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京城展開血洗時,陸清則剛在渡口登上段淩光的貨船。
他從驿館裏脫身後,騎馬遠離了那處,天光稍亮時,終于見到前頭有個村子。
整夜疾行,就算是裹着厚厚的披風,陸清則渾身也在嗖嗖發涼,四肢僵硬,想了想,便拍拍馬,放馬離開回驿站去,走進村中,問村民要了點熱湯,暖了暖手腳。
村裏似乎在辦喪事,見有過客,村民很熱情地遞了碗熱湯來。
天蒙蒙亮着,村裏人并不是很舍得點蠟燭油燈,全靠大雪折射的微光看路,模糊中只覺得這個過客氣度雍容,清隽疏朗,似乎不是一般人物。
但也沒太在意。
南來北往的,不少商客路過村子時,也會歇歇腳,什麽人物沒有過。
陸清則喝了口熱騰騰的羊肉湯,羊肉驅寒,四肢百骸都湧過暖流,身子也沒那麽發寒了,舒服不少,看村裏熱鬧,随意多問了句:“是有人過世了麽?”
村民忍不住叨叨兩句:“人本來是不行了,村裏都準備着呢,沒想到都要往棺材裏放了,人又突然醒啦!”
還有這等事?
陸清則笑道:“新歲将至,也是好事。”
“是啊,大過年的死人,多晦氣。”村民小聲感嘆了聲,“這位公子是趕路回家嗎?”
陸清則頓了頓,搖頭:“剛從家裏出來。”
村民疑惑地撓撓頭,還想再問,陸清則轉眸看到棚裏一只驢子,估摸了下自己的身體情況,和聲和氣地問道:“這位大哥,驢子賣嗎?”
喝完那碗湯,陸清則騎着新買的驢子,戴上風帽鬥笠,慢悠悠地朝着渡口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數個時辰之後,一隊錦衣衛騎着快馬趕到村中,急匆匆地将村裏沒用上的棺材花重金買走,因為太過緊迫,也沒注意村民的随口閑談,幾個時辰前有個買走驢子的青年。
陸清則并不知曉自己離開後的情況,不過即使知曉了,也不會太在意。
那副時常戴在他臉上的銀面具已經丢在火場中,大概都被燒融化了,就像束縛在他身周的一切,陡然都随着他的離開而遠去。
該操心的都操心完了,他不再是帝師了。
陸清則沒有特別緊迫地趕路。
他身上的東西基本都丢在大火裏燒完了,就剩出發漠北前,徐恕給的兩瓶藥丸、幾兩碎銀、早就暗中僞造好的路引,以及在村裏買的幹糧和水囊。
去渡口的一路上,他特地避開了可能有錦衣衛路過的地方,免得好巧不巧,撞上個把熟人。
這會兒他的死訊應該已經傳出去了,京城應當很熱鬧。
藉由此事,寧倦可以順藤摸瓜,対那些從前不好下手的王公貴族下手,清除一些從崇安帝時就存在的沉疴舊疾。
等該清理的人清理完了,開春便是春闱,新鮮血液補進朝廷,他相信在寧倦的手下,修剪枝葉後的大齊會重新生機勃勃,再次強盛起來。
至于其他的……
寧倦現在,應當很傷心吧。
過段時日便好了。
寧倦還很年輕,就算他是皇帝陛下,如今見過的東西,也因年齡的限制太少,等再過幾年,少年蛻變成青年,閱歷豐富,成熟起來,這絲偏執的感情,應該也會随之淡去。
或許以後寧倦回頭想想,還會為自己曾対自己的老師動過那番心思,感到不可思議。
陸清則心想着,走了幾日的路,終于到了和段淩光約定的碼頭,在碼頭附近隐蔽地等了一日,碼頭附近戴着風帽鬥笠的人不少,他也不甚顯眼。
當夜,段淩光的船如約而至,停靠在碼頭,下船補買些食物。
看到陸清則牽着小毛驢悠哉哉地走來時,段淩光又是舒口氣,又是覺得好笑,連人帶驢請進船上,上下打量他,調侃了句:“我還以為我見着張果老了。”
說着,看他那張過于顯眼的臉,忍不住又道:“你怎麽不戴面具?也不怕惹人注意。”
陸清則不太明白這個邏輯:“路上就沒什麽人戴面具,我若是戴了面具,豈不是更惹人注意?”
說着扭頭拜托了下:“対我的驢好點。”
段淩光一時語塞,跟他沒法說去,看他被風吹得臉色蒼白,近乎透明似的,趕緊帶着他鑽進了艙室裏,倒了杯熱茶推過去,然後往椅子上一癱:“你這動靜鬧得,知道你家小皇帝都在幹些什麽嗎?我沿途坐船而下,聽得當真是冷汗直下,一想到我若是按原先的軌跡走,會遇上這麽個宿敵,人都要厥過去了。”
陸清則能想象到京城的動靜,自在地抿了口熱茶:“我就當你在誇我家小崽子了。”
段淩光挑高眉:“看你這樣子,過來的路上,肯定避開了所有可能有京中耳目的地方,沒聽說過京中傳來的消息,所以我猜你肯定沒想到一點。”
“什麽?”
“小皇帝把你‘停靈’養心殿,親自在殿裏為你守靈,聽說氣得一群官員在宮裏跪了許久。”段淩光戲谑地看着他,“這點想到了嗎?”
陸清則摩挲着茶杯的指尖一頓,垂下長睫,聲音聽不出喜怒:“胡鬧。”
段淩光摸出扇子,不嫌冷似的搖了搖:“看起來你家小皇帝比你想的,還要更在意你幾分啊。”
陸清則只是喝茶,沒有接茬。
段淩光在腦中整合了下自己豐富的理論知識,提醒他:“總之,你得當心點,若是被你家小皇帝發現你其實沒死,只是借假死脫身,那他現在有多痛苦悲傷,到時候就會有多暴怒,你這身體,八成是撐不住一篇虐身虐心文的。”
陸清則眼皮跳了跳,有點糟心地放下茶盞:“你到底看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段淩光:“也就還好啦,你這是什麽語氣,你在看不起我的愛好嗎?”
“……”
陸清則安靜了會兒,也不免順着段淩光說的思路想了想。
寧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現在的行徑,在寧倦心裏無異于是背叛。
按着寧倦那狼崽子的脾氣,若是得知他是假死脫身,恐怕不止是暴怒,會……恨上他,恨不得殺了他吧。
陸清則垂着眼簾,想起自己留在陸府中的那封信。
畢竟他還是不太放心寧倦。
寧倦若是在他去漠北時,到陸府看到信還好,頂多會覺得,他是不好與他當面交代這些話,畢竟師生情分被他親口斬斷了,許多話他的确不當說。
但寧倦若是在他假死後才看到這封信,冷靜下來後,不免會因為這封信起疑心,屆時恐怕會将所有與他有過接觸的人挨個排查審問一遍。
其他人他倒是不擔心,知道此事的,只有那個死囚犯和段淩光。
掐指算算時間,今日那個死囚犯正代替他下了葬。
他與那人做了交易,将他的家人送離京城,贈銀萬兩,保一生富足。
一個诏獄中不起眼的死囚犯,應當不會入皇帝陛下的眼,只要沒有确切的證據,既已入土,寧倦就不會輕易再掘開墓穴查看屍體,況且一具焦屍也看不出什麽。
寧倦總不至于找上段淩光吧?
陸清則思來想去,還是将這一線可能與段淩光說了。
段淩光當然也怕冷,順手倒了杯酒,喝下暖暖身子,咂舌道:“知道了,你還是太心軟了,難怪你家小皇帝會被你寵壞。我提前打打腹稿吧,不過應當沒關系,在小皇帝眼裏,咱倆也就在臨安有過一次接觸,他沒什麽實質性的證據,也不會來找我。”
陸清則喉間有些癢,低頭悶悶咳了幾聲。
段淩光聽他咳起來就心驚膽戰:“你去歇着吧,我真怕你把自己咳散架了。”
陸清則在風雪中行了幾日路,的确也有些疲累,沙啞地應了聲,去了段淩光給他準備的艙室歇着。
事實證明,段淩光猜到了一半,又沒有完全猜到。
貨船一路南下,行了不到兩日,再次靠岸之時,就被攔住了。
碼頭上嘩啦湧上一群青衣錦衣衛,為首的還是個熟人,陸清則在門縫間一瞅,是鄭垚身邊的得力幹将小靳。
小靳掏出令牌,冷聲厲喝:“奉聖上禦令,着段淩光回京審查,違抗者斬!”
陸清則:“……”
段淩光這個烏鴉嘴,寧倦還是察覺了嗎?
不過看錦衣衛的動靜,只是來帶段淩光去問話的,而非搜查貨船找人,看來寧倦沒有懷疑他假死。
只是怎麽會懷疑到段淩光身上?
再怎麽懷疑,也是懷疑陳小刀、林溪等人吧。
因着早先就有了心理準備,段淩光倒是沒有意外,拍拍陸清則的肩:“你在船上躲好,我很快回來。”
說着,便坦然地搖着扇子走出去,跟着錦衣衛走了。
段淩光身邊有兩個很少說話的侍從,得過段淩光的吩咐,将船停靠在碼頭,等着段淩光回來。
錦衣衛一路快馬疾奔,當天深夜,段淩光便被錦衣衛押送着,帶進了重重深宮之中。
出乎段淩光的意料,這回他面対的,不是那位兇神惡煞的錦衣衛指揮使,在偏殿等待許久後,他見到了傳聞裏的皇帝陛下。
少年天子身上的青澀已經被磋磨得近乎消失,到底是尊貴無雙的天潢貴胄,從他年輕俊美的面孔上,已經看不出多少悲痛沉郁的情緒痕跡,居高臨下望過來時,漆黑冷銳的眼眸中只帶着帝王的壓迫感。
那目光太過紮人,一瞬間段淩光甚至産生個錯覺,仿佛小皇帝看出了他不是原來的段淩光。
這個荒謬的念頭很快被他丢到了腦後。
怎麽可能。
段淩光偷摸打量寧倦時,寧倦也在淡淡看着這個陸清則的同鄉。
這個人身體裏的靈魂,或許和陸清則一樣,也不屬于此間。
他收回打量的眸光,嗓音帶着幾絲沉沉的冰寒:“這是你派人做的?”
段淩光正疑惑什麽東西,就看到皇帝陛下身邊的太監托盤裏的東西。
看到那玩意,段淩光心裏一悚,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帶來了。
是靈牌。
陸清則随着寧倦路過臨安府時,去陸府祖宅一探之後,想給原身也放個靈牌供奉着,請他幫幫忙。
舉手之勞罷了,等他們走後,段淩光就讓人做了個靈牌,藏在了陸府祖宅靈堂下面,接受香火供奉。
沒想到這靈牌居然給小皇帝的人找到了,還送來京城了!
完了。
段淩光頓感頭皮發麻,倉促之間竟然找不出解釋來。
他該怎麽解釋,陸清則人還沒事的時候,祖宅裏就多了個靈牌?
小皇帝要是覺得是他咒死了陸清則咋辦?
寧倦冰冷地盯着一時說不出話的段淩光,漠然地想,這幾日,陳小刀審過了,林溪也審過了,就連範興言和陸清則手底下的官員,也都被問過話,所有與陸清則相熟的人,都未曾發現過什麽異常。
那具他親眼看過的屍體,與陸清則的身形也別無二致。
他心裏曾生起的一絲微渺而荒謬的希望,在這塊靈牌送來時,也徹底泯滅。
從在臨安時,老師就懷有死志,想要離開了嗎?
他那麽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対他懷有殺意,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甚至提前寫下了一封絕筆信……
寧倦面上沒有波動,心口卻似是插進了把帶毒的尖刀,緩緩地攪動着五髒六腑。
這是告別此間的靈牌嗎?
老師會去哪裏?
他的靈魂是不是已經回到了他所不能探尋的彼方,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鄉?
那裏有多遠他不知道,待他百年之後,他還能見到陸清則嗎?
他曾終日恐懼陸清則是漂泊的靈魂,終有一日會回去,任由陰暗的占有欲望膨脹,想要将他藏起來。
到底陸清則還是回去了。
他沒能留住他的懷雪。
段淩光被盯得寒毛都出來了,不由得深深佩服陸清則,人看着弱不禁風的,居然能收拾得了這麽可怕的小皇帝,真不愧是他的老鄉。
他打了滿腔的腹稿,琢磨着不能表現得和陸清則太熟,略有絲緊張地等着寧倦再開口詢問。
然而到最後,小皇帝竟也沒問什麽,只是直勾勾地盯了他許久後,平淡道:“放他回去罷。”
這是老師的同鄉。
老師想必是不願意見到他対段淩光做什麽的。
老師還在時,他就時時惹他不開心了。
現在他想讓老師開心一點。
長順還以為陛下讓人把段淩光抓來是有什麽要問的,沒想到從始至終,只問了那麽一句,心底有些疑惑,看着人又被錦衣衛帶下去了,忍不住小聲問:“陛下,您……”
見寧倦嘴角平直的抿着,他還是把話咽了下去,吩咐人将靈牌送去靈堂中供着,等回來的時候,陛下人已經不見了。
長順愣了一下,聽外面的打更聲,就知道了。
陛下又去陸府了。
自從陸大人下葬之後,陛下每晚都要去陸府才睡得着。
他走出偏殿,望着天上的一鈎冷月,嘆了口氣。
陸大人離開後,好像整個京城都變得更凄冷寂寞。
陳小刀去了漠北找武國公家小世子,他偶爾閑了出宮,說話的人也沒了。
不僅陛下,連他也忍不住有些懷念那一絲溫度了。
陸清則在船上一夜無眠。
寧倦雖然是個會咬人狗崽子,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很聽話的,臨行前他叮囑過寧倦,也得到過答允,有過他的死亡沖擊,他不擔心寧倦會対段淩光下手,但擔心假死一事會敗露。
萬一敗露了,真不知道寧倦會有什麽可怕的反應。
或許會恨不得真的把他弄死。
好在清晨時分,段淩光便被錦衣衛騎着快馬送回來了。
一上船,段淩光立刻吩咐收錨,繼續南下,說完鑽進艙室裏,狠狠喝了杯濃茶,吐出口氣:“活過來了。”
陸清則打量他:“果……陛下沒怎麽你吧?”
段淩光後背還在嗖嗖發涼,搖頭道:“只是把我帶進宮,問了句話,你讓我幫忙做的那個靈牌被他發現了,難怪突然把我叫去。”
陸清則默了默,不知道寧倦看到那個靈牌會作何感想,不會以為他早早就心存死志,或是寧死不屈吧?
段淩光還心有餘悸:“你家小皇帝,也忒吓人了。”
陸清則想也不想,下意識維護寧倦,反駁道:“哪有的事?他很可愛的。”
可愛?
想想那雙沒有任何感情,漠然盯着他的漆黑眼瞳,段淩光的臉色頓時有點怪異:“……你認真的嗎?”
陸清則面不改色,肯定道:“當然了。”
至少在學會咬人之前,寧倦就像只黏人的小狗一般,确實很可愛。
段淩光欲言又止了會兒,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北方現在這麽冷,你随我回臨安嗎?冬日裏不好行走,要不你和我一起待到開春了再走。”
陸清則搖頭道:“有一就有二,陛下的疑心一旦起了,一時間就不會徹底消除,大概還會派人注意你的動向,我随着你回臨安容易被發現,自個兒四處走走就好,下次靠岸時,放我下去吧。”
段淩光算了算日子,又挽留道:“明日便是除夕,你一個人孤零零地過年多可憐?在船上跟着大夥兒過完年再走吧,放心,船上知曉你存在的,都是我的人,他們也不知道你是誰,不會出去亂說的。”
陸清則含笑點點頭。
隔日除夕,段淩光的船仍在江上行着,沒有靠岸。
本來江上的風就冷,冬日更是刮骨,段淩光自掏腰包,給船上所有人發了個紅包,船上的廚娘包了餃子,大夥兒來不及趕回家,在一起守歲過年。
陸清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側,看大家笑鬧,大聲讨論家中的事,嘴角噙着絲笑意。
衆人都知道他是段淩光的朋友,見他臉色蒼白帶有病色,卻不損容色,眼尾一點淚痣點出三分昳麗,好看得渾似神仙,忍不住過來攀談:“在船上待了好久了,還不知道這位公子的名字?”
陸清則眨了下眼,道出在路引上随手寫的假名:“路淩。”
衆人又是一通問,諸如多大啦,做什麽的,家産如何。
問得陸清則一陣頭大。
“你們磨叽什麽呢?”一個大嬸看不過去了,湊過頭來,慈祥地看着陸清則,“我就直接點問了,路公子,你可有婚配啊?”
圖窮匕見了,陸清則心想着,淡定道:“有個十八歲的兒子。”
什麽?兒子都那麽大了?看不出來哇!
衆人驚疑不定地瞅瞅陸清則,滿臉可惜,作鳥獸散。
打發完上哪兒都有的催婚群體,陸清則扶着船舷走到甲板上,回頭凝望京城的方向。
這還是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和寧倦分別的新年。
說實話,他有些想寧倦。
這會兒宮裏應當正熱鬧着吧?
人死之後,活着的人總要向前看的,寧倦已經拿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遭受再大的打擊,也能很快煥發活力。
寧倦該習慣他不在的日子了。
他也該習慣沒有寧倦的日子。
段淩光到處找了找人,出來了才發現陸清則孤零零地站在船舷邊,清瘦的背影籠罩在一片清寂之中,嘶了一聲,生怕他掉下去了:“外面黑蒙蒙的,有什麽好看的?你也不怕吹生病,快進來吃餃子了。”
陸清則恍然回神,回頭笑笑:“來了。”
貨船上的氣氛熱烈,大年三十,京中也是張燈結彩,唯獨宮裏的氣氛冷寂,幾乎沒什麽新年的喜慶之感。
先是史大将軍亡故,再是帝師被刺殺,兩樁打擊之下,今歲的除夕宴也被陛下取消了,不過賞賜都有發下去,也沒人不滿。
寧倦向來不喜歡那種熱鬧,從小到大,他都厭惡與他格格不入的喧嚣,再熱鬧也是虛假的。
何況他唯一想要陪伴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長順端着廚房煮的餃子送來時,發現陛下又不見了。
毫無疑問,又出宮去陸府了。
小徒弟安平撓撓頭:“師傅,過年可不能不吃餃子,要給陛下送過去嗎?”
去年這個時候,除夕宴結束,陸清則被接進宮裏,和寧倦一起吃的餃子。
陛下恐怕是又想起陸大人了。
長順猶豫了會兒,還是搖頭:“陛下這會兒怕是誰也不想見,別去打擾陛下。”
安平恭謹地應了聲,一陣冷風襲來,他忍不住抱着胳膊,嘟囔着埋怨:“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去年冷了,大雪也下個不停。”
長順聽着這話,莫名生出絲難過。
自帝師死後,京城的冬天似乎愈冷,雪景卻不複從前了。
大多時候長順都能猜出寧倦的心情如何,寧倦的确又想起了陸清則,但其實沒有出宮。
他在南書房伫立良久之後,擱下筆披上大氅,命人提着燈,難得地去了趟鷹房,看了眼那只海東青。
海東青被馴鷹師喂得很敦實,羽毛亮麗,日子也悠閑,唯一的煩惱,就是它唯一喜歡的陸清則很久沒有來喂過他了。
見寧倦來了,方才還懶洋洋的鷹隼眼神瞬間銳利起來,作出警惕的姿态,露出幾絲敵意。
陸清則在的時候,一直試圖勸他将這只鷹放歸草原。
他那時只覺得陸清則的話有另一層含義,他想像這只鷹一樣,被放歸離開,飛離他的身邊,便推翻了從前的決定,斷然否決了。
現在老師已經走了,這只畜生留着也沒什麽意義。
寧倦面無表情地和海東青対視許久後,忍着把這破鳥做成羹湯的沖動,淡淡吩咐:“等開了春就将它送回漠北。”
馴鷹師一愣,知道帝師的死是陛下的傷心事,沒有人敢在陛下面前再提陸大人,他也不敢多問,低着頭應下了。
親口吩咐過此事後,寧倦才出宮去了陸府。
沒有叫侍衛陪同,也沒有騎馬或者坐馬車,獨自安靜地走過去的。
走進陸清則的寝房時,寧倦敲了敲門,小聲道:“老師,我來了。”
他最近都睡在陸清則的寝房裏。
陸清則的身體不好,時不時生個病,屋內有着常年浸染的藥味兒,并不難聞,唯有清苦,餘下的是他熟悉的幽淡梅香,但那股氣息已經越來越幽淡了。
寧倦着魔似的,把陸清則穿過的衣裳全部找出來,鋪在床上,試圖讓梅香的氣息濃郁一些。
窗邊的那盆盆栽不知道是沒熬過冬日,還是沒熬過陸清則的毒手摧殘,已經徹底枯朽,似是帶走了這屋子裏的生機,一切都變得冷冰冰的,不再像他從前來時那般溫暖。
寧倦時常失眠心悸,半夜自噩夢中醒來,夢裏的大火延綿,是他再難擺脫的夢魇。
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帝王,手握軍政大權,坐在金銮殿上,決策着一切,所有人跪地叩首,誠惶誠恐,齊呼萬歲。
到了夜裏,他似成了一縷無處可去的游魂,只有回到這縷梅香所在,才能安穩。
自從陸清則走後,萬歲萬萬歲,似乎成了一道險惡的詛咒。
等到那絲梅香消散的時候,寧倦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睡得着。
他蜷縮在床上,緊緊地抱着陸清則穿過的衣裳,嗅着幾乎要消散的梅香,喃喃道:“老師,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不肯入我的夢?”
他再未夢到過陸清則。
“今夜是除夕。”
冰燈在窗邊幽幽晃動,燈光朦朦胧胧,似一盞指引游魂歸路的引魂燈。
“回來看看我,好嗎?”
寧倦閉上眼,意識漸漸抽離,任由自己倒在一床淩亂的衣物間,在陸清則的氣息包圍下,劇烈的頭疼得到了緩解,空蕩蕩的心口也有了幾絲微弱的填補。
似乎是到了時辰,滿城的煙花爆竹之聲遍響,噼裏啪啦,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歡慶。
失去陸清則的,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