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之後的一切都有些像朦胧的夢境。

寧倦一動不動地坐在大雪中,抱着那具燒得面目模糊的焦屍,直到鄭垚派人加急找來了棺木,也不願松開。

大片大片晶瑩的雪花紛紛落落,周遭的風冷得刮骨,天寒地凍的,即使侍衛撐着傘,再這麽坐下去,怎麽受得住!

鄭垚心裏不是滋味,這段時日,他見陛下與陸大人之間種種,只覺得陛下對陸大人,或許就是純粹的、因本能的占有欲而滋生的幾分感情,畢竟陸大人那張臉,的确是堪稱絕色。

現在看來,這份感情恐怕沒那麽膚淺。

他咬咬牙,大着膽子彎下腰:“陛下,恕微臣得罪。”

話罷,就想掰開寧倦抱着屍身的手。

寧倦陷在自己的意識之中,對外界不聞不問,直到鄭垚伸過了手,他才有了反應,以為鄭垚是來搶陸清則走的,猝然暴怒,眼底閃爍着寒銳冷光:“讓開!不許碰他!”

他的反應好似只是下意識的,年輕俊美的面孔上浮着的依舊是幾絲絕望沉默的茫然。

鄭垚砰地跪到地上,哀求道:“陛下,再在這兒待下去,陸大人也會凍僵了。”

這句話将寧倦所剩不多的幾絲理智喚醒了。

老師身子不好,怕冷又怕熱的,夏日裏嫌棄他身上太熱,不喜歡他湊太近,冬日裏手足又冷冰冰的,燒着地龍也睡不好,睡到半夜足底仍是冷的,這時候就又不嫌棄他了,像只驕矜的貓兒,願意躺在他身邊,汲取一點熱意。

寧倦的嘴角彎了一下,随之而來的,又是喉間發哽的巨大悲恸,像是有什麽堵在了喉間,吞咽不得。

懷雪怕冷。

寧倦僵硬地抱起焦屍起身,呼吸輕促,小心翼翼地将他放進棺椁中,一眨不眨地注視了那道熟悉的輪廓許久,才沙啞地吩咐:“回京。”

從京城奔行而來,花了一整夜,扶棺回京,卻花了整整兩日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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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送史大将軍遺體回漠北安葬,回途遭遇驿館走水,葬身大火的消息提前飛遍了京城,震驚了無數人。

範興言聽聞消息,失手就摔了硯臺,在國公府裏等着陸清則的陳小刀也“啪”一下,摔了個古董花瓶,程文昂晃身摔下了石階,陸清則培養起來的下屬也紛紛不可置信,反複追問确認,臉色空白。

也有人暗中拍手稱快。

這個礙眼的陸清則,總算是消失了。

寧倦帶着棺椁回到京城時,正是清早,卻陰雲遍布,厚重的黑雲湧動在京城上空,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陳小刀、範興言和許多與陸清則相熟的官員都等在城門口。

陳小刀眼睛哭得紅通通,好不容易忍住了,看到那口棺材,鼻頭一酸,又哇地哭了出來。

他現在後悔沒有好好練字了。

往後公子不會再給他寫帖子,讓他照着臨了。

衆人本來還能忍着,聽陳小刀哭起來,也不禁潸然,範興言忍着悲意,深吸了一口氣,朝着寧倦長身一禮:“臣等,求陛下徹查此事!”

其他人也紛紛朝着寧倦長揖:“求陛下徹查此事!”

好好的驿館,怎麽會突然走水,還撲也撲不滅?

京中對陸清則有殺意的人太多了。

寧倦淡漠地掃了眼這些人,沒有說話,帶着棺椁直接越過。

陳小刀連忙追趕上來,鄭垚掃了一眼,見陛下沒有吭聲,便俯身将陳小刀一提,抓到自己馬上帶着。

回到了宮中,棺椁停靈于養心殿中。

負責護送陸清則的侍衛也跟随回了宮,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等待責罰,每個人都做好了死罪臨頭的準備。

從驿館回京城的這兩日,寧倦已經清醒了不少,面無表情地掃了眼這些侍衛,極度的悲痛過後,難掩心頭陰鸷的殺意。

就是這些沒用的東西,沒能及時将老師從火場中救出來。

彼時老師明明就與他們隔着那麽一點距離,明明一個轉身就能發現……

濃煙滾滾,火舌舔舐,他在睡夢之中呼吸不暢時,該有多疼多害怕?

寧倦陰沉地盯了這些人半晌,正要下令,餘光掃到一邊還在抹眼淚的陳小刀,腦中忽然響起那日在城門口分別時,陸清則和他說的話。

永遠不要遷怒、殘殺無辜的人。

但對該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軟。

要殺對的人。

他當時望着陸清則的眼睛,點頭應下了。

寧倦垂在身側的指節蜷了又松,反複幾次之後,冷冷開口:“所有人下去領杖三十,往後別再出現在朕眼前。”

說完,目光吹落到鄭垚身上:“鄭垚治下不力,事後同領三十杖,罰奉三年。”

聽到這道禦令,包括鄭垚在內,所有人都蒙了蒙。

不是這個懲罰太重,而是太輕了,當真就是責罰一下。

他們都是跟随去過江右的,再清楚不過陛下有多珍視陸大人,現在陸大人遭此劫難,他們護衛不力,居然沒有見血。

還是鄭垚最先反應過來,連忙帶着衆人叩首:“臣等領罪!”

寧倦沒有再看他們,叫來長順,吩咐陸清則的後事。

他答應過陸清則了。

若是他沒有做到,老師會很失望的吧?

雖然親眼看到了陸清則的棺椁,長順仍是有一絲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陸清則病骨支離的,看起來總是一副活不過三日的樣子,但這麽些年過去了,陸大人依舊好好的。

現在,陸大人,沒有了?

往後再也見不着了?

見寧倦的臉色看起來格外平靜,看不出分毫的其他異色,長順死死揪着小帕子,吸着氣将陛下吩咐的全部記下。

寧倦要陸清則的後事在養心殿舉行,以無比盛大、堪比皇家的規格。

這合不合禮數,長順已經無暇思考。

陸大人都走了,還有什麽合不合禮數的?

他很清楚寧倦的脾氣。

陛下現在還能克制着,是因為陸大人的後事還沒有安排好,等安排好了陸大人的後事,那些現在還在暗中發笑,覺得陸清則死了,拔去了眼中釘肉中刺,日子又能舒坦了的人,還能有安寧之日?

消息一傳出去,朝廷裏果然就此事又吵了起來。

許閣老直接帶着一批大臣求見,強烈反對讓陸清則在宮中舉辦後事,同樣趕來的還有陸清則的下屬,紛紛贊同陛下的提議,現在寧倦越是予以陸清則殊榮,他們胸口的郁氣就越能化解。

什麽低不低調的,陸大人人都沒了,他們無所謂了!

往日裏,寧倦會聽陸清則時不時遞上來的奏本勸谏,畢竟這些朝臣,許多都是一開始就支持他的,若是剛坐穩皇位,就收拾他們,未免不會叫人寒心,不肯再真心做事。

但現在沒有陸清則的勸了,這些人又如此不知好歹,寧倦不會再手軟。

他其實并不在意這些人怎麽看他,史書上又會如何記載。

聽着下面的争吵不斷,寧倦沒什麽表情地扣下了茶盞的蓋子,“當”的一聲,衆人才暫時一消停,紛紛看來。

“從今日起,罷朝七日。”

聽到寧倦嘴裏吐出的幾個字,衆臣嘩然,許閣老面色發臭,還想再說,寧倦卻已起身,直接離開了南書房,長順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許閣老,請走吧。”

一群言官哪兒肯離開,當即就準備跪在乾清宮外,長順看了兩眼,也不叫侍衛拖人,讓人去準備了幾盆水,倒在這些人跪的地方。

數九寒天,一盆水潑下來,很快就結了冰,浸透了衣衫,風再一吹,那寒意也不是單純跪在雪地裏能比拟的,跪了一會兒就受不住了,只能在心裏怒罵着這閹人的惡毒,暫時退卻了。

寧倦漠然地忽略了言官跪地勸谏的消息,走向養心殿。

步入養心殿時,他忽然想起什麽,扭頭望向更深處的深宮方向。

那裏有那座才新修好的宮殿。

美輪美奂,雅趣盎然,上面的題字是“隐雪軒”。

那是為陸清則精心準備的囚籠。

他謀劃着,想等陸清則從漠北回來,就将他囚藏起來。

老師心軟,總會被他磨得同意。

待在那裏面,陸清則不會再受到外界風風雨雨的幹擾,能被他好好地保護着,不會再受到傷害。

寧倦盯着那邊看了許久。

久到身側的侍衛忍不住小聲問:“陛下?”

寧倦慢慢地收回視線:“永封隐雪軒,禁止任何人出入,凡擅入者,格殺勿論。”

話罷,他跨進了門檻。

長順命人準備得很快,靈堂收拾妥當,陳小刀正跪在靈柩前,邊燒紙邊小聲說:“公子,你有沒有見到大将軍?你和他結個伴兒,路上也不會被欺負……今兒是你的生辰……”

說着說着,就有些哽咽。

寧倦的腳步一停,茫然地想,是啊,今天是陸清則的生辰。

幾日之前,他還期待着這一日,想着今日陸清則便能回來了,自此以後,懷雪就是他一個人的懷雪,不必再顧忌那些塵俗的目光,想怎麽叫陸清則,就怎麽叫。

往後陸清則的每一個生辰,他都要在這樣的空寂中度過。

寧倦的腳步忽然有些搖晃,走到棺椁前時趔趄了一下,眼前一暗,竟然就這麽半昏了過去。

不眠不休地趕了三夜的路,遭此打擊,就算是寧倦也站不住了。

長順緊急将徐恕請來了宮裏,給寧倦施了一針,又強行灌了藥。

寧倦意識模糊卻清醒,處于一種奇異的狀态。

分明躺在溫暖如春的寝宮裏,身下是柔軟是床榻,他卻仿佛回到了從前待在冷宮裏的時候,冷意像是透過破洞的窗縫,從四面八方滲過來,他一個人裹在冷如薄冰的被子裏,無論再怎麽努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都會被寒意侵蝕。

那雙溫暖的手不會再探過來了。

長順看着寧倦慘白的臉,憂心不已,小聲和徐恕說了說寧倦的情況:“……鄭大人說,陛下那日見到陸大人的遺體後,生生嘔出口血,但到現在也沒有哭過……”

徐恕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

從前他只覺得這對師生感情當真是好,而今看到寧倦的樣子,這哪是師生情誼能說得通的。

陸清則不僅是寧倦的老師,還是他喜歡的人。

那種失去所愛的錐心之痛,徐恕再了解不過,在這種感同身受之下,得知這段悖德情愫的震驚都被蓋了下來,沒那麽令人大驚小怪了。

徐恕搖頭道:“這是心病,我也醫不了。”

他隐晦地低聲提醒:“仔細看着點陛下。”

寧倦其實都聽到了,只覺得有些可笑。

對陸清則下手的人還沒查到,他怎麽可能尋死覓活。

等徐恕離開了,寧倦慢慢翻身下床,長順趕緊來扶:“陛下,您怎麽起來了,再休息一下吧?”

寧倦沒搭理:“鄭垚也該回來了。”

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哪些人會對新政有意見,哪些人想對陸清則下死手。

他沒有理由動這些人,卻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藏起陸清則,這些人就對陸清則下了手。

寧倦預估得很準,他才剛起身喝了徐恕開的藥,鄭垚就帶着查到的名單回來了。

鄭垚的臉色不太好看,将名單呈給了寧倦:“陛下,涉事者頗廣。”

陸清則的政見有利于百姓,但很得罪京城的達官貴人、王公貴族,每被分走一絲利益,他們就對陸清則記恨一分。

即使那些利益于他們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們就算是将家中滿溢的米糧傾倒給圈養的畜生吃,也不會分給饑餓的災民一口糧。

寧倦掃了一眼,不出所料,他心裏的名字都在名單上。

鄭垚低聲問:“陛下,您準備怎麽做?”

“搜查證據,”寧倦将名單随手一抛,寫滿了名字的紙張飛飄而下,落到鄭垚的眼前時,帝王冰冷的聲音也随即落下,“一個也不要放過。”

這是要抄家。

鄭垚無聲打了個寒顫,叩行一禮,領命而去。

外面又下雪了。

寧倦披上外袍,回到了養心殿。

陳小刀哭累了,已經被帶走了,餘下的人諸如範興言,也只是能來上柱香,沒有被允許在靈堂多待。

老師喜靜。

周遭終于沒有其他人了。

寧倦走到棺椁邊,坐了很久,天色愈黑,周遭靜得仿佛能聽到蠟燭燃燒的聲音,他閉上眼,将腦袋貼在冰冷的棺木邊,卻嗅不到一絲讓他安心的熟悉梅香。

“老師……”

寧倦有些恍惚。

他已經忘記上一次和陸清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沒有争執,沒有互相試探,是在多久以前了。

這幾個月,陸清則一直被困于朝廷的争端與他的步步緊逼之中,受盡委屈。

他眼眶發紅,輕聲道:“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陸清則停靈的第一夜裏,錦衣衛得令,四散在京中各地,踹開了第一個宅門。

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前些日子,诏獄才關滿了衛黨和逆黨,盡數斬殺之後,空了還沒多久,又再次熱鬧起來。

等到白日的時候,鄭垚才歇了口氣,但得知消息,曾在私底下一起謀劃的所有人卻變了臉色。

從昨日陛下親自扶棺入城,将陸清則的靈柩停在養心殿,不合規矩地舉行皇家規格的喪葬之時,他們心裏就有些不安了。

不是說陛下對陸清則已經沒有了師生之情,準備兔死狗烹,擇日斬殺嗎?

不是說陛下多次看向陸清則的眼神裏都有着不耐煩的殺意,可怖無比嗎?

他們明明是順着陛下的心意做了事,怎麽會這樣?

難不成陛下和陸清則只是演給他們看的,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決裂過?

他們心驚膽戰之時,寧倦正在一心一意地為陸清則辦着後事,待在養心殿內一步不出,近乎不休不眠、不吃不喝,讓長順一度害怕陛下是當真想不開了。

事實并非如此,寧倦只是感受不到疲累,也吃不下東西。

每日唯一能讓他移開盯着靈柩的視線的,只有鄭垚的回禀。

“陛下,主要謀劃此事之人,是許閣老的女婿靜平候……馮閣老的大兒子,也有涉及。”

鄭垚回禀時,眼皮直跳個不停。

許閣老也就罷了,一個酸腐古板、自視甚高的糊塗老兒,如不是年輕時桃李天下,資歷頗深,早被革職了,但馮閣老是最初就支持陛下的人,他的女婿範興言,還是陸大人的好朋友。

大概是在陸清則的棺椁面前,寧倦沒有展露出太過可怕的神色,輕描淡寫道:“靜平候一家處斬後,許平也該致仕告老了,回鄉路遙,山匪衆多,看顧着點。”

聽出這句話背後的森然殺意,鄭垚的眼皮跳得更厲害:“臣明白了。”

寧倦又安靜了會兒,淡淡道:“馮閣老也開始老眼昏花了,讓他在家養養病,白發人送黑發人,也該歇停一下。”

見寧倦沒有牽涉到範興言的意思,鄭垚在心裏不免唏噓了下。

除了陸清則,還有誰能圈得住陛下呢?

鄭垚領了命,正想離開,寧倦又遞給他幾封書信:“傳出去。”

當日,除了兩位閣臣也受牽連,又被帶走了幾家的消息傳遍京城外,也有另一個消息傳了出來。

是從前陸清則寫給陛下的信。

信中向陛下舉薦了多位官員,令人震愕的是,這份舉薦的名單裏,不單有支持陸清則、與陸清則交好的人,還有許多,是對陸清則非常不滿,經常上谏彈劾的官員。

他們之中不乏懷才不遇者,在曾經的衛黨打壓之下,郁郁不得志,直到忽然被陛下看中,從此平步青雲,便也獻上了對陛下的忠誠,走到了現在。

他們受過衛黨之亂,便害怕陸清則會再勾結黨羽,再出黨派之争,即使陸清則沒有表現,也依舊有疑慮在心。

結果現在告訴他們,陛下當初會看上他們,選擇他們,都是因為陸清則。

陸清則才是他們的伯樂,是那個有恩于他們之人。

而在他們激烈勸谏陛下之時,陸清則只是遠遠看着,不置一言,從未有過抱怨,也從未提過這些。

不少曾在朝上是陸清則對頭的朝臣,不免開始了輾轉反側。

帝師少年登科,一身病弱,護持陛下,恩惠百官,所提政見,無不惠及百姓,為大齊國祚而想,卻被擔心他權勢愈大的他們不斷攻擊,直至死于奸人之手,也沒有報複過他們分毫。

陸清則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權奸之輩。

這樣一個滿身清正的人,為何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前幾個月那些狂亂、激烈、不斷傳染而令人亢奮的情緒緩下來後,許多官員心裏陡然一冷。

他們現在,豈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負恩忘義、逼死忠良之輩?

他們當真……做錯了。

因帝師之死而飽受煎熬的人多了起來,許多朝臣慢慢安靜下來,不再勸谏陛下少生殺戮,對将陸清則的靈柩置于宮中也不再有争議。

仿佛都在無聲中達成了某種默契。

這場抄家,在陸清則的頭七日結束,該陪葬的人一個也沒少。

頭七過後,便該下葬了。

寧倦還沒來得及讓陸清則接受他的喜歡,若是将陸清則葬入皇陵,他恐怕會不樂意,但要陸清則葬在其他地方,他也不願意。

在靈柩前坐了一整晚後,寧倦疲憊沙啞地吩咐下去,還是将墓地擇在了京郊,山清水秀之地,安安靜靜的,陸清則會喜歡。

這次他願意選擇陸清則的選擇。

棺椁被送葬的隊伍運出京城,沿途不少百姓得知這是陸大人的棺椁,有的便停下了腳步,朝着棺椁拜了拜。

陸清則的許多政策雖然得罪了達官貴人,但對百姓的恩澤是實打實的,百姓知道是陸大人推行下來的,都念着他的好。

陳小刀忍不住又哭了,抽抽噎噎地跟在送葬隊伍最後,小聲道:“公子,好多人送你啊……你和大将軍都走了,林溪也不在,我一個人好寂寞。”

即使暗中謀害陸清則的人已經全部伏誅,又有什麽用呢。

殺了那些人,并不會讓陸清則回來。

棺材下葬的時候,一直沒什麽表情的寧倦忍不住朝着那邊走了幾步,想要抓住什麽。

到底指尖只掠過一縷清風,在指尖一繞,便倏然而逝。

他看着痛痛快快哭出來的陳小刀,心底莫名地生出了幾分羨慕。

不是他不傷心,也不是他要維持皇帝的威嚴做派。

只是他的淚水好似在看到陸清則時就已經熬幹,哭不出來。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師發間的清幽梅香。

陸清則為他取了字,他卻從未聽過陸清則叫過他一聲霁微。

回京之時,寧倦一路沉默,進了城,忽然從馬車裏鑽出身,騎上馬,一夾馬腹,奔馳而去。

侍衛都吓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過街巷,最後馬兒停在了陸府的大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看到陸府的牌匾,衆人一時面面相觑,小心地跟了進去,見到寧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陸大人平日裏辦公的書房,鄭垚才明白過來,伸手示意大夥兒停下,低聲道:“到附近守着,別去打擾陛下,都警醒點。”

陸清則離開的那幾日,寧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宮殿即将完工,他忙着親自布置殿內的細節,滿心歡喜地等着陸清則入住,許久沒有來陸府了。

對于他而言,從前常來陸府,只是因為陸清則在罷了,陸清則若是不在,就算是華貴的皇宮,也只是個清冷寂寞之地。

走進書房時,恍惚還能嗅到一縷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補了心底的某處空缺。

桌案上的書還翻着,他幾乎能想象到,陸清則往日坐在這裏,裹着大氅處理公務的模樣。

書房的窗戶似是忘記關上了,一陣冷風灌進來,将搖搖欲墜的梅香吹散,寧倦心裏一抖,連忙想去關上窗。

走上前去,卻猛然怔住。

窗邊挂着只晶瑩剔透的冰燈。

經過細致耐心的修補,冰燈竟然恢複了從前的精致華美,在風中無聲地輕晃着。

那一瞬間,寧倦的心髒好似在猛烈收縮,靈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讓他忍不住撐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錯亂,幾欲幹嘔,卻在低頭時,看到桌上的書頁被風刮得嘩嘩響,旁邊的鎮紙下,一封信映入眼簾。

“霁微親啓。”

寧倦的指尖發着抖,将那封信從鎮紙下抽出,看了那四個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将裏面的信紙拿了出來。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那是封很長的信,或許是以為他會來陸府看到,信中帶着寧倦熟悉的溫和口吻,告訴寧倦該如何解決朝中讓人頭疼的難題,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後患處置的方向。

平日裏寧倦最讨厭陸清則和他談公務,此刻卻忍不住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看去,舍不得漏過一個筆劃。

陸清則寫的是很平淡的白話。

信到最後,才是給寧倦的話。

“你我師生情誼雖斷,然于我而言,你永遠是最優秀,令我最驕傲的學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愛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願你多年後為此後悔。”

“若再遇到喜歡之人,切莫如此。”

“但請珍惜身體,願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寧倦認認真真地看完,感覺臉上有些發涼。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眼淚。

從讀到信封上的話開始,眼淚便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

他的指尖撫摸着最後那行字跡,很艱難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聲,旋即無聲埋下頭。

少年皇帝坐在空蕩蕩的書房之內,肩膀發着抖,低低地抽噎起來:“老師……我錯了。”

他不想把陸清則藏起來了。

如果重來一次,他只要陸清則好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離開,但留下訓狗指南。

寧狗勾:QAQAQAQAQA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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