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在段淩光的挽留之下,過了十五,陸清則又在臨安多停留了兩日,便告辭了段淩光和陪伴了自己幾年的小驢子,帶着那位叫錢明明的美妝大師,以探親為由,混在一隊上京城的商隊裏出發了。
離京城越近,沿途關于京城的傳聞就越多,陸清則刻意避開京城的消息幾年,如今想做到不聽不聞都很難。
許多傳聞還是和他的熟人相關。
比如錦衣衛勢大欺人,錦衣衛指揮使鄭垚作風兇悍如匪,殺人不眨眼,能止小孩夜啼,據說有兩個痛恨他的官員夜裏聚在一起,罵他是天子養的一條惡狗,隔天就被錦衣衛敲響了門。
又比如年紀輕輕便入閣的範大人,當年範大人平步青雲,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還曾是一樁美談,如今卻與老丈人的關系愈發差了,聽聞是與當年帝師被刺殺一事有關,馮閣老的兒子因此案被斬。
再比如繼承了史大将軍的遺志,在漠北鎮守的史小将軍,小将軍寡言少語,但武藝高強,如今已經領兵上戰場,數次擊退了來犯的瓦剌,上次回京述職時,許多人得以一見,紛紛感慨,小将軍真是愈發有大将軍的風采啦。
陸清則聽着這些熟悉的名字,總有點恍惚,感到幾許的陌生。
談論中,自然也有隐晦地說到年輕的天子的,不過越靠近京城,敢議論寧倦的人就越少。
畢竟天子腳下,和臨安府可不同,風吹草動都會被發現,敢妄議天子,不怕錦衣衛找上門嗎?
商隊停下來休息的時候,陸清則都待在馬上裏,很少下去,聽人又有人閑談起天子逸聞,說起有道士蔔的那個卦,忍不住掀開簾子,插了句嘴:“諸位走南闖北,不知道曉不曉得一樁事?”
商隊裏的人頗為和善,也可能是段淩光打過招呼,聽到陸清則開口,紛紛應聲:“你問。”
陸清則斟酌了一下:“陛下當年,有招和尚道士入宮嗎?”
他還是很難相信,寧倦會做這種事。
聽他直呼陛下,衆人大驚失色:“哎呀公子,可不能這麽直呼天子啊,當心給路過的錦衣衛聽到。”
“這件事我似乎聽說過,但也不知道真假,畢竟宮裏的事……”
“我當年倒是正好路過京城,的确見有道士和尚入京,但到底是做什麽的,就不清楚了,反正民間傳聞,也就圖一樂嘛。”
這件事衆說紛纭的,也鬧不清楚究竟為何。
陸清則看他們也不清楚,笑着道了聲謝,便放下了簾子。
雖然陸清則一路上都戴着鬥笠,看不清楚面容,但與他搭話的幾人莫名覺得,這個看起來文弱的貴公子,長得一定很不錯,又悄聲讨論了他一會兒。
臨近京畿時,陸清則和錢明明告別了商隊,自行往京郊去。
錢明明對陸清則的身份好奇死了,但段淩光在時,他不敢問,之前在商隊裏人多眼雜,也不好問,現在就倆人了,忍不住打探:“路公子,我聽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怎麽你回趟京還得這麽小心翼翼的,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嗎?”
那麽好看一張臉,非要塗得普普通通的,簡直是暴殄天物!
得罪了大人物?
陸清則平和地笑了笑:“也算吧。”
離開之前,他可不就是得罪了京城裏一幹權貴和大臣,以及尊貴的皇帝陛下。
錢明明心裏琢磨,看來八成是有個生死大仇。
他偷偷瞅瞅陸清則鬥笠下若隐若現的臉,頓時又心旌一動,真誠地道:“但是路公子,我覺得,這世上應當不會有什麽人當真記恨上你的。”
除非他瞎。
也不知道錢明明這是哪兒湧出來的信心,陸清則莞爾:“承你吉言。”
到了京畿附近,守備明顯森嚴了許多。
倆人騎着馬,陸清則身體不好,錢明明馬術一般,速度慢了一些,快入夜時,才趕到京郊附近。
從這裏望去,隐約可以望見燈火輝煌、巍峨雄偉的繁華燕京。
那裏有許多陸清則熟知的人和物。
陸清則默默地凝望了會兒京城的方向,揣測此刻乾清宮中,寧倦在做什麽。
按着以往的情形估算,這會兒寧倦應當剛用完晚膳,消食好了,便回到南書房,繼續批閱奏本處理國事。
也有可能召集了幾個大臣,正在商讨某件要事。
當年容易沖動的少年陛下,想必應當沉穩成熟起來了。
會是什麽模樣?
陸清則在心裏勾勒如今寧倦的眉目,卻始終有些模糊。
這幾年他時不時會夢到寧倦,夢裏的少年總是獨自站在高樓之上,滿身清寒地望着懸于天際的明月,看起來很寂寞失落。
每次夢到寧倦,夢醒之後,陸清則總是失神很久,思索着夢中一切,繼而搖頭。
手掌天下大權,是寧倦多年以來的夙願。
如今他不會再任人恥笑欺淩,應當是快意的才對。
錢明明眯着眼往前探了探,看清那邊是什麽,大喜過望:“那邊有家客棧,路公子,我們上那兒歇腳吧!”
陸清則的心情有些說不清的複雜低沉,輕輕嗯了聲,收回視線,跟着錢明明過去,進客棧要了兩間房。
疲憊地趕了許久路,終于能踏踏實實躺在床上了,錢明明喜滋滋的,揉捏着自己泛酸的胳膊,小嘴叭叭:“我聽東家說,路公子你是來看望故人的,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啊?”
他這副樣子,莫名讓陸清則想起了陳小刀。
當年離開時為了不牽涉到陳小刀,并沒有告訴他計劃,想必那時候陳小刀也很傷心吧。
陸清則心裏無聲一嘆,微微笑了一下:“再等幾日吧。”
眼下正是踏春的好時節,京郊踏春的男男女女不少,祭拜史大将軍的人也多,陸清則不想撞上太多人。
不用立刻動身就好,錢明明開開心心地進了廂房,準備好好休息:“那路公子你早點歇息,北方可真冷,可別風邪入體,受了風寒。”
陸清則眼睜睜看着錢明明鑽進了屋裏,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運道差,只要聽到“別受風寒了”這幾個叮囑的字,那他多半就得病一場,簡直百試百靈。
陸清則轉身進了廂房,捏捏額角。
不至于那麽倒黴吧?
倆人在客棧裏待了幾日,順道聽來往的客人說說最近的逸聞。
最受矚目的,莫過于一事,鞑靼的內亂結束了。
三年前老可汗從病床上爬起來,和代掌大權的三王子來了番父慈子孝的窩裏鬥,如今總算是鬥完了。
老可汗再怎麽勇猛,也是年邁的蒼鷹,無力揮翅,鬥不過自己年輕的兒子了。
這場內亂以老可汗再次“病倒”結束,三王子重掌大權。
分明可以自己登位,也不知道三王子怎麽想的,或許是存了絲未泯的良心,沒把他爹弄死,依舊讓他待在可汗位置上。
鞑靼內亂結束,內部元氣大傷,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力氣再蹦跶起來,進犯大齊的邊境了。
京城附近的小民談起國家大事,可比其他地方的要頭頭是道得多。
陸清則每天下來喝喝茶,聽客棧裏的過客閑談這些,頗感有意思。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也引得一番争議,陛下在朝中設置了女官的位置,任用了一位女官。
這可是大齊建朝以來第一位女官。
陸清則當初讓女子入學,被儒生指着鼻梁痛罵,覺得這是在敗壞風氣,罄竹難書,但在國子監時,這位女官的策論考試都是第一,堵住了不少人的口。
因着這件事,最近京城十分熱鬧。
陸清則倒不覺得寧倦是受他影響,才選用女子為官。
皇帝陛下八成是單純地覺得,此人能用,那便用了。
這也是陸清則離開京城之後才發覺的問題。
他教寧倦的那幾年,寧倦的确很聽他的話,但實際上,寧倦的內在性格并未因他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很善于在他面前僞裝,導致他以為寧倦當真很無害。
明明就是頭縮起爪子、藏起獠牙,在他面前裝無辜可憐的小狗的狼。
觀察了來來往往的過客幾日後,陸清則成功等來了兩個準備混進京城的小乞丐。
他買了些吃的,戴着鬥笠,請這兩個小乞丐吃了頓飽飯,又給了他們幾兩碎銀,溫和地吩咐了點事:“……可以做到嗎?”
兩個小乞丐難得吃飽了飯,見還有銀子拿,自然忙不疊點頭:“能能,這位爺您放心,沒有我們傳不開的話!”
陸清則含笑颔首。
他還是不太放心寧琮養的那些私兵,按着寧倦的脾氣,若是發現了寧琮不對勁,早就出手了,怎麽會任由寧琮繼續膨脹。
這個時代的局限之一,便是信息難以流通,他擔心等到寧琮當真造反了,消息才能送到寧倦案頭上。
借着這些小乞丐的口,将寧琮的事傳入京城,總能先引起些警惕。
等待了這麽幾日,熱鬧的郊外踏青的人也沒那麽多了,陸清則請錢明明給自己易容了一番,獨自拎着兩罐酒,去了史大将軍的衣冠冢前。
史容風的墓碑被打理得很幹淨,時不時就會有人前來供奉。
陸清則先給大将軍上了兩炷香,又燒了點紙,才拍了酒壇的泥封,笑道:“大将軍,我來給你送酒了。”
春寒料峭,微寒的春風拂來,醇厚的酒香彌漫四溢,仿佛史大将軍當真在品嘗這碗酒。
“當年您選擇相信陛下,若您天有靈,見到如今大齊的樣子,想必也不會失望自己的選擇。”
陸清則舉起酒壇,擡将酒灑在墓穴旁側,又拍開另一壇酒,請史大将軍飲過:“雖沒有漠北的酒烈,但也是精挑細選的陳年佳釀。”
說完,他慢吞吞地起身:“息策的成長讓我很吃驚,不過您應該知道得比我早,若是有機會,我也想再見見他——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該回去了,下次再來,不知道得何時了。”
他又說了會兒話,才離開了墓穴前,慢慢往客棧走。
清明時節,到這附近祭拜之人不少,路上偶爾遇到人,對方瞥他一眼,也不會太多在意。
在錢明明的手法之下,陸清則現在頂着張只算得上是清秀的臉,一身青衣也甚是普通,頂多是氣質不錯,并不惹眼。
陸清則琢磨着,不如再多待兩日,等那兩個小乞丐将話傳開,他看看京中的風向再走,看看情況。
正想着,忽聞天上一聲鷹唳,撲翅聲由遠及近,有什麽兇猛的東西撲了下來!
陸清則毫不猶豫地急速撤身一躲,那東西卻沒當真撲下來,他愕然地一擡頭,見到了只威風凜凜、神俊非凡的海東青。
那只海東青收攏翅膀,停在前頭一棵大樹上,居高臨下地低頭瞅着他,歪了歪腦袋,似有些迷惑不解。
陸清則緩緩吐出口氣,維持住冷靜。
就算是三年未見,他也能認出來。
……這不是小雪嗎!
難不成寧倦在附近?
三年不見,寧倦還學會遛鳥了?
正有些混亂,就聽遠處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哎喲”的叫聲,一個熟悉的、略微尖細的嗓音從前頭傳來:“祖宗喲,您是見到兔子了嗎,飛這麽快!”
陸清則立刻側身一躲,藏到大樹後,偏頭看去。
果然是長順。
三年未見,長順倒沒有什麽變樣,依舊喪着張臉,跑過來跟頭頂的鷹隼不忿地吵架:“咱家每次遛你,簡直都能損一年壽命!要不是陛下下命,你以為咱家會管你嗎?”
小雪傲氣地昂起腦袋,不搭理他,好似翻了個白眼。
長順看見了,氣得不行:“陛下讓人将你放了,是你自個兒巴巴兒地飛回來的,吃着陛下的,脾氣還敢這麽臭!”
說着,掏出這只海東青喜歡的零嘴,試圖引着它離開。
小雪果然被吸引了,但腦袋還是不住地往陸清則這邊瞅。
最後大概是覺得此人有點眼熟,但又不是很眼熟,最終略一猶豫,還是拍拍翅膀走了。
陸清則躲在樹後,喉間忽然發起癢,忍了許久,确認長順應該已經走了,才終于忍不住握拳抵唇,悶悶地咳嗽起來。
寧倦把小雪放了,然後小雪又飛回來了?
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或許寧倦将放走小雪當成了他的遺志,已死之人的一點願望,總要實現的吧。
他心裏複雜地想着,感覺頭腦有點昏沉,不敢再在外面多停留,快步往客棧走。
因走得有些倉促,他沒注意到,那邊的長順又被鷹叨着扯了回來。
長順被這破鳥氣個半死,偏偏海東青力道可比他細胳膊細腿的大多了,罵罵咧咧地擡起頭,不經意間,正好觑見個遠去的背影。
長順的心跳冷不丁漏了一拍,瞪大了眼,聲音倏地一停,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陸大人。
他簡直心頭劇震,再定睛一看,又覺得也沒那麽像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杏花深處,轉身時露出了小半邊眉眼,與他所熟悉的陸大人也完全不同。
陸大人眉眼如畫,風姿卓絕,哪怕只是稍稍一瞥,那容貌氣度,都叫人不敢直視,一見難忘。
前頭那人卻生得頗為普通,是丢進人群裏,很快泯然衆人的那種。
只是某一瞬間的背影,實在相似,就跟陸大人活過來了似的。
長順不由得想起了陛下。
每年清明及陸大人的忌日時,向來勤政的陛下都會推掉所有雜務,去到陸大人的墓前,默默不語地看很久,也不說話,但那沉默的背影,叫人看了就跟着難過。
有種心如死灰、滲透着絕望般的寂靜。
分明陛下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
今年清明時,長順守在後面,終于聽到陛下無意識地輕聲問了句:“老師,你是不是不肯來見我?”
方知道陛下這三年來,似乎從未夢到過陸大人。
他那麽放在心尖尖的人,卻在一別之後,再未見過,屍體都是焦黑的……長順光是稍微想想,就能有三分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見到了這個人,會不會稍微高興些,有幾許慰藉?
畢竟這人的背影,和陸大人的确有那麽幾分相似。
思來想去,長順還是讓人去遠遠地盯着方才那人,留意對方的蹤跡,但千萬別驚着對方,然後換回了大總管的衣裳,帶着牙牌,匆匆進了宮。
皇帝陛下正在南書房內批閱着奏本。
書房內安安靜靜的,唯有香爐裏焚着的梅香在浮動。
長順把伺候的安平換下來,低眉順目地在旁邊伺候筆墨。
今日長順不當值,卻從宮外跑來回來,一看就有異。
皇帝陛下淡淡看他一眼,沒有開口,翻看完手裏那本又臭又長的奏折,不悅地丢開那玩意:“朕看你似乎有什麽想說的。”
長順這才笑着道:“奴婢今日帶着雪将軍在郊外溜達,見景致甚好,岸邊的杏花開得極盛,就想着,陛下明兒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帝王威嚴淡漠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帶有幾分探究。
長順笑得臉發僵。
這幾年陛下愈發沉凝,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他總不能在陛下面前提陸大人,說在外頭看到個和陸大人背影肖似的人。
但看陛下案牍勞形,沉沉郁郁的,也有些難過,若是能見到幾絲陸大人的影子,或許陛下也能睡好些呢?
好半晌,長順才聽到頭頂傳來聲:“安排下去,明日微服出宮。”
長順有些意外,大大地松了口氣:“是,奴婢明白。”
回到客棧後,陸清則感覺好像沒那麽昏沉了。
他這幾年在外面走慣了,和身體時不時的小毛病愈發熟稔,按他的經驗,應該就是在外頭吹了點冷風,吹得頭暈,不打緊。
不過他還是讓錢明明幫忙讓人抓了點防治風寒的藥喝了下去,喝藥的時候,腦子裏忍不住回想起杏花林裏那一幕。
長順是禦前大總管,基本都是伺候在寧倦跟前的,不至于每天出來溜達,再遇到的可能性很小。
不過陡然間見到故人,依舊讓他有些不安。
陸清則打翻了原先的決定,打算再逗留明日一日,不管京中情況如何,都得離開了,待得越久,再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隔日清早,陸清則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摸摸額頭沒發熱,心裏甚是欣慰,感覺自己變強了,又拜托錢明明幫自己易容了一番,溜達去踏春人多的地方,聽聽關于京內的閑話。
果然聽不少人說,京內這幾日流傳起了一條歌謠,“蜀米肥,王公閑,閑來無事練一練,沖天槍聲震蜀安”,怎麽聽怎麽叫人狐疑。
但因着是從乞丐間傳開的,并且很快便四散開來,要探究根源太難。
陸清則得到答案,滿意地準備離開。
等到錦衣衛順着找過來時,他早就離開了。
他也沒打算回臨安府,順着京城往北再走走。
反正他漫無目的地走,沒人能抓到他。
想着今晚就要離開此處了,陸清則也沒昨日那麽急匆匆了,陽春三月,風雖然冷,但冰雪已化,景致甚好,在岸邊散了散步,遇上個賣花的婆婆。
老婆婆手腳不太利索,挎着的籃子裏是馨香的杏花。
陸清則見了,不免有些心軟,掏出碎銀,挑起一朵,唇邊攜着點閑散笑意,聽着老婆婆說話,聽到前頭似有人聲,漫不經心地一擡頭,猝不及防撞進了一雙冷沉的黑眸之中。
陸清則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向來靈活的腦子忽然咔地一下,卡住了。
恍如隔世。
完全沒想到,再次相逢,竟然會是在這裏,在這種情境之下。
他本以為,當年城門一別之後,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寧倦了。
三年未見,寧倦的變化很大。
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他這幾年四處游走時,偶爾也會想象一下,當年在他懷裏撒嬌的小果果現在長多大了,用的是一種長輩看小孩兒的心理。
但在真正見到寧倦時,巨大的沖擊将他那種看小孩兒一般的心态沖刷得幹幹淨淨。
少年已經成長為了青年,肢體修長,身姿愈發挺拔,穿着玄色暗繡金線的常服,尊貴難言,縱使是在人群裏,也是最耀眼的那個。
分別時,寧倦臉上仍有的幾分青澀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上位者的威嚴矜傲收斂于骨中,顯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說從前的少年寧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劍,現在便是已收歸入鞘,但鋒銳猶存,威壓極盛。
這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裏那個,會趴在他懷裏賣乖的小孩兒。
深刻在內心的頑固印象,突然被這未曾想過的會面刮得搖搖欲墜。
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實際也不過一瞬。
陸清則鎮定地別開頭,當作沒有看見寧倦。
他現在用的是另一張臉,寧倦不可能認出他的,頂多是覺得有些熟悉。
不能慌。
普通老百姓怎麽會認識身居高位的天子,他要是慌不擇路地選擇轉身就跑,寧倦就是不懷疑,也得懷疑了。
陸清則強忍住下意識想要避開的動作,心亂如麻地低下頭,裝作剛才只是不經意的對視,若無其事地繼續在老婆婆的籃子裏挑花。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別開頭的一瞬間,寧倦死死盯着他的眼底,紅意更深了一分。
長順在寧倦身邊伺候了多年,一看陛下這樣子,就感覺有點不對,惴惴不安起來。
他是不是做錯了?其實陛下并不想見到和陸大人相似的人?
這人雖說背影和陸大人有那麽幾分相似,但長得實在平庸,興許陛下并不高興見到這樣的人。
寧倦感覺自己像是被投進了一團冰冷的烈焰之中,心口一會兒被炙熱的烈火炙烤,一會兒被寒冽的冰雪刺痛,呼吸并着身子,都在微不可查地發抖,精神緊緊地繃了起來,像一頭被關在紙做的籠子中的兇獸,瘋狂叫嚣着,随時能破開那個脆弱的籠子,沖出來撕咬外面的馴獸師。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目光太過灼烈逼人。
長順正惶恐着,忽然便見寧倦盯着那個人,眼睛發紅地笑了一下。
笑得他頭皮發麻。
還不待他開口,寧倦便突然丢開了他和一衆侍衛,仿佛害怕驚動獵物的猛獸,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似乎正在認真挑花的青年旁邊,嗓音是成熟的低沉:“這位公子。”
淡淡的梅香拂過鼻端,陸清則眉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心底止不住地發虛,從來平緩的心跳此時止不住地鼓動着,指尖一緊,捏碎了一朵杏花,染上了杏花的芬芳。
“你的身姿和一個人很像。”
身旁的皇帝陛下伸手,拂掉他肩上的落花,聲音聽不出意味:“梅花更适合你。”
作者有話要說:
長順:想找個代餐,沒想到找到了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