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子淩慢慢抽回覆在少女眉心的手，全身的顫栗仍然難以平複。
腦子裏空茫一片，他甚至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
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這個糾纏他三年，讓他夜夜輾轉、無法入眠的噩夢，在今天終于有了結果？亦或是這只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少女昏倒在地面上，還未醒轉。眉心的印記已黯淡無光。猶豫了一下，男子把手伸向她的腰下，準備把她抱起。
仿佛遭到雷擊一般，男子的身子突然僵在原地。
他的手竟毫無阻礙地穿過少女的身體！
四下一片漆黑，無人看見他臉上一點一點崩裂的表情。
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他靜靜靠在牆上片刻，突然想起了什麽，信手一揮，
屋子又被璀璨的珠光籠罩。
少女的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由模糊變得真切。公子淩再次伸出手，他松了口氣，這回他能感受到手心真實的觸感。
也許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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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痛得幾乎要炸開，但噩夢卻持續上演，最殘酷的往事還在等待着她。
少女縮在暖衾裏，手緊緊攥住被子，嘴唇緊抿在一起，幾乎要滴出血來。
腦子裏盤桓的還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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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十三歲。
那一天，她蓬頭垢面，渾身是血，渾渾噩噩地跟着司馬尚回到了紅棘院。
城外戰事稍歇，司馬尚也在城內停留了好些時日。
開始的幾天，她恍恍惚惚，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也不知身處何地。往昔的經歷宛如幻夢，但現實卻殘酷冰冷。在雁門的歡樂歲月早已一去不返。
自八歲至今，這段本來應該是最快樂的青蔥歲月，卻布滿傷痛和死亡！流離、死亡糾纏不休。她先是失去了父親，繼而又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家園，失去了平靜的生活！她美好光明的人生還未開始，就在戰争的烽火中化為灰燼！
為何要她來承受這一切！？難道這只是為嬴政走向皇位的盛大祭品嗎！？只為他一人君臨天下的夢想，只為秦這一國主宰九州的野心，就要拿天下蒼生為祭！？她不甘！她知道這片大地上有很多和她一樣不幸的人。芸芸衆生無力反抗，無可奈何地被卷入時代洪流，誰都有誰的不幸。但他們為何要甘心承受命運的肆意屠戮！？她不甘！她不甘！
現在的她又算是什麽呢？無家無親，難道一輩子要在這個冰冷死寂的鬼城裏茍延殘喘？她不甘心！
幾日裏的勞頓和心靈的折磨終于讓她病倒了。卧在病榻上勉強睜開雙眼時，她看見的是叔父疲憊的臉。此刻，這個英武堅強的男人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憔悴。他冰冷的大手緊緊攥着她的小手，手心卻傳遞着讓她感到踏實的溫度。那一刻她的心猛然震顫了一下。
是啊，她只顧沉陷在自己的情緒中，從未考慮過叔父的心情。
這個戎馬一生的将軍，竭盡心血拱衛國家，最終卻落個叛逆的罵名。在這動蕩的歲月裏，他失去了自己最為敬慕的兄弟，失去了他心魂為之所系的國家，失去了自己的性命和自由。他做出莫大的犧牲，只為救得兄弟的妻女，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他已經沒有可以再失去的東西了，可命運又留給他什麽呢？
叔父摸着她的頭，強擠出笑容，但那笑意看起來比哭泣還要心酸：“幽兒，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這一切本不該由你承受。但命運将我們推到這裏，我們無路可退。既然暴秦已經奪取了我們所有的東西，那麽你為何還不珍惜自己僅存的性命呢？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要活着見證秦國的覆滅！相信我，會有那一天！你能等到！”
這個莊嚴的許諾她一刻沒忘過，此後每當遇到坎坷逼仄的境地，她總會想起這句話。
她沒有答話，默默把另一只手覆在叔父的大手上，緊緊地握住。
不經意擡眼一瞥，門邊伫立着一個幽白的身影，正是那天逼得她亡命奔逃的男子。那個渾身散發着陰寒之氣的男子只是冷眼打量着她，薄冰似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幽深的青眸似乎把一切往事都壓在心底。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屋，将一個包裹放在案幾上，就徑自離去了。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男子是公子淩，幽妄城的外将。據說，他是一個殉國的王子。她也無心去探聽他的過去，這個時代，誰都心酸悲苦的往事，誰都沒有心情去同情別人。
匿居在幽妄城，叔父從不允許她踏出紅棘院半步。不僅是因為幽妄城不留生人的規矩，更是因為幽妄城的內府是她的仇人--郭開!她還得知，郭開生前的心腹--韓倉，此時是郭開的副手。
真是惡心！這兩個佞賊仍狼狽為奸。更為人不齒的是韓倉，空有一副皮囊，卻生前死後都匍匐在郭開腳下，甘心做他的肉妾（咳咳，韓倉是男的，古人很先進，堅定完畢）。
她明白自己若一時大意，被人發現，不僅會丢掉自己的性命，連叔父和公子淩也會被牽連。
幽妄城戰事連連，公子淩和叔父總是不得清閑。楚地疆域廣大，戰後四處游蕩的鬼軍何止百萬千萬。雎陽，鄢陵，壽春，宛城......他們四處征戰，收服了一處處的鬼軍。鬼魅之間的戰争更是驚心動魄，一旦慘敗便會魂飛魄散。每場戰争都贏得異常艱辛。
叔父說過，公子淩身懷異志，一心複國，深負才具和膽識，他決心追随他，做他的副将。只要他仍存于世間，哪怕是已化身鬼魅，他也要與暴秦抗争到底。
她差點忘了，在幽妄城的這段時光，秦國已滅掉齊楚，一掃六合。現在，整個天下是秦的天下。
叔父心志已明，那她又該作何選擇呢？她能做些什麽呢？
戰事稍歇的時候，叔父便會來抽空陪着她。她無法領略外面的世界，叔父便一點點講給她聽。她漸漸得知，天下雖一統，百姓卻依舊不得安生。秦帝國不知休養生息，仍舊大興事功，疲敝民力，一味的橫征暴斂，一味的嚴刑峻法，沉重的賦役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此處貶抑秦朝，有些誇張了，沒辦法，劇情需要）
看來在幽妄城雖然沒有自由，但這個幽冥之地卻比外面太平得很。可是，這平靜的生活能永遠安享麽？
有時，叔父回來的時候，公子淩也會來一道兒看看。在她和叔父笑語相絮的時候，那個冰冷的男子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從來不發一言。他那張冰雪雕刻般的素臉上，永遠帶着拒人千裏之外的陰戾寒意，不容接近，更不容觸碰。她從來不敢過久地打量他。
時間長了，她慢慢得知：公子淩雖冷漠倨傲，但心懷高潔，頗具威名。他素愛将士，與士兵們同生共死；他治軍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廖羌手下的城衛軍出戰時喜食生人，但在公子淩軍中，卻是絕不允準的。他只許将士們以牲畜鳥獸為食，實在艱難困窘時，便會傾盡家資，慰勞軍士。
公子淩到底背負着怎樣的往事呢？她開始忍不住去揣測。甚至盼望着見到他，但每次看到那雙冰冷銳利的青眸時，她又匆忙避開。
每次叔父把戰事講給她時，她都會凝神傾聽，有時會忍不住品評幾句。當她忐忑地說出自己的稚嫩的想法時，叔父總是帶着贊許的微笑。她心裏就會有由衷的滿足，原來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有一次她甚至看到公子淩臉上微露嘉許的表情，但卻一閃而過。
叔父常年在外浴血奮戰，自己卻在幽妄城安度閑日，難道真要在這裏困守一輩子？家仇未血，國恨猶在，她雖是女子，但終是有點趙人的血性。她怎能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但她一個女子，又能做些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