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幾日裏，公子淩率帳下衛兵日夜兼行，已趕到代地，在一處近水高地，紮下營寨。
他手下衛兵共有三萬鬼衆，其中步兵最多，約合兩萬，其餘為六千騎兵和四千車兵。
到達不久，公子淩立刻指揮部下構築營壘。整個營寨背依山崗，中軍營部在其中，左右二軍分居兩翼，成拱衛之勢。但對營防，公子淩并沒有過分要求。手下孟堯頗感蹊跷：公子一向精明謹慎，怎麽此番對營防如此疏忽？此地叢林茂密、易受難攻，本是個築營的好地方，但三軍營帳俨然是潦草的臨時性營壘，若遭夜襲，可怎生是好？
也許是自己多慮了，公子他沒準另有打算。
幕府裏沒有燃着燈火，但一顆夜明珠足以照亮整個營帳。魏淩和副将孟堯正在地圖前商量戰事，卻有一個衛兵匆忙來報。
“公子，有人前來找您。”衛兵走得匆忙，腰間寶刀猶撞得鐵甲铿然作響。只是他話音剛落，卻見帳簾被一陣疾風卷起，一抹黑影閃入帳中。
黑影如旋風般落地，好像憑空綻開的一朵黑蓮。來人扯下兜帽，露出一張嬌美的臉龐。不過這鬥篷對她來說，還是略顯肥大。
就在孟堯和衛兵都怔住時，魏淩已淡淡開口，他眉頭微蹙，那張冰臉上雖淡無表情，但還是能讓人覺察出一絲不悅的情緒。
“既然都通報了，怎麽還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阿梓一揚嘴角：“你生氣了？”
魏淩揮揮手，示意孟堯和衛兵退下，然後看着少女，表情頗為嚴肅：“軍中自有章法，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來。”
他此刻身着白衣銀甲，腰佩棠溪寶劍，襯着那副冰玉般的冷峻臉龐，于凜冽中更增一抹英挺之氣。
少女靜靜地望着他良久，似乎從他身上找到了另一個影子。喉頭一澀，準備好的反駁的話語也吞咽下去。她微微低下頭，眸光有些黯淡。
見她不說話，魏淩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路勞頓，過來喝口水吧。”
“不了，”少女擺了擺手，淡淡道，“我想出去走走，你願意同行麽？”
魏淩不禁一愣，他前幾日已經習慣了少女乖戾的性子，此刻她突然溫順下來，一時不太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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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淡淡答應了。
半輪冷月懸在夜幕上，清冷的銀輝穿過枝桠間的縫隙，撒落地面，宛如一地凝霜。夜風穿透層林，刮得枯枝剌剌作響。
阿梓将鬥篷裹得緊緊的，不讓一絲風透進。她不用瞬影術，竟有些跟不上魏淩的步伐。
“很冷麽？”魏淩轉過身卻望見她瑟縮的模樣。
少女搖搖頭，不作聲色地快步跟上。
魏淩看着她，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把外袍脫下給她披上。這丫頭性情乖張，他越是好意維護，她就越惡言相譏。幾天下來，他也摸透了她的脾氣，索性不做理會。
兩人擇了一處背風的山坡坐下，恰有月光撒落，照在兩人身上。
銀輝映在魏淩寒冰似的臉上，更顯他膚色晶瑩剔透，有種幻夢般的美。阿梓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扭過頭去。
“鹹陽那邊情況如何？”魏淩問道。
少女也不看他，只是拈起一根枯枝，淡淡道：“東巡的計劃沒有變動。估計來年仲春，嬴政的車駕就會離開鹹陽。屆時，我必須跟在嬴政身邊。你有把握在盡快解決這裏的問題麽？”
“那要看郭開如何動作了。我派斥候打探到，郭開和廖羌已率軍離開幽妄城，大概兩日內就會到達這裏。這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魏淩茫然望着夜空，話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郭開竟然親自來了。”少女心裏暗道，但轉念一想，“也是，他幹了這份勾當，不親自來怎能放心。萬一城衛軍在外嘩變，他根本左右不了。不過，自己倒同郭開約定過，從鹹陽回來，就要和他彙合。這老賊果然還是信不過自己。”
她心裏猶自翻湧，半天沒有回應，魏淩依舊是枯坐着，不發一言。
“給司馬尚下過戰書了麽？”她突然轉過頭，望向魏淩，不期然卻對上那雙凝視着自己的眸子。
臉突然僵硬起來，她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重新審視着夜空。
“還沒呢。就等你回來。”男子低沉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少女心中立時了然，郭開的意圖她已經清楚了：他想拉攏王遼，孤立司馬尚，再坐觀司馬尚與魏淩争鬥，從中漁利。依魏淩之意，他并不想同司馬尚發生惡戰。而兩人的隔閡恰在她身上。此事由她出面，自是再好不過。
“好。那我去。”少女答應得倒也痛快。
兩人又陷入了靜默。少女百無聊賴地望着夜空，也不作聲。而魏淩只是低頭望着地上的月影，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從沒想過會和魏淩在幽妄城外獨處。而且這個人還是奪去自己性命的仇敵。
心裏隐約浮騰起幻夢又被她生生碾碎。只是為了完成星魂的交待，她才不得已與魏淩和平相處。待此事一過，她與他還是仇敵。這是永遠不能更改的事實。
念及此，拳頭微微握緊，心頭更掠過一絲寒意。
絕不能再對這個人抱有一絲幻想！
“你到底是怎麽變成影魅，投入星魂門下？”不知何時，魏淩清冷的聲音驀地想起，将她一下子帶回現實。
“我麽，”她冷笑着搖了搖頭，“我死之後，魂魄本是被叔父取得，但半路上，卻被一些不知是人是鬼的傀儡所劫。那些東西行蹤飄忽不定，我叔父竟沒能追得上。後來我就被帶到了鹹陽。”
“原來她竟是這樣投入了秦帝國。”魏淩心裏暗忖，并不作聲。
“我原本是一介孤魂，後來不知被何人施了秘術，在又冷又黑的禁淵裏泡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出來就變成了影魅，加入了羅網。”
“羅網還會馭鬼秘術？”魏淩訝然道。除了幽妄城，大概只有陰陽家能夠馭鬼，但此術被陰陽家視為禁術，并不使用。
“不，”少女搖搖頭，“羅網肯定不會此等秘術，必是另有他人。但我并不知是誰？”
“後來呢？”
“我在羅網裏無甚作為，一直不被重用。這也正好。我也懶得接那些肮髒的任務。後來，我救了扶蘇，他便保舉我投入星魂門下。之後，我很快掌握影魅術。也是在扶蘇的推薦下，我才做得嬴政的護衛。”
“扶蘇？”魏淩心裏低喚道，不知怎的，提到這個名字，他的眉不自然的蹙了蹙。
“你殺過來刺秦的人麽？”魏淩轉而問道。
“殺過，”她仰頭望着天邊稀疏的星子，淡淡回道，“不得已的時候當然要出手了。否則死的就是我了。但也有些被我放掉，最終還是被星魂料理了。”少女說的輕描淡寫，仿佛這些血淋淋的往事與己無關。
“啪。”手中的枯枝應聲而斷，在少女白嫩的手心刻下一道血痕。
原來這個身體還會流血的。但為何感覺不到疼痛呢？
“再後來，發生了高漸離刺秦一事，我因護衛不周被治罪。因扶蘇求情，才免得一死，被打入冥獄。那裏真的和禁淵一樣，是個又冷又黑的好地方呢。”
少女的眼中突然閃動着興奮地光芒，語氣竟是少有的愉悅。
“小幽。”魏淩喃喃喚道，心裏傳來陣陣刺痛。少女歡快的語氣恰如淬毒的刀鋒，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上。
極力壓制情緒，他淡淡問道：“扶蘇好像很在乎你。”他盡量讓語調保持平淡，但還是透出幾分酸澀的味道。
少女卻渾然不覺，輕輕點了點頭：“不錯。他待我的确很好，像親妹妹一般。在帝國，他是唯一待我好的人。可惜，我終究只是個卑微的影魅。”
“你很遺憾？”魏淩驀然回眸看她，語調陡然拔高。
“沒有。”少女并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敵意，繼續道，“他待我怎樣，我其實并不在乎。只當有個哥哥罷了。我在冥獄呆了一年後，也是他舉薦我做嬴政護衛，我才得以出獄。”
少女把折斷的枯枝攏成一小堆，便不再說話。
魏淩陷入長久的靜默，只是失神的望着前方，沒有回應。
見他半天不開口，少女又道：“故事講完了，怎麽樣？很有趣吧？”少女歡快的聲音又把他的思緒拉回。
心又似被人狠狠抽打了一下，魏淩慢慢轉過頭，目光竟閃着驚痛。
他臉上一向少有表情，看他這樣，少女也微微一愣。
“小幽......”他長嘆了一口氣，手微微擡起，想要撫摸少女的臉，卻還是硬硬收住，僵在半空。
那兩道碧水此刻強抑着起伏的波瀾，冰玉似的臉緊繃着，似乎馬上就要崩裂開來。
“是我對不起你。”他垂下眼眸，聲音有說不出的蒼涼枯寂，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不明白，就算是為了刺激他，少女又怎能愉快地講述着自己的往事？
“魏淩!”少女臉上的笑意突然一掃而空，語氣陡然添了幾分寒意，就像拂過枯枝的冷風，“我說了，我不需要你的歉疚和同情。你也少給我惺惺作态。真惡心！”
少女的臉上滿是惡毒的表情，語調尖利，宛如暗夜中的鬼魅。
心瞬時如墜冰窟，魏淩怔怔望着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女十分陌生和遙遠，遙遠的好像永遠也觸摸不到。
這真的是當初那個溫順的垂髫少女嗎？
“因為你欠我的，總有一天，我會一點不漏地要回來!”少女丢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呼嘯的夜風透過枯林襲來，魏淩突然感到一陣背脊發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