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子淩身上騰湧的殺氣越來越濃,皮膚變得更加透明,仿佛在刻意提醒着他非人的身份。
“絕不能讓這筆生意落在郭開手裏。如若城主允準郭開出兵,那老賊必然借機将城衛軍的統兵權也一并收去,牢牢實實徹徹底底地握在手裏。廖羌早已淪為老賊的走狗,到時更會正大光明的供其驅遣。郭開暗中結黨,城主應該都看在眼裏,但他從未做過任何表示。這種暧昧不明的态度對自己是極其不利的。”
公子淩的臉繃得緊緊的,面色未動,心裏卻波濤翻滾,手緊緊地攥着,指節處顯得更為蒼白。
阿梓冷眼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又揚了起來:“公子好生不講道理。幽妄城已經接了冥令,你卻不肯出兵,為何還妨害我另請他人?若我不能完成任務,帝國怪罪下來,恐怕兩方都會落到難堪的地步吧。我想公子還是識得大體的。”
“即使你死在這裏,星魂也未必會因此大動幹戈。為了一個出身羅網的刺客,值得麽?”
公子淩淡淡回應着,突然眸光一凜,又是一道水柱向少女打來。
“為了一個出身羅網的刺客,值得麽?”
“為了一個出身羅網的刺客,值得麽?”
男子的話不停地在耳邊回響,看着那道直直朝着面門劈來的水柱,阿梓的心劇烈震蕩起來,往事紛紛往上浮湧,壓抑已久的怒意終于爆發。
“那你又算是什麽東西!?”
那一瞬少女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猙獰酷烈,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怨魂。
雙手快速攏起結印,一個巨大的光盾憑空顯現,生生擋住那道勁烈的水柱。
“呵,想殺我麽?”少女一聲厲喝,話語透着凜凜寒意,她仿佛又變回羅網裏冷血無情的殺手。
脖頸後的蜘蛛紋印開始發出灰暗的光澤,一湧一湧的,似乎在迎合少女的情緒。
身子一縱,淩空躍起,雙手迅速斬落,無數華麗晶瑩的絲線彙于掌中,将纏身的水柱生生割碎。
美麗透明的光弦閃着夢幻般的色澤,此刻卻是殺人的利器。它們慢慢彙聚成無數柄鋒利的光刃,沖破飛速襲來的冰淩,尖嘯着向男子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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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嬌小的身形輕巧的騰躍,上下飄飛,迎接着對方的一招一式,萬千輝光凝于掌中,仿佛輕柔的緞帶,伴随她上演一場驚鴻之舞。
夜明珠發出的光雖然耀眼,但仍透着絲絲陰氣,凝出的光刃也沒有十足的力道,這對畏懼嚴寒的她來說十分不利。幾個回合下來,體力迅速流失,身體似乎有些不适的反應。她急促地喘息起來,手上的光弦也慢慢黯淡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感覺到她體力的衰減,鳳凰淚慢慢發揮作用,但似乎還是無濟于事。
公子淩的攻擊越來越快,漫天襲來的冰淩織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網,将少女團團包圍。但他依然氣定神閑,游刃有餘。
驚慌和恐懼在心中不斷升騰,阿梓有些後悔剛才的沖動,她只是想用言語激他一下,沒想到他卻真的下手!這裏是幽妄城,就算她能勝得過公子淩,也沒辦法保證順利脫身,離開此地。何況眼下,她毫無勝算。真是太魯莽了!
冰淩急速逼近,阿梓雙手交于胸前,巨大的光盾又一次擋下致命的襲擊,漫天光弦織成羅網,将冰淩阻隔在外。但這兩層薄薄的屏障在銳利陰邪之氣的攻擊下,似乎一觸即破。
“呵,賴光而生的影魅嗎?”公子淩臉上劃過一抹鄙夷的神色,只是信手一揮,閃爍的銀光驟然消失,房屋一下子陷入黑暗中,唯餘一點微弱的紫芒在閃動。
少女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如墜冰窟。她的身子劇烈一顫,脆弱的光盾瞬間潰散開來,無數細小的冰淩突然聚合成一把鋒利的冰劍,貫胸而過!
撕胸裂肺的疼痛襲遍全身,少女踉跄着後退幾步,終于歪倒在地上。
“叮!”随着一道白色的光芒劃過,地上響起清脆的碎裂聲。一支透明的珠釵從少女身上掉落,摔得支離破碎。瑩瑩碎片閃爍着純白的光澤,像天幕中的星星。
頭轟然一聲,幾乎要炸裂!
本欲向前進攻的男子驟然剎住身形,目光死死鎖在地上的碎片上,臉上堆滿震驚和質疑。他緊繃地臉幾乎也要碎裂開來,手顫抖着将碎片拼到一起,恰好組合成一支冰釵!
這冰釵……他認得!絕對沒錯!
他直起僵硬的身體,一步一步向少女逼來,身上陰氣彌漫,青色眼眸裏竟有紅光隐現,語氣陰冷得讓人毛骨悚然:“這冰釵——是從哪來的!?”
少女的神識一點點渙散,半倚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劇烈的喘氣,但她此刻卻揚起頭顱,驕傲而得意,嘴角上揚,發出桀桀的笑聲,一字一頓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很欣賞公子淩此刻失控的表情,盡管那本來英俊的面容扭曲起來是異常可怖的。
還未等公子淩作出反應,她抽出手迅速結印,拼盡全力發出瀕死前徒勞的一擊。
身子還是綿綿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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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己死了,魂魄會去哪裏?
她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一個飄渺的虛空,無形無質。
突然一種劇烈的痛感襲便四肢百骸,頭腦一下子澄明起來。
往事一點一點的浮現。
她記得了:她的真名叫李梓幽。她本是武安君李牧的女兒。
呼嘯粗粝的寒風勁猛的襲來,卷着飛揚的雪花,蒼白了整個天地。
無邊無際的朔漠蒼茫一片,枯草和黃沙都被大雪掩埋。
寒氣和殺氣透過雁門關,不時侵襲着她的故國。
邊角争鳴,寒笳悲怆。但在凜冽的寒意中,她還是能感受到濃濃的溫暖--那是與父母同在的歲月。
清洌的馬奶酒和香氣四溢的烤羊肉,她都記起來了。
士卒和牧民的歡歌,她也記起來了。
那是少時的記憶,她和父母同在雁門郡的歲月。
就是在那裏,她咿呀學語,她成長曉事。她還記得跟着母親學會的第一首歌。
“采采卷耳,不盈彼筐。嗟我懷人,窴彼周行。”
母親的歌聲是那麽清麗婉轉,但似乎含着一抹化不開的憂愁。
後來她随母親回到邯鄲,而父親仍駐守在雁門時,母親時常唱起這首歌。提起駐邊的父親,母親臉上總是露出恬淡的微笑。
她出生在雁門,長于軍中。父親是趙國良将,母親則是墨家班大師的侄女,他們都是她所欽慕的人。
還有父親的副将司馬尚将軍,待她也如親生女兒一般,對她的疼愛似乎比父親還要多上幾分。
父親整日忙于操練士卒,派斥候搜尋情報,演兵布陣,制定方略,她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他對自己女兒的感情也是內斂的,從不過分的寵溺,更少有憐愛。她甚至感覺父親對她女子的身份感到失望。
“可惜是個女兒。“她不只一次聽到父親的嘆息。
但父親心裏卻是有她的,她尚能記得的是父親粗粝的大手撫過臉龐的觸感。
母親出身墨家,深得班大師真傳。平日裏,她幫助邊軍制造弓弩和戰車,墨家的機關術應用到戰備上足以使匈奴膽寒。
由于久居苦寒之地,她和母親都染上了虛寒之症。所以母女倆不得不離開雁門,回到邯鄲休養。
自那之後,若無趙王召見,她幾乎見不到父親。每次父親匆匆歸來,看着她滿是期盼的臉,也只是淡淡一笑,在她的發鬟上揉一下。
父親是趙國的傳奇,也是在暴秦揮師山東時,六國唯一的指盼。
她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盡管她是個女子。若能學到父親的一分半毫,那都夠了。
母親閑居時整理了父親的《将兵十要》,她曾偷偷記誦過。《孫子》、《吳子》、《六韬》、《司馬法》等兵書,她也都有所涉獵。雖不能全解其深意,但兵法周章,她能銘記于心。
她要做讓父親驕傲的女兒。也許,當她把兵書背給父親時,父親會對她刮目相看。
她一直等待這樣的機會,但命運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她甚至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