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劍如虹,當胸一刺,撕心裂肺的痛感傳遍全身,原來棠溪不僅能斬鬼于劍下,取人性命亦是輕而易舉。
那一劍刺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真是錯看了他啊。在他心裏,她能算個什麽?大概什麽都不算吧。
《将兵十要》已經到手,她也再無用處,一旦威脅到他光複故國的宏願,他會毫不留情地除去!
她只恨自己竟被郭開算計,竟然成為公子淩與郭開權力角逐的棋子,白白丢了性命。她怎麽對得起父親,又怎麽對得起叔父?
胸口的疼痛陣陣襲來,身體疼的蜷曲起來,牙關緊咬,額上滲出層層冷汗。以光幻化的血肉之軀,也會疼痛,也會流血,還是像人的身體那般脆弱。
她在夢裏驚惶地奔跑,最終還是沒有逃過致命一劍。劇痛再次襲來,将她從夢中驚醒。
緊閉的雙眼猛然張開,胸腔急劇地起伏,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待眼睛逐漸清明起來,不禁全身一震。
自己正卧在冰绡織成錦被裏,身體上方懸浮着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在她周圍布下一層模糊的光暈。凝神去感應,似有一股柔和的氣息流入體內,慢慢彙于胸前。
這是怎麽回事?她不僅沒死,還為人所救?
再擡眼,卻見公子淩正倚在床榻邊的玉椅上!
難道是他!
男子雙目緊閉,似乎還處在睡夢中。眉尖微微蹙起,傳遞出一股緊張的情緒。膚色近乎透明,宛如冰玉雕成,滲透着絲絲寒意。讓人不由得想起他的身份:水鬼。
長發被墨玉發冠束起,冰绡罩衫也換做了月白色的曲裾深衣,玉帶束身,腰系玄玉。這副常服打扮盡顯王室貴胄的灼灼風華。
阿梓冷哼了一下,用手在床沿一撐,準備坐起,無奈身上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她心裏升起一陣惡寒:即使身受重傷,也不該氣力全無。為何她感覺渾身靈力受制,無法運力呢?
黑瞳中揚起一抹難以抑制的愠怒,眼風犀利地掃向男子。
魏淩,你究竟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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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緩緩睜開,黑眸映入視線。公子淩恰在此刻醒來,卻對上一張滿是戾氣的臉。
他微微蹙眉:一向溫順柔和的少女怎麽會變得如此陰戾乖張?
收起表情,他上身微微前傾,眼裏含着期待,輕輕喚了一聲:“小幽——”
他認真地觀察着少女。她的表情由愠怒轉化為震驚,手指緊緊扣住床沿,下唇被咬得發白。
然而不過片刻,她臉上的所有表情都被不動聲色地抹去,嘴角習慣性的勾起一絲冷笑:“公子,你莫不是認錯人了吧?”
預料她會這麽說,公子淩冰封一般的臉上竟慢慢浮出淺淡的笑意,只是青眸依舊逼視着她,壓得她喘不過氣。
“人是容易認錯,但我不相信兩個人能有同樣深切徹骨的仇恨和記憶。”他聲音低沉徐緩,帶着一股蠱惑人心的魔力。
少女生生壓制住身體的顫抖,心又是一陣收縮:難道......難道他已讀取了自己的記憶!?
她低下頭,一時不知作何回答:普通的理由怎能瞞得過心機深重的公子淩?
少女身上微妙的反應都被他盡收眼底,他輕笑了聲,淡淡道:“你若不是小幽,也無妨。那就等着離魂散的毒襲便全身,腐爛而死吧。秦國的奴才死了一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說罷,他整了整衣襟,起身欲走。
離魂散!?難怪那時與他對陣時,體力銳減,而今又是全身乏力。她真是太大意了!
胸腔仿佛被炸裂一般,多年的積怨一夕暴發。仇恨和怨憎徹底沖昏了頭腦。顧不得僞裝和掩飾,只任由情緒肆意發洩。
“魏淩!魏淩!你好卑鄙!你......你怎麽可以......!?”不知從哪裏來得氣力,她竟沖破那光芒的桎梏,強自直起身體,眼睛死命地盯着男子,精致的面孔已被仇恨扭曲。
若不是他及時接住,那枚護靈神玉早被摔在地上。
“小幽!”公子淩厲斥了一句,把幾乎要跌下來的少女強行按到床上。他斂起笑意,臉上透出令人不敢直視的淩厲鋒芒。
“不可亂動!”他把少女的身子塞回錦被裏,又取過那塊靈玉。
就在他的手撤回的瞬間,少女突然揚起手臂,一掌打在他的臉上!
“啪!”手正正落下,俊美的容顏被這驀地一擊,四散成無數水花!
過了好一會兒,潰散的水珠才慢慢聚攏成人形。
少女失神片刻,又恢複平靜,惡毒的罵道:“呵,卑賤的水鬼,我倒忘了!”
刺耳的話語傳入耳際,公子淩容色未改,只是捉住她的手塞回錦被,面無表情地問到:“可消氣了?若消氣了,那就聽話。”他語氣生硬,帶着不容抗拒的味道。
“你被冰刺所傷,魂魄受損,需用昆山之玉加以修複,這幾日不可妄動。”他淡淡說着,又用玉石在她上方結起護體靈印。
“昆山之玉?”少女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那不是他的護體神玉嗎?他居然拿來給她療傷!?他究竟要做什麽?”
她死死盯住男子的臉,可恨的是,那張臉此刻平靜的像波瀾不起的水面,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魏淩!你想怎樣?如若要殺我,何必用下毒這種卑鄙龌龊的手段?現在救我又是為何?”
公子淩轉過頭,瞥了她一眼:“你是小幽,我自然要救你。下毒不是我的本意,你那時喝了芙蓉液,我并不知道。芙蓉液裏摻有離魂散,這是幽妄城的規矩,難道你忘了?”
呵,她确是忘了。買得冥令的人進入幽妄城必定會飲芙蓉液。若是幽妄城接了生意,自會給解藥。否則,無論對方是人是鬼,都會散盡魂魄而死。這也是為了防止幽妄城的秘密外洩。
少女的眼睛向上望着,微微失神。
公子淩扳過她的臉,直視着她的眼睛,緩緩開口:“小幽,你連這個規矩都忘了?難道你心裏除了對我的恨,便什麽都沒有了?你的心裏,真的就只剩下恨了?”
他的眸光微微顫動着,竟露出一絲悲戚,不禁讓人動容。少女一陣恍惚,好像失了魂魄一般,但理智又讓她清醒過來。
他別想再故作姿态,在她面前裝下去!那不可能!
“呵,真會演戲啊,魏淩!”少女冷冷望着他,唇角卻帶着笑,表情十分詭異,“你說的對,只有恨而已,難道還不夠麽?你還想要什麽?《将兵十要》給你了,我的性命給你了,你還想要什麽!?”少女的聲音陡然拔高,眼裏噴薄的怒意幾乎要把他吞沒。
公子淩的心猛然一顫,全身竟一陣寒栗:她果然變了。不僅容貌變了,性情也變得如此暴躁偏執。而造成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啊。
他的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平日銳利逼人的神情也消失不見,只是用低低的聲音說:“我不再奢求什麽。小幽,既然我能再見到你,此後我必定會傾盡全力護你周全,以彌補我對你的虧欠。”
少女冷眼打量着他,他的話語很真摯,不似作假。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敢再相信一次了。
“呵,很感人啊!”少女收回目光,淡淡道,“如果你對我只是歉疚和慚愧,那不必了——”
公子淩霍然擡起眼眸望向她。
少女笑了笑,語調陡然變得陰森:“因為只要我活着,我早晚要取你性命!你今天不殺我,就不要後悔。”她又驕傲地揚起嘴角,似在挑釁。
公子淩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一聲:“你不會。”
少女果然變色,他卻沒有理會,繼續道:“小幽,如果你不完成任務,星魂會放過你嗎?”他的話雲淡風輕,卻字字如針,紮在少女心頭。
“星魂,星魂......”少女心裏喃喃道,“星魂千叮萬囑,一定要請公子淩出馬。那時她說要求助郭開,不過是激怒公子淩的權宜之計罷了。若是魏淩真不肯幫忙,她恐怕......”
真是糊塗啊。她要忍,怎麽能輕易跟魏淩翻臉?否則先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星魂何等精明人物,他若不清楚我的底細,怎會貿然請我出兵?而且,他為何偏偏請我?陰陽家視幽妄城為死敵,他買了冥令,不是很詭異嗎?這其中必有深意。”公子淩慢慢道。
“哼,為仇敵護駕,你真的心甘情願?”
“不,這大概不是星魂的本意。我想了想,這實在是一樁劃算的買賣。為嬴政護駕,我不是恰好可以實現夙願嗎?別忘了,這是你我共同的願望!小幽,這不也是你送我《将兵十要》的初衷嗎?”那雙青眸又把她的臉龐鎖住,眸裏閃過意味深長的笑意。
少女倒吸了一口寒氣,只覺得被那雙眸子盯得背脊發涼:魏淩,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怎麽能看穿星魂的心思?自己思考良久,才能忖度一二。他為何便能一眼看穿?
“就算你願意,難道就不怕郭開背後算計你嗎?”她猛然想起了那個人。三年前,正是那個人把她送入黑暗的深淵。
“郭開是很棘手,但如今有你,也許我可以抗衡那老賊。現在我擔憂的是,城主要我馬上發兵收服代地鬼軍。代地鬼軍的首領,你一定認得。”
“司馬尚!?”少女不禁失聲。
“嗯,”公子淩輕輕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嘴邊扯出一絲苦笑,“這正是我遲遲不願出兵的原因。如今卻不能再推脫了。當初司馬将軍與我翻臉,正是為了你啊。”
他望着她,眼裏混雜着又是愧疚又是期待的複雜情緒:“小幽,只要你肯幫我,我還是有把握穩住代地,制住老賊。希望你暫時撇開我們之間的恩怨,如何?”
“你的城主可會同意?”
“那個我自有打算。”
她盯視了他一陣,又垂下頭,沉默良久,開口道:“好。我且再信你一次。不過——”她的眼睛又對上那雙青眸:“魏淩,即使此事做成,你我還是仇人。只要我活着,就絕不會放棄取你性命。”
一股悲怆之色漫過臉龐,未幾,漸漸消弭,他的眼睛裏還是有情緒微微浮動,躊躇片刻,澀聲道:
“那我就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