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銅轺車辚辚駛過莽原,一路南下。這轺車馭使的是鬼力,日行千裏如等閑,不日便到了大梁。
爍爍其華兮,煌煌大梁。
如今江山已改,君王已換,昔日的大梁也一去不返。眼前的這片土地已成了秦帝國的一個小小的治縣--浚儀縣。
夢境早就破滅,只是有的人還不願醒來。
阿梓嘴角噙着冷笑,乜了一眼魏淩,心道:“你心心念念的大梁如今已是秦朝的土地了。還這麽不甘心麽?”
魏淩并未發現少女異樣的目光,只是驅車進了城。
兩人找了一間客棧停放了車馬,便出門上了街。
長街迢迢,車馬辚辚,人流不息,商賈雲集,大梁城似乎又恢複了昔日繁華,但總差了些味道。大秦以法興國,律制甚嚴,如今的大梁雖也有繁榮氣象,但在峻法強壓管制下,終究少了那一抹令人心醉的風華神韻。
魏淩進了城之後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地穿行在人流中,眼光掃過長街,掠過商坊,看過攤販,卻無一駐留。那雙青眸裏少了一貫的冰冷和犀利,目光散淡,眼瞳像是沒有焦點一般,有些淡淡的空茫,好像包容了萬物,又像萬物都不入眼。
阿梓看他這副神情,不免有些忿意,那人冷冰冰的不發一言,仿佛當她不存在一樣。他有心情游歷故都,而自己卻沒那個雅興。
一個冰瑩澄亮的物什晃入眼中,她的步子不由得停了下來。
“姑娘生得雪膚花貌,這釵子配您正合适啊。”攤旁的小販熱情地招呼着。
那是一根細長的玉釵,釵頭雕成鸾鳳的圖案,釵子通體瑩亮,握在手中亦是涼意沁人。她握着釵子,凝視着,只那一瞬,記憶便洶湧着侵上心頭。
那一年,她十五。
她還記得魏淩送的雪玉冰釵,釵頭是一個朵淡雅的梅花,整個釵子用寒冰雕成,透明得不含一絲雜質,戴在頭上也能感到沁沁涼意,使人頓覺靈臺一清,五蘊澄明。
她一直珍藏着,就是變成影魅後,也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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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那個冰釵最終還是毀在魏淩手裏。
眼前這個釵子雖有幾分像,但終究不是原物。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握不到手裏,沒有什麽可以替代。
“我說姑娘,你看了半天,到底買不買啊?”小販聲音驀然響起,已稍顯不耐。
神識一下子被喚回,她滿臉尴尬,搜遍全身,竟找不到一個銅錢。
“我幫她買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魏淩已立在身側。
他把一個銅幣遞與小販,拿起冰釵遞給少女,淡淡道:“喜歡麽?”
少女擡頭瞥見他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不知怎的,竟感到一陣煩躁不安。
“不要了。”她搪塞了一句話,沒有接那釵子,逃也似的走了。
“诶诶,我說這姑娘……”小販看着那個倉皇離去的背影,滿臉無奈。
“抱歉,這只釵子不買了,但錢您就留下吧。”魏淩面帶歉意,留下一些錢,便轉身去尋少女。
小販愣怔半天,待低頭一看手中銅幣,不禁唬了一跳,驚叫出聲:“我的娘哎,大白天真是活見鬼了!”掌心卧着的不是大秦的方孔銅錢,而已早已禁用的魏國錢幣--方足布。
聽着那聲叫喊遙遙傳入耳際,魏淩無奈地笑了笑,快步追上了少女。
阿梓勉強壓下心裏騰起的煩躁和惶惑,把魏淩丢在身後,急步往前走。
魏淩上去按住她的肩膀,淡淡道:“好了,別亂走了。跟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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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落的宅院,坍圮的石牆,早已看不出昔日公子府的風采。變成水鬼之後,他用法力護住這一處院落,才叫公子府存留下來。平日裏常人根本看不到。
殘留的宅院其實只是公子府一隅,連花園都是半壁殘園。但仔細觀察,這院中的布置倒和紅棘院有幾分相像。
魏淩摸索着布滿灰塵的院牆,不知在想些什麽。那牆壁上依稀可見當年水淹的漬痕,仿佛一道道傷疤深深烙在人的心上。
阿梓抱着胳膊倚着一個拱門,冷眼打量着他。只覺他把院中僅剩的亭閣、草石都摸了個遍,卻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魏淩,”少女略帶諷刺的聲音又驀地想起,她乜着他,嘴角上翹,“魏國已經亡了近十年,你還沒從癡夢中醒來麽?”
她的眼光掃到他的身後,帶着幾分惡意,幾分諷刺,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那個颀長單薄的身影只是輕輕一顫,再無任何反應。
少女也不在意,換了個姿勢,又道:“其實我有時也很好奇,你在幽妄城忍辱負重,屈居人下,連年征戰,颠沛流離,只是為了興複魏國,做個王者?”
“可你一個水鬼,就算複了國,做了王,又能怎樣?你沒有人身,又怎麽傳宗接代,延續國祚呢?”
“一個被人輕視,背負污名的王子,一個家破人亡,親朋盡散的王子,就算複了國,又有誰承認呢?你的榮耀歡喜又能和誰分享呢?”
少女的話端端續續地傳入耳中,那些沉痛的記憶似乎又要被撩撥起來,他緊緊捂住胸口,似乎要把它壓制下去。
靜默了良久,魏淩才慢慢轉過身,直視着少女。他負手而立,冷風吹過面頰,揚起他的發絲,眼裏是靜若碧水的平靜神色。目光疏淡,帶着一份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感。
“我做的事,無關旁人,也不求回報。”他的語氣疏離而冷漠,“其實有時我也不清楚自己執着的是什麽。”他眸光一暗,眼睫微微垂下,偏過頭去,“也許只是為了心中那份執念罷了。”
“小幽,其實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問個緣由。只是你在那個位置上,就這樣做了。有很多人一生苦苦追尋,飽嘗艱辛,最終卻一無所獲。但我不覺得這是遺憾。先盡人事,後由天意,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我不後悔。”
“若不是這份執念,我似乎也沒有什麽存在的必要了。這麽說,你明白麽?”他又望向少女,神色稍稍和緩了些,“我想你是明白的,否則,你那麽厭棄自己如今的身份,為何還要為秦國賣命?”
那話語宛如一根針,将她的隐痛一絲一絲的挑起。她本想奚落他,反而被他點破痛楚,心中一片恍惚混沌。
原來他早已看得通透,不能釋懷的竟是自己。
魏淩自她身側走過,說道:“走吧。我只想看看這裏而已。看過了,也就沒什麽留戀了。過去的,也終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