了一下,不太理解陸清則為何忽然給他說這個,還沒想明白,陸清則盯着他的眼睛問:“陛下,你答應嗎?”

寧倦沉浸在那雙眼眸的凝視中,點頭應允:“好,我答應。”

陸清則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旋即轉身踩上小凳子,鑽進了馬車中,只從簾後漏出幾個字:“果果,再見。”

寧倦久久地伫立在城門外,一眨不眨地望着車隊離去,雪花飛旋而下,落到他的眼睫上,輕眨了一下抖落下來。

直到車隊徹底消失在眼底,他才回身上馬,向着與陸清則相反的方向,策馬回宮。

馬兒奔向皇宮之時,心底突然朦胧的有些不安,寧倦猝然回頭,又望向空無一人的城門口,唯有凜冽風雪刮嘯。

跟随在側的侍衛連忙問:“陛下,怎麽了?”

分明等陸清則回來,他就能真正擁有他了,那絲不安卻橫空出現缭繞在心尖,好半晌,寧倦才按下那股莫名的情緒,搖搖頭:“回宮。”

去漠北的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順。

大概是因為史大将軍的靈柩還在,護衛的親兵個個骁勇善戰,想對陸清則出手的人不願多生事端,便暫時忍着了。

抵達漠北之時,天寒地凍,風雪比京城的還大得多,迎面撲來,刀子似的割面感,砭骨的疼。

陸清則随身帶着焐手的小手爐不過一會兒就會冷下來,只要有一絲冷風從衣物間鑽進去,就是滲骨的寒。

陸清則病歪歪的身體的确接受不了這種地方,強撐着随着林溪将史大将軍下葬了,在墓碑前倒了碗酒,又陪了林溪一日,才準備回京。

臨走之前,林溪不太放心:“陸大人,要不要,我讓唐參将他們,送你回京?”

陸清則的計劃除了那個死囚犯和段淩光外,沒有其他人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倒黴,他無意讓其他人受累。

聞言他只是笑笑:“無妨,有陛下的人随着呢,你在漠北萬事小心。”

林溪乖乖地點頭。

陸清則又想起另一個人:“若是遇到一個叫秦遠安的人,可以試試重用他,他武藝高強,人品也不錯。”

林溪又點點頭,親自送陸清則離開了守城。

回京的途中,陸清則能明顯感受到周圍的空氣不怎麽太平。

那些在暗中蠢蠢欲動的人,準備下手了。

陸清則等的就是他們。

借他們的手,既能脫身,還能讓寧倦有理由對那些盤踞在京城已久、不好動的王公貴族下手,一石二鳥,也是他能為寧倦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此後萬裏江山與他再無關,他只是渺小的一員平頭百姓。

按着寧倦的吩咐,離開漠北後,車隊本來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

但陸清則卻生病了。

也是在意料之中,漠北的天太冷,縱然侍衛們将他看得緊緊的,他還是不幸染了風寒,吃了徐恕給的藥,也沒見好,反而因着行途匆匆,越來越嚴重,不得不停靠回程的驿站,暫作歇息。

見陸清則的風寒愈重,領頭的侍衛擔憂不已,生怕這位嬌弱的陸大人就這麽把自己燒沒了,派人到處找了一圈,請來位郎中,開了副藥,陸清則喝下去後,便裹着被子睡了過去。

因着出發前被鄭垚隐晦地提醒過不要太靠近陸大人,衆人也沒敢在他的房間裏待着,都在門外守着。

守着守着,不知怎麽就集體犯了困。

等察覺到屋內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寒冬臘月的,屋內不知何時打翻了油燈,火燒得極旺。

豔麗的火舌舔舐着斷裂的橫梁,滾燙的火浪呼啦啦蔓延過來,木梁不斷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猛烈的熱浪讓人絲毫接近不得。

火勢這麽猛,那屋裏的人……

所有侍衛的臉當即就白了,嘶吼起來:“快,快救火!陸大人還在裏面!”

然而已經晚了。

消息加急傳到京城的時候已是半夜,寧倦正在批閱奏本。

那幾個字入耳的瞬間,他腦中陡然“嗡”地一聲響,大腦一片空白,等找回那一絲理智的時候,才發覺他手中的筆已經掉到了書案上,朱紅的墨在奏本上留下幾道不勻的紅印子,血一般刺眼。

後背一陣一陣地竄着涼氣,手指冰涼發軟。

寧倦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怎麽也沒能從喉間擠出聲音。

長順從不可置信中回過神,看寧倦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的慘白臉頰,聲音發抖:“陛、陛下……”

他從未見過小陛下這樣的臉色,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渾身的骨頭,下一刻便要墜倒。

寧倦其實是很茫然的,有種墜入水下,雙耳被水封堵住的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像水面之上發生的,他能隐約聽到聲音,卻并不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嘴唇卻先一步動了:“備馬。”

長順心驚膽戰,無比擔憂寧倦現在的狀态:“陛下,等、等那邊再傳消息來罷,您……”

“備馬!”

長順一下将話咽了回去,腦子裏也是一團糟,反複回響着來禀報的侍衛的話。

驿站走水,陸大人在裏面,沒能救出來。

怎麽會這樣?

明明白日裏才傳來消息,說再有兩日就能到京城了。

長順惶惶然想,陛下該得……多傷心啊。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冰凍的水取不出來,侍衛們一桶桶地提着雪試圖澆滅火勢,均以失敗告終。

驿站許多地方都被放了易燃物,還被潑了油,燒起來便沒完沒了。

這是場蓄謀已久的刺殺。

等到寧倦夜奔百裏趕來的時候,大火已經滅了。

整個驿站被燒得只剩個空架子,所有侍衛低着頭跪在地上,旁邊蓋着一片白布。

鄭垚聽聞消息,連夜從床上爬起來跟過來,見到這一幕,骨頭都在發冷,腦中只閃過兩個字。

完了。

在見到這一幕前,他還懷着幾分微弱的僥幸,安慰自己,萬一人被救出來了呢,萬一呢。

沒有萬一了。

這麽大的火,沒把人活活燒成骨架都是好的。

寧倦死死盯着那片白布,腦中滾沸的思維在一瞬間凝固,嘴唇動了動,聲音無比的壓抑,聲音沙啞,一字一頓問:“老師呢?”

裏面不會是老師的。

陸清則應該是永遠雍容沉靜的,即使病骨沉疴,也腰背筆直,靜靜站在一邊等着,見到他來了,還要微微擡一下眉,笑着調侃他:“開個玩笑罷了,怎麽真來了?”

所以裏面不會是陸清則。

為首的侍衛聽到這話,将頭伏得更低,嗓音發顫:“屬下罪該萬死,沒有保護好陸大人,願領死罪!”

“老師呢?”寧倦握緊了馬缰,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又問了一遍。

侍衛徹底不敢說話了。

每個人都能隐約察覺到,陛下似乎……有點失控了。

呼嘯的北風忽然襲來,掀開了那片白布。

像是掀開了一場噩夢。

底下燒得焦黑的屍首,就這麽不可避免地落入了眼簾。

即使通體焦黑,寧倦也能一眼認出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形。

以及他腕上那把他親自參與打造的袖箭。

寧倦的呼吸忽然有點發沉,頭腦止不住地感到眩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馬上下來,走到那具焦屍身邊的,他在屍身邊跪下來,聲音發抖:“老師……”

他錯了。

他不該逼陸清則,如果他沒有逼陸清則,史大将軍就不會給陸清則這個機會,陸清則不會出京,也不會……

再可怖的噩夢,也不過如此了。

鄭垚望着陛下搖搖欲墜的身影,仿佛能看出那片死寂安靜的絕望,拼命吞咽了好幾下,才擠出發幹發澀的聲音:“陛下,當務之急是查出幕後指使之人,為陸大人報仇,您若是倒下了,誰為陸大人報仇呢?”

他啞聲道:“順便還有陸大人的……後事。”

寧倦依舊恍若未聞,彎身将那具焦屍抱入懷中,低聲不知道喃喃着什麽,聽到最後一聲,那些細聲的念叨便止住了。

鄭垚眼睜睜看着陛下仿佛承受不住某種重量一般,深深地彎下腰埋下了頭,肩膀細碎地抖動了起來,他以為陛下有哪裏不适,連忙湊過去,卻撞上了一雙熬幹了淚水般枯紅的眼。

少年天子挺拔的脊梁像是無聲無息地斷了,瞳孔一片迷亂空茫,意識渾噩間,他忽然想起,在江右時,陸清則生了那場大病後,他反複做的那場噩夢。

他夢到陸清則被困在沖天的大火中,他沖進火場,卻只見到一具燒得焦黑的屍骨。

噩夢成真。

幼時他眼睜睜看着母親被人帶走,燒滅成灰,卻無能為力。

時至今日,他最重要的人,再次葬身火海。

陸清則,你疼不疼?

寧倦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喉間陡然沖上一股腥甜。

在周圍驚駭的呼聲中,他生生地嘔出了口血。

你明明答應我了,會早點回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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