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幽蘭端着碗盞走進內室,卻見那個來自帝國的少女正躺在軟榻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整個人模糊得像一個幻影,她心裏不禁訝然:難道梓姑娘真如外界所說那樣,不是生人?她與公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如今怎會是這番光景?

幽蘭雖服侍公子三年,但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城中人都說,自從三年前發生那件事後,公子淩的性格變得越發陰戾冷漠,無人再敢提起那個人。他們也常說她的相貌像一個人,難道竟是那個人嗎?

不會跟帝國的梓姑娘有些瓜葛吧?可是自己和她完全是兩個樣貌啊。

她搖搖頭,決定不再胡思亂想。

把碗盞放在案幾上時,她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公子淩斜靠在榻邊,頭微微低下,似在追憶往事,神情有些恍惚頹敗,完全不像往日的銳氣逼人。這樣的公子讓她感到很陌生,隐約間覺得他身上起了變化。她不敢再打量他,悄悄離去。

公子淩凝視着少女的臉,不住地搖頭:不像,真的不像。容貌不像,性情更不像。但這兩個女子怎麽會有相同的記憶?難道她真的是小幽!?

面前的少女有着更為娟麗秀美的容顏。那種美是亮烈的,直接的,仿佛帶着逼人的鋒芒。恰如長滿利刺的紅棘花一般,只能容人遠遠觀望,不得近身。

一股深深疲倦襲遍全身,讓他無從抵禦。他就像在大漠中奔襲數日的士卒,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眼皮重重地落下,恍惚間已沉入幻夢中。

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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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睛後,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看到那張臉,卻是更為久遠的記憶洶湧襲來。那樣深刻的往事即使已被沉埋,回憶起來卻宛如發生在昨昔。那是混合着血和淚的悲怆往事,那是他最悲苦無奈的宿命。

他,姬姓,魏氏,名淩,是魏王假的第五子。

他的母親是一個無名宮姬,出身卑微,他也因此不得父王喜愛。

他出生時,煌煌大魏的風華已一去不返,虎視眈眈的秦國無時不刻不在垂涎這塊膏腴之地。

遙想文侯、武侯時期,大魏擁有何等傲人的鋒芒?它在七國中率先脫穎而出,成為中原霸主。大将吳起訓練的“魏武卒”勁猛彪悍,使秦人一度不敢東向。大魏傲立中原長達百年之久。

誰料到他這一代,魏國已盡顯衰相,竟有亡國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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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甘心,如何不能讓魏國覆滅在這一代手裏,盡管魏國太子是他的大哥魏熾,盡管父王并不器重他。但這是他的魏國,這片土地是魏國子民的土地。

他素仰信陵君,時以複興大魏為己任。而這卻招致父親的不滿。生性猜忌多疑的父王最忌憚兄弟專權。提到信陵君時,也常常帶着貶斥。而大哥魏熾又對他心存芥蒂,總是挖空心思排擠他。

他身懷異志,不願卷入廟堂上的勾心鬥角,索性請命作為監軍,随将士一起出征。幾年的軍旅生涯也确實磨練了他的膽識意志,戰場上出生入死更讓他體悟到士卒的艱辛。他嚴于律己,體恤軍士,深得士卒愛戴。

大哥魏熾看他實力漸漸膨脹,擔心他兵權在握,于己不利,便勸說父親召回他。而不久之後,魏國在與秦國戰争中吃了敗仗。割地請和之餘,便讓他替大哥做了質子。

在秦為質的五年裏,他雖行動受限,但時刻命心腹打聽秦國的動向。短短兩三年間,秦國已先後滅了韓趙。這讓他日夜憂憤,寝食難安,他明白嬴政的下一個目标就是魏國。他不能坐視故國淪陷,哪怕他所做的一切于事無補,他也要搏上一搏。

在多方周旋和門客的幫助下,他終于在秦國揮師魏國之前逃回大梁。巍巍大梁城已風華不再,一派蕭索,商賈百姓為避戰禍,紛紛外逃。而剛愎自用的父王卻仗着大梁城防堅固,對洶洶而來的秦軍視若無物,只把政事都交給已位居丞相的魏熾,自己卻在王宮裏戲鬥他的獒犬。

魏王假并沒有在意他的歸來,甚至還對他抱有些許的敵意。他甚至聽聞傳言五王子魏淩是秦國派來的奸細。秦軍壓境,故國蒙難之際,他已無心辯白,只想勸父王整兵對抗秦師。

信陵君曾預言過,魏國若亡,必亡于水患。大梁城固若金湯,強攻自是困難。那時秦軍已開赴荥陽河谷,逼近鴻溝,其意再明顯不過。他和大将軍數次勸說父王派兵駐守鴻溝北段,父王卻置若罔聞。左丞相屍埕也是幾度上奏,父王才準了将軍三萬兵馬,去阻擋秦軍水攻。無奈中了伏擊,全軍覆沒,大将軍亦戰死。而父王仍未将此事挂心,日夜與愛犬相戲。屍埕見勸說無果,憤而離去。

數日後,汪洋大水終于席卷了大梁城!

白茫茫的大水像是末世劫波一般洶湧而來,帶着吞噬一切暴虐和喧嚣。淹沒了田疇,淹沒了村莊,淹沒了人們最後的僥幸和幻想。他猶記那日父王和百官與萬千庶民擠在城垛上,滿目驚惶地看着鋪天蓋地的大水湧進城池。絕望的哭號也被淹沒在洶洶水勢之中。

外面是壓境的秦兵和滔天大水,無路可逃,無路可退。所有人只能在城中絕望等待死亡的降臨。

而他只是冷眼看着一切,他早已預料到的一切。

一個月......兩個月......井水外溢,糧食腐爛,城磚脫落,百姓無糧可吃,紛紛易子而食,城內一片末世慘象。外有強敵壓境,內有民怨洶洶。父王和大哥為了推卸責任,竟誣陷他是秦軍的奸細,替秦軍出了這水淹大梁的主意。

呵呵,被逼到極致,他已經無話可說,甚至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有如此的君王,大魏如何不亡,如何不亡!而他不想看到那一天。

于是,當亂民紛紛湧向他的院府時,他最後看了一眼大梁城,看着漫上宮牆的大水,帶着悲哀又憐憫的笑意,義無反顧地跳入滔滔河水之中。

父王果然是沒骨氣的君王,在水淹大梁的第三個月,出城投降。

大魏---滅了。滅在一個庸君手裏。

而他呢,到最後,都只是一個背負污名的殉國王子,沒人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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