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冥之地,妄虛之城。

死後執念不化者,若逢機緣,可入此地。

一百年前,陰陽家的寒琢因偷習馭鬼禁術,叛出師門,在洛陽地下開辟了幽妄城,接幽冥之地,自立為“鬼派”,與陰陽家分庭抗禮。

自首任城主寒琢退位後,城主一位代代傳承,卻越來越隐秘,幾乎不為人所知。包括城中人都無法一睹城主真容,亦不知他是人是鬼。

幽妄城立派之時,還正值大争之世,七國紛争一刻未曾停歇,死亡流離不斷在上演。幽妄城憑借神秘強大的馭鬼術收服大量鬼軍,漸漸形成一股龐大的力量,成為陰陽家的強勁對手。

但它似乎并不想與陰陽家一争高下。只是暗中收服各國征戰中死去的殘兵,充入鬼軍,積蓄力量。名聲漸響後,幽妄城開始與各國做交易。每逢各國有滅國之危時,只要願意出財物,它必發兵增援。但幽妄城有個規矩:從不打毫無勝算之仗。

百年來,除了秦國,各國幾乎都與幽妄城做過交易。但秦王嬴政繼位後,天下大勢愈發明朗之時,幽妄城卻漸漸淡出,再也沒有為哪個國家出過兵。而只接手暗殺或護衛的買賣,而且要價不菲。

陰陽家雖一直将其視為叛逆,但礙于幽妄城地處無間地獄的入口--死靈淵上,遲遲未動手。畢竟用有限的人力去對付陰邪的鬼術,是極其危險的。而且幽妄城對陰陽家一直秋毫無犯,兩派也就未動幹戈。

幽妄城除了城主之外,權力最大的便是內府和外将。內府執掌城內事務,握有城衛軍的虎符,有調兵權。外将負責對外征戰,收服鬼軍,能夠直接掌控手下的衛兵和外軍,擁有最高的統兵權。此外,便是統領城衛軍的城衛,但沒有虎符,空有統兵權,根本無法調動軍隊。

當今幽妄城的內府和外将分別是郭開和公子淩。郭開生前雖為趙國巨奸,但卻頗具政治手腕,将城內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又善于籠絡人心,深為城主倚重;公子淩深負軍事才具和權謀,為人剛正,治軍嚴明,賞罰有度,也是一位難得的将才。雖會因為過于嚴苛得罪一些人,但他的聲望和口碑明顯好于郭開。

但三年前那件事後,幽妄城主開始對公子淩心存嫌隙,不動聲色的削減他的兵權,他手下的外軍也漸漸被劃入城衛軍。

公子淩與郭開一向不合,兩人積怨已久,矛盾似乎一觸即發。但幽妄城主一直在冷眼旁觀,讓人不解其意。

阿梓奔波了幾日,終于趕到了洛陽--前朝都城。

森嚴的城牆上插滿了黑色旗幟,昭示着江山易主,天下現在是嬴姓的天下。悠悠八百餘年的大周一夕覆滅,曾經的繁華已是過眼煙雲,王道治國變為霸道統民,禮樂之制變為嚴刑峻法。一切的一切都證明着那個華麗而紛亂的時代徹底過去了。

風景殊異,阿梓卻無心感慨唏噓,只是沿着洛水順流而下。她要尋找幽妄城的入口--冥河。(胡編亂造的一條河)

冥河是洛水的一個分支,也是一條地下暗河。幽妄城主在冥河入口結下了封印,若無冥令在手,任何外人休想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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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要幽妄城接生意,須在洛陽鬼市上買得冥令。随着幽妄城漸漸淡出,市面上待沽的冥令也越來越少。

從星魂手裏接過冥令時,阿梓才明白:原來他早已做好了籌劃。

而這一切扶蘇卻無從得知。

少女模糊的身影慢慢沉入洛水中,她微微松開手指,掌心的鬼面銅牌便發出幽綠的光芒,無形中有一種力量牽引着她朝着黑暗中前行。

感覺到水流方向的變化,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冥河的入口。

信手一抛,鬼面銅牌驟然變大,少女的瞳孔微微張大,有些訝然地看着眼前奇異的變化。須臾,那冥令已變成一艘輕便的小舟,徑自漂向通往地底的河流。

少女輕身一躍,已穩穩落在舟中。水流驀然變急,好像有一股大力将小舟推向一個黑暗的通道裏。

阿梓的身影遽然被黑暗吞噬,她心下驚恐萬分,幾乎要叫出聲來。沒有光芒的地方,她根本無法凝聚實體,只是一個虛幻的暗影,亦無法施展星魂所授的陰陽術。

這裏似乎是一個寬敞的暗道,頂壁很高,下面是輕緩的河流,但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小舟行過一段之後,黑暗裏漸漸有了一點微芒。阿梓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填充起來,才舒了口氣。

星魂沒有騙她,是鳳凰淚!那滴融入她眉心的神秘液體,此刻正在她眉心發出幽藍的光芒。雖然有些微弱,但足夠她凝聚光刃和光弦了。

她輕輕合起雙眼,任小舟在水上漂行。濃郁的血腥味兒雖使她有些不悅,但鳳凰淚卻幫她維持着清明的神識。

她一直閉目小憩,也不知在水中行了多久。直到一股勁烈陰邪的風迎面打來,她才慢慢清醒。

小舟已駛出暗道,眼前是一派敞闊的風景,但周圍還是一片昏暗,好像處在一個詭異的虛空之中,沒有日月,沒有星辰。

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冥河依舊向前延伸着,一直流到曠野上那座孤城,并将其環繞起來,然後流入城內。

曠野上兀然矗立的城池流動着幽藍的詭異光芒,除此之外,與普通城池無異。但整座城池透出莫名的死寂,城外沒有崗哨,也無衛軍,活像一座墳冢。

阿梓對這裏還有記憶,她深知這座城池遠比墳冢更恐怖可怕。因為裏面都是啖肉飲血的魑魅魍魉啊。

越來越近,她漸漸能看清幽妄城那兩扇玄黑的大門。灰黑色的牆體緊密嚴實,似乎能把一切幽魂惡鬼禁锢其中。

陰冷透骨的寒風越來越烈,吹打到臉上身上有股尖銳的疼痛,仿佛被惡鬼噬咬一般,寒意能滲入骨髓。

少女只穿了一身單薄的襦裙,冷風的侵襲讓她不由縮緊的身子。寒氣從耳邊,頸邊襲過,她似乎能聽見尖銳的嘯叫和哀號。

她輕身躍到城門前,小舟又化作冥令回到手中。上前兩步,她将冥令嵌入門環下小小的凹陷處。

巨大的銅門震顫了一下,慢慢向內敞開,少女的視野一下子被照亮。

幽妄城內燃的都是珍貴的人魚油膏,銀光将整座城池籠罩,一切漸漸分明起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正前方巍峨宏偉的殿宇就是城中主殿--萦魂殿,也是決議大事的重要場所。萦魂殿高三層,碧瓦飛檐,雕梁畫棟,除卻那陰冷的氣氛外,當真宛如仙閣瓊苑。

殿外披甲執戈的城衛軍肅立四周,森森戈尖透着肅殺之氣,又平添了一分沉重壓抑的氣息。

萦魂殿周圍還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院落和殿閣,阿梓已記不清晰。但她要去的地方,卻記得一清二楚。

一行素衣的童子童女已向她走來,手裏提的紙燈飄飄杳杳,宛若鬼火。映在提燈人慘白的臉上,十分詭異。

阿梓的心收縮了一下,她知道那是一群鬼童。

鬼童的眼瞳十分呆滞,仿佛不會轉動一般,但他們身形異常靈活,一陣風吹過的光景,已飄到阿梓身前。

慘白的臉上勾勒出僵硬的微笑,更加可怖。鬼童齊齊向阿梓行了行禮,準備為外來的客人引路。他們絲毫不懷疑阿梓的來歷,能進城的,都是重金購得冥令的尊貴客人。

阿梓婉拒了鬼童,她知道公子淩的院府所在。城中東北角的紅棘院便是,它因院府內遍植紅棘得名。除了公子淩,他手下的親信和要将都居于紅棘院。那是個不小的地方。

阿梓避開主道,撿了一條偏僻的小徑,回回繞繞,才來到那個院府。一路上她小心躲藏,并沒有鬼卒和侍婢發現她。

雖是冬日,院裏的紅棘卻開得異常鮮豔,仿佛浸過鮮血一般。花根深紮的土壤下積埋着死人的骸骨。花片狹長,像銳利的劍鋒。花莖上有根根尖刺,宛如淬毒的寒針,透着冷銳的鋒芒。紅棘花既可用來煉毒,也有治傷之效。

“容梓姑娘稍等片刻,公子尚在休息,我這就去禀報。”一個藍裙少女恭謹的答道。

“休息?”阿梓心裏暗笑道。幽妄城雖無日光照耀,但她能感覺得出此刻尚是白日。

而待看清那婢女的面孔,阿梓怔住良久:她的容貌很像一個人,但此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她慢慢回過神來,擺擺手,淡淡道:“無妨,不要驚擾公子,我可以等他醒來。”

婢女将盛滿芙蓉液的玉盞放在案幾上,便徑自退去。

阿梓靜靜打量着這間屋室,神情有些恍惚。整間屋子的牆壁和地面都是用冰晶砌成,牆壁上綴滿了夜明珠。她聞不到人魚油膏的味道。寶珠的光芒輝映在透明的牆壁和地面上,折出一縷縷幽柔的銀光。雖能感受到那股陰冷淩厲的氣息,那股來自幽冥的味道,卻沒有一絲污穢的感覺。寬敞的內室中央是一個七丈見方的水池,平靜無波的水面宛如一面明鏡。珠光照在上面,更顯幾分澄澈。

只是在一間內室裏有一方偌大的水池,難免有些奇怪。

一刻,兩刻,三刻......那人遲遲未到。阿梓啜飲了幾口芙蓉液,竟有了幾分倦怠,顧不得玉椅上傳來的陣陣寒意,她以手支頤,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婢女猶豫了好久,還是悄悄步入公子淩的內室。

公子淩入睡時最不喜別人打擾。婢女不敢犯禁。但對方來的是帝國的梓姑娘,這讓她十分為難,幽妄城從未與秦帝國打過交道。此次派人過來,不知有何意圖。若是耽擱了,她亦擔不起罪責。

已經五刻鐘過去了,公子淩依舊沒有醒來。婢女心一橫,提起裙裾,慢慢向內室裏那方水池走去。

公子淩的內室,沒有床榻,只餘一方水池。和剛剛那間屋室的水池無異。

婢女在水池邊微微傾身,剛想開口喚他。不料空中忽然炸開一股急旋的水柱,水花四濺,接着一股大力掣住她的手腕,幾乎要把她帶入池中。

“啊!”婢女的身子晃了幾晃,生生穩住,但手腕上的力道未減半分。

“公子!”看着水柱慢慢凝成的男子面容,婢女低呼了一聲。

男子的上半身探出池外,身上籠着一層薄薄的單衣,似乎并沒有被水浸濕。他的眼睛看着十分憔悴,青眸沒有一絲神采,薄冰似的臉上透着幾分蕭索。盯住婢女良久,他慢慢松開她的手腕,輕嘆了口氣。

”還是不太像啊。“一聲輕輕的喟嘆帶着複雜微妙的情愫,透着濃濃的悲意和無奈,還有一絲暧昧。

男子慢慢從水池中立起身,一層薄衣已将他裹住。他負手而立,眼神空茫,淡淡的問:”說吧,闖入我的內室,有何急事?“

婢女已經平複下來,但卻羞赧得不敢擡頭,用細細的聲音回道:”公子,帝國的梓姑娘來訪。“

”哦?“ 男子狐疑地轉過頭。

公子淩遣退了婢女,一個人慢慢穿上冰绡罩衫,将長發用發帶系住,并沒有帶絲冠。他的神識還有些恍惚。已經三年了,那個噩夢還揮之不去。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個人的臉,根本不能入眠。在外征戰時,他尚可靠戰争和搏殺麻痹自己,讓頭腦暫時遠離那些繁蕪。可一回到幽妄城,噩夢又開始糾纏不清。三年了,時光沒有淡去記憶,反而讓痛苦和怨憎愈發深切。他本以為三年前就可以了斷得幹幹淨淨,誰知卻跌入了一個更可怕的深淵。而且他永遠不可能得到救贖。

深吸了一口氣,公子淩慢慢步出內室。頭腦裏才慢慢記起剛才幽蘭說的話:”帝國的梓姑娘來訪。“

腦子轟的一下,他突然清醒了:”帝國!?秦朝!?嬴政的人!?他派人來做什麽!?”

盡管他的身份不為人知,但百年來,秦國的人第一次來到幽妄城。

青眸裏湧現出強烈的恨意,抹去剛才的迷茫,手緊緊攥起。

阿梓尚未醒來,公子淩輕微的腳步并未喚醒她。

公子淩負手而立,冷冷打量着尚在迷夢中的少女。她的身形很小,青色的襦裙裹住她,宛如一片薄薄的的竹葉。精致的面龐異常蒼白,臉有些瘦。鼻子小巧挺翹,嘴唇卻毫無血色。眼睫輕柔的覆在臉上。眉心有一點淡紫色的印痕,看不出是什麽圖案。碎發散落在額前,看着有幾分稚氣。奇怪的是,他雖然能看清她的面容,卻總感覺那是一個模糊的幻影,抓不到也觸不着。

這樣的少女竟是嬴政的忠仆!?

不知怎的,這副陌生的面孔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心突然緊緊收縮了一下。

“帝國的梓姑娘光臨敝處,不知有何見教?”公子淩昂起頭,身上湧動着明顯的敵意。

阿梓睡得不深,她身子顫動了一下,随即睜開了那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黑色眼眸幽深得像一潭碧水,雖然幹淨剔透,卻透出一股茫然和隐約的痛楚。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亦不知去往何處。

公子淩的話她一字不漏地聽到了。雖然飽含敵意,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宛如悠揚的罄音。

少女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目光鎖在男子身上。他的臉棱角分明,宛如一塊雕琢得恰到好處的玉璧。但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透着森森鬼氣,讓人不寒而栗。冷淡的表情凍結在臉上,更像一塊冰晶。眼睛狹長銳利,青色眸光宛如凜冽的刀鋒,有一種危險的味道。薄薄的嘴唇緊抿着,像兩片玉石疊合在一起。

他只穿了一件冰绡罩衫,長發亦紮得随意。配合着臉上冷漠倨傲的表情,整個人恰似一座冰雕。

少女臉上現出幾分不悅:“公子也是貴胄出身,但您就以這樣的裝束迎見帝國的使者,未免太有失禮數了吧?”

公子淩冷哼了一聲,漠然道:“對待秦國的人,我認為這樣的禮節恰到好處。”說着,他向前走了幾步。

阿梓明白他為何如此,也不願在此事上過多糾纏,直奔主題:“始皇陛下要東巡,帝國缺乏足夠的衛隊。星魂大人特意買了冥令,想請公子您為陛下護駕。”她又飲了一口芙蓉液,輕描淡寫的說。

公子淩盯了那盞芙蓉液片刻,才慢慢開口:”梓姑娘找錯人了。我若出兵,須經得城主同意。但我從不為秦國出兵,即使城主允準,我也會斷然辭卻。姑娘還是另請高明吧。“

”呵,我知道您會這樣說。但無論如何,星魂大人都認為您是最合适的人選。“少女的話裏仍然不起波瀾。

”是麽?“公子淩眉毛微挑,透出一個譏诮的笑意,”難道陰陽家已沒落如斯,需要得到鬼派的支援才能成事?姑娘別忘了,幽妄城和陰陽家,從來都是敵人啊。“

”這樣說,您是斷然拒絕了?“少女已慢慢起身。

”你說呢?“公子淩睨視着她。

阿梓臉上依然是一派無所謂的表情,她已轉過身去,抛下一句淡淡的話:”那我只好求請郭開大人了。反正星魂大人的交待務必完成,冥令嘛,也不能浪費。“

一股勁猛的水流驀然出現,水蛇一般纏住少女的腰身。

”既然梓姑娘有如此打算,那就別怪我對一個小姑娘動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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