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時父親與王翦鏖戰與井陉關,她日夜期盼他凱旋歸來。可他真的回到邯鄲時,還沒來得及見上妻女一面,就被郭開和韓倉害死在肮髒的廟堂之上。

一個國家竟然把保衛自己的良将當做叛逆殺死,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諷刺!

昏聩無能的君主和玩弄權柄的佞臣胡作非為,這樣的趙國,怎能不亡!?

這樣的趙國讓她悲恨交加。她固然痛恨秦國用了反間計,但真正斷送父親性命的,卻是他憂思難忘誓死拱衛的趙國啊!

父親死後,趙國很快葬送在趙蔥和顏聚兩人手裏。司馬尚冒死逃回了邯鄲,暗中将她和母親送往代地,去追随逃亡的公子嘉。

駐守在代地的都是老弱殘兵,秦國吞下這個弱小的代國只是個時間問題。燕代聯軍在易水失利之後,代國也步上了滅亡之路。公子嘉為此愁白了頭。司馬尚四處籌兵無果之後,只身投奔幽妄城。母親和她在代地日日等待司馬尚--也就是她的叔父--歸來。可一直到大軍壓境,仍沒有任何訊息。

她還記得,那日,全副黑甲的虎狼之師舉着獵獵牙旗踏破城池的慘象。到處是死亡,到處是流離,到處是哀號……男人們都死在戰場上,只剩婦孺老弱絕望地等待落下的屠刀。母親沒有追随難民逃亡,只是把《将兵十要》燒成灰燼,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那一刻,一向溫柔的母親的臉上帶着少有的堅毅和決絕。

她和母親終究沒有等到叔父的救援。一個秦兵把母女倆從角落裏拉扯出來。母親為了保全她,用單薄的背脊生生迎接冰冷的長戈。鮮血濺了她一臉,也染紅了末路。她雙目混沌得不能視物,只記得天邊殘陽如血般凄豔。

父親去了,母親也走了,她看不到任何生路,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連恨意都被抽空。

就在那尖利的戈尖要洞穿胸膛的時候,一個冰冷有力的懷抱将她包裹。接着,又是一股滾燙的血濺了滿身--那是秦兵肮髒的血!

失去至親的痛苦讓她麻木。當那個虬髯髭須的男人跪在母親的屍體前痛號時,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印象中一向堅毅隐忍的叔父崩潰的哭號,也不知是哭她的母親,還是哭她早已逝去的父親,抑或是哭趙國最後一點餘火的熄滅。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随叔父來到幽妄城的。她只知道叔父為了投入公子淩麾下,便犧牲了肉身,化身為鬼--因為幽妄城是決不允許生人存在的。若非公子淩的幫助,身無分文的叔父根本無法借到鬼軍。可一切還是晚了一步,皆因郭開的重重阻擾。

那個佞賊,在被秦國處死後居然來到了幽妄城,繼續為禍!她無法将他碎屍萬段,只求有朝一日能讓他魂飛魄散。

幽妄城的戰事未歇,叔父将她藏匿在紅棘院,又追随公子淩,匆匆奔赴戰場。

叔父千叮萬囑,叫她千萬不要踏出紅棘院半步。若要他人得知有生人存在,她的下場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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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叔父走得匆忙,竟忘記了安排給她飲食。也難怪,擁有鬼身後,紅棘院幾乎不用準備膳食。

已經五天了,她餓得發慌,身上的幹糧早已吃光。而她躲藏在叔父安排的暗室裏,沒有婢女知道。捱不住饑餓,她再三猶豫,還是偷偷溜出暗室,尋覓吃食。

她哪裏記得清院裏的路,一不小心,已走出了紅棘院。

她偷偷穿梭在宮殿亭閣之間,小心躲避着來往的鬼侍和衛軍。但慌亂中早已找不到回去的路。

就在她拐過花牆,躲開一隊鬼童時,迎面撞上了一個幽白的身影。冰冷得沒有絲毫生氣。

她唬的神魂俱散,掉頭就向對面的拱門奔去,一下子又陷入另一個不知名的院落。

背後陰冷的氣息越來越濃,耳邊回蕩着尖銳的風聲,她知道是那個白影緊随其後。

滿腦空白,甚至忘記了恐懼,只是沒命的奔逃。她鑽入那簇繁茂的花叢,小小的身子被花海淹沒,但臉龐和手臂卻被尖刺劃的鮮血淋漓。可那股追命的氣息還是陰魂不散。

當眼前出現一方碧池時,她想都沒想,一頭跳入水中,借此隐蔽起來。

她一直在水下屏氣,幾乎都要窒息了,可那股陰氣還是在水面盤桓不散。

“公子好興致啊。這水裏有什麽東西麽?您望的這麽出神?”一個邪魅的聲音幽幽傳來,她只感到森森寒意。水裏能看到投下來的紅影。心中一片死灰:又來了一個。

感覺胸腔都快脹破了,她微微張嘴,一股水就湧入口中,有股濃烈的腥氣。

“沒什麽。剛剛征戰回來,就來這邊散散心。”另一個低沉的聲音不冷不熱得回答。

她覺得神識都要被抽離了,索性張開嘴,任碧水灌入喉中。

“出來。”過了片刻,那個低沉的聲音又淡淡響起。

這回她幾乎要認命了。但決定還是賭一把,于是強忍着,默不作聲。

恍惚間,一股大力将她卷起抛出水面,她重重的摔在地面上,胸口被猛然一撞,激的她把池水盡數吐出。

心中喟嘆了一聲,她決定放棄了。若不是叔父,她早就死在代地了。這幾日的光景也算是偷來的。她還奢求什麽?父母離世,故國覆亡,她的确生無可戀。與其在這幽冥之地不見天日的活着,還不如堂堂正正地死去。

她理了理衣襟,挺直了身軀,昂起頭顱。就算死,她也不能丢掉尊嚴!她是李牧的女兒!

只是她的眼神對上那雙青眸時,只覺得那眼眸中有種莫名的神色一閃而過。

“來吧。”她淡淡道,唇角帶着蒼涼的笑意。

那人還未等開口,就被一聲疾呼打斷:“幽兒!”

她的心猛然一震,那個熟悉的聲音,她終于盼來了!

不等看清對方面容,她就撲進那個冰冷但堅實的懷抱。那雙有力的手臂将她緊緊箍住時,她的神識,她的愛憎,全都回來了。

“叔父——”她大叫了一聲,終于不可抑制地哭出聲來。幾日裏積郁心底的恐懼、絕望、悲傷和憎恨悉數爆發,像決堤的江水一樣将她吞沒。

“母親死了!母親死了!被秦軍害死了!代國滅了!趙國徹底亡了!叔父——!我什麽都沒有了!”她凄厲的哭喊,那聲音連她自己都感覺恐懼,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将她空茫的內心填實,就像一個溺水者徒然地去抓救命稻草。

抱着他的男人只是不停地輕拍着她的背:”還有叔父……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那個青眸的陌生男子只是靜立在一邊,不發一言。但她卻沒看到他眸中揚起的種種哀恸和悲涼,盡管與她無關。

那一年,她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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