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除少數郡縣,楚地大部分鬼軍都被幽妄城肅清,唯一未定的是北境的鬼軍。
一次叔父在清掃楚國戰場,公子淩先行回來了。那是她和他第一次單獨的會面。雖然來到幽妄城快一年了,公子淩對她來說還是異常陌生。兩人只是寒暄幾句。公子淩便坐在案幾旁靜靜飲茶,她則呆在屋角咬着手指,心裏天人交戰。躊躇良久,她終是鼓起勇氣望向公子淩,卻不料對方一直在靜靜地看她。
深吸了一口氣,她慢慢走在案幾旁坐下。公子淩的眼睛裏終于有了點情緒,淡淡開口 :“有什麽事?”
她頓了頓,将醞釀很久的措辭慢慢吐出:“雁門一帶殘存的匈奴鬼軍,一直是公子的心腹之患吧?”
果不出她所料,男子的眸光微微聳動一下,那兩道碧水也起了微瀾:“那又如何?”
她心裏暗松了口氣,接着說:“公子常年在齊楚之地作戰,北境的情形您并不熟悉,更未同匈奴鬼軍交過手,對麽?”她心裏已恢複平靜,直視着那雙青眸。
公子淩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但面色不改:“所以呢?”
“當年一舉肅清北境,平定匈奴之禍,滅襜褴、破東胡的人,是我父親李牧,公子應該知道吧。”
男子微微颔首。
“司馬尚将軍曾追随我叔父多年,深悉北境軍情,熟悉匈奴作戰風格。現在他效力于公子麾下,應該是您最有利的臂膀。只是......”她故意停了下來。
公子淩沒有插言,只是靜靜等着她把話說完。
“只是......我父親遺留的兵書《将兵十要》已毀,當今世上,唯有我能記誦。司馬尚将軍亦無從得知。我相信它對公子多少有些用處。”她終于撂出一句自認為最有分量的話。
那雙青眸裏閃過的異色被她盡收眼底,沉默了一會兒,男子冰封的臉上竟有笑容淺淺暈開,宛如柔和的春水。她不禁怔住:原來他也是會笑的。
“姑娘是想同淩做個交易嗎?”青眸裏的冷意減去了些許,竟有一絲溫和的味道,詢問似的望着她。
“這......”她又是一詫,沒想到竟被他看穿了。
“說吧。”公子淩斂起笑容,淡淡道。
Advertisement
她擡起臉,面容整肅:“我想請公子出兵伐秦。”
公子淩沒有感到驚訝,只是苦澀一笑,搖了搖頭:“淩沒有擅自出兵的權力,須得到城主的允準方可。而且,你應該知道,幽妄城從不做無償的買賣。千金之資,非你所能擔負。《将兵十要》雖是無價之寶,我亦素仰武安君威名,但它未必合城主的胃口。”
這是她預料的結果,但她還是不想就此放棄,因為這是她複仇的唯一希望:“公子是王室貴胄,而今屈居人下,忍辱負重,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誅滅暴秦麽?”這一刻,她撇去了所有顧慮,直直地看着他。
久久不見男子反應,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男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喟嘆:“滅秦,何嘗不是淩之所願?只是,起兵複國之事并非兒戲。我遲遲未出兵伐秦,一是未得城主允準;二是此事實屬淩的私事,我若借此出兵,怕老賊郭開在背後掣肘。眼下,山東戰事未定,伐秦更無理由。”他的語調雖平靜冷淡,但還是透着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意。
她心裏猛然一震:郭開卻是她從未考慮過的因素。公子淩與他不合,确是事實。她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她的眸光瞬間黯淡下去,低下頭,不發一言。
男子也不再說話,起身準備離去,走至門邊,突然回身:“恕淩冒昧,若姑娘真能将《将兵十要》割愛相送,待我平定北境,自會奏請城主伐秦。也許一切還有機會。”
她驚喜地擡起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呆呆地點頭。
“好。那我明日便叫人送來簡牍,供姑娘默寫兵書。”公子淩的語調裏竟帶着難得的柔和。
自此之後,公子淩會定期派人送來簡牍和筆墨。她平日裏便盡心回憶那部兵書。他雖然沒給她一個确定的承諾,但她的生活并不是毫無指盼。有了期待,感覺黯淡的前路都被照亮了。
一卷......兩卷......三卷......接下來的日子就在寫書中度過。公子淩會不時來取她完成的部分,有時還會就某些內容向她詢問。她雖在軍中長大,但并未上過戰場,只能就自己所知做粗淺的解答。但他從來都是靜靜地聽,有時會露出贊許的笑容。
原來公子淩并不是她想象的那麽冰冷無情。
随着她一天天的長大,她與他的接觸也越來越頻繁。她也曾花時間來思考過公子淩這個人,但還是不能徹徹底底的了解他。
十五歲及笄禮的時候,公子淩送她一支雪玉冰釵。她心裏既驚喜又激動。當她小心接過冰釵的時候,卻看見公子淩的眼裏微微漾起的滿足的表情。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不知何時,心裏竟然萌起一種異樣的情愫。她雖極力壓制,但那股情緒卻依舊潛滋暗長。只是公子淩待她如常,沒有任何變化。
和公子淩在一起時,她會刻意同他保持距離。他與叔父論事的時候,她會靜靜地看着他,眼裏帶着淡淡的無奈。
也罷,血仇未靖,她怎能考慮這些微末的事情?
她清楚這一切都是幻想,終有一天自己是要離開幽妄城的。
幽妄城是陰寒之地,久居這裏,不見陽光,她的虛寒病又複發了。
叔父擔憂她的身體,也覺察出她的變化,他曾旁敲側擊地勸導過她。她當然明白,也不會違逆叔父的意思。
這幾年,叔父一直在打探墨家的消息。墨家為防秦兵追索,一直隐秘行蹤。所以直到前不久,叔父才同墨家取得聯系。
母親出身墨家,叔父正是要把她托付給墨家。這應該是最好的歸宿吧。
叔父已經做好打算:收服郢都鬼軍後,就把她送往墨家。
那她一定要在離開幽妄城之前,完成《将兵十要》。
攻打郢都将會是一場惡戰,叔父和公子淩日夜謀劃,不日将會出兵。
而《将兵十要》也終于在他們出兵的前一夜完成了。
而那時她來到幽妄城已有三年。
那夜,她第一次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抱着簡牍離開了叔父的院落,奔向公子淩的院府。她從未去過那裏,只能在黑夜中摸索,還得盡量避免鬼侍的發現。
幽妄城也是有四季的,那時正值冬夜,天空紛揚起大雪。
寒冷比往日更甚。不知過了多久,她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公子淩的院落,恰好碰上了送客回來的公子淩。原來叔父剛剛離開,她竟沒有碰見他。
還未來得及說一句話,她突然感覺胸腔一滞,便劇烈地咳嗽起來,被大雪寒風一擊,她的虛寒病又發作了。
在屋裏呆了半個時辰,身體才漸漸回暖。公子淩給她添了件狐裘,并執意要送她回去。
兩人走在積雪的道路上,一言不發,氣氛一時有些微妙。人魚油燈的光芒照在雪地上,竟有種別樣的美。
她走在後面,看着公子淩颀長的身影,不知怎的,竟有種說不出的寂寞蕭索。一種濃烈的憂愁劃過心頭,她猶豫幾次,還是悶悶開口:“我能不能再看看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她低着頭,聲音細細的,忐忑的等待他的回答。
公子淩躊躇片刻,大概是不好拒絕,淡淡說了聲:“好。”
繞過重重花樹,她又看到了那方偌大的水池。此時池水都凝結成冰。雪花覆在上面,一地瑩白,竟沒有一絲邪氣。呼嘯的寒風将萎落的花枝吹落在湖面上,雖有些蕭索,但也平添了幾分意趣。
愁緒也因這美景化開了幾分。
她與他并肩立于湖畔,靜靜地望着漫天飛雪,那一刻地靜谧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心情漸漸好了起來,她似乎又回到了雁門,回到了少時的歡樂年歲。
“采采卷耳,不盈彼筐。嗟我懷人,窴彼周行。”
她興之所至,那首最熟悉的歌脫口而出,一時間竟忘了其中的含義。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身邊的男子竟也跟着輕和起來,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沉醇厚,此刻竟攪着一股揮不去的哀傷,宛如雪落梅花的孤寂清冷,又似風拂流雪的淡雅純淨。
她不禁動容,一時竟聽得癡了。待她回過神來,卻發現公子淩正靜靜的望着她,眸光雖然冷淡,但嘴角還是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突然意識到那首《卷耳》的含義,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燒的發燙。
真是瘋了!她怎麽能在他面前唱這種歌!?
公子淩依舊沉默着,臉上笑意變深,仿佛能化開眼裏的冰雪。
他默默注視她良久,看着她的表情由窘迫轉為憂愁。
“怎麽了?”他問道。
她支吾了幾次,還是勉強開口,聲音細細的:“叔父要送我去墨家,我可能......可能不日就要離開這裏。你......多保重!”但最重要的那句話,她終究還是忍住,沒說出來。
她始終垂着眼睫,沒有看到對方眼裏一閃而過的落寞神色。
公子淩的手慢慢擡起,猶豫片刻,還是放了回去。
“小幽。”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驚得驀然擡頭,正對上一雙認真專注的眼瞳,青眸幽深得像一潭望不穿的碧水,深沉得不起波瀾。
而她此刻滿眼都是他的影子,并未看見一襲紅衣悄悄伫立在對面的門廊處。那個紅衣黑發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兩人,表情十分詭異。
他凝視着她,認真地說:“等我回來再走。”
後來想想不禁好笑,公子淩想必也是犯糊塗了,叔父必然會和他一起出征,當然要等他歸來才能送她離開。
但這句話她一直沒忘記。
她本以為從那以後,她會開始一段全新的人生,卻沒料到那才是噩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