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幽兒，醒醒。醒醒。”焦急地呼喚聲一遍遍地在耳邊響起，卻抽不回她的神識。
血霧漫天，整個世界都變成奇詭的赤色。她一片荒野上拔足狂奔，腳下踩過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長戈，箭镞遺落一地，死去的戰馬橫卧疆場，荒疏的枯樹東倒西斜，虬曲的枝桠扭曲成駭人的形狀。天邊的一輪殘陽紅得慘淡，仿佛能滴出血來。
她盲目奔逃，卻沒有出路，不慎被一物絆倒，起身一看，是一具龐大的屍體。
那是——大鐵錘的屍體。
漸漸的，眼前出現更多幻影，高漸離，司馬尚，甚至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的眼睛空洞麻木，了無生氣，直盯盯地望着她，木然地向她走來。
她驚惶的後退，不料一柄冷劍正中背心，回頭一看，那人竟是魏淩。
心好像被生生碾碎，她再也控制不住，抽泣着哭出聲來。
”幽兒。”一只冰冷的大手撫着她的臉，焦急地呼喚,“快醒來！”
滿是淚光的眼前漸漸出現一個模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待看清那人面孔，她更大聲地哭出來。
“叔父！”少女凄聲呼喚。
司馬尚緊緊把她摟在懷中，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沒事，沒事了。”
此刻他們在坐在飛奔的轺車裏，身旁是一言不發的魏淩。
那時魏淩設陣伏擊秦皇，本來就要成功，不想卻被突然出現的東皇太一破了陣法。司馬尚掩護着他迅速逃走，才保得一條性命。
魏淩召喚來馭鬼轺車，便和司馬尚一起去尋阿梓。他們擊退追擊少女的斷水、亂神，把她救下後就驅車一路北上。如今已離了三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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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被救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噩夢連連，直到第三天才醒來。
“叔父，大鐵錘他死了，他死了！”少女滿臉淚花，凄聲道，“他為了保全我和墨家而死。是我害死了他啊！”
她此刻抛棄了所有的倔強和高傲，只是嘶聲哭着：“都是我不好！若我不跟去，也許就不會害死他。三年前，我沒能護住小高。而今又見大鐵錘慘死，我真沒用！我其實什麽都做不了。”
盡管已過去三年，但小高的死一直讓她無法釋懷。他死了，而她卻能活下來。而今，大鐵錘為了墨家衆人的利益，甘願死在她的光刃之下，而她卻茍活偷生，甚至來不及為他殓屍。
印象中的大鐵錘一直憨直樸實，但她沒想到他竟有那麽大的勇氣，以死保全衆人。恐怕在行動前，他已有死志了。
這不公平，為何要大鐵錘做出犧牲？
“別哭了，”一直沉默的魏淩驀然開口，“人死不能複生。”他靠在車上，青眸裏黯淡無光，臉上也是疲倦蕭索的神色，竟有幾分蒼老的感覺。
“你現在好好的，怎麽懂我的感受！？“聽到他漠然的語氣，少女突然收住眼淚，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鐵錘他因我而死，你懂不懂！”
“幽兒！”司馬尚慌忙拽住她，此刻少女的情緒異常激動，力氣也大的驚人，竟掙脫了司馬尚的手，一拳砸在魏淩胸口。
“像你這種冷血無情的人永遠不會懂！魏淩，你這種人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惜一切。可以随時除掉任何擋路的人！你的士兵部下為你而死，你都能笑着踩過他們的屍體前進。你這種人怎麽會懂！？”
少女嘶聲喊道，眼裏是憤怒和狂亂，死死拽住魏淩衣角，一腔怒意和悲憤全都發洩在魏淩身上。
長久以來積壓的不滿再次爆發。她不明白，魏淩這種人，為了一雪國仇，得到天下，視人命為草芥，任何攔路的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地除去。所以大鐵錘做出的犧牲，在他看來都是理所應當的。她不明白，他心中真的沒有值得珍視的東西？為了自己的私願，就要以別人的性命為代價。那些人又何其無辜？他怎麽有資格決定別人的命運？
所以，他不懂，他不會明白她的感受。否則，當年他也不會毫不猶豫地取了她的性命。
雖然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以自己的行動表示心中的悔憾，但她怎知他是否有自己的目的。也許都是為了刺秦才暫時合作吧。說不定沒有了利用價值，他依舊會拔劍相向。
“夠了!”魏淩突然爆發出來，猛地甩開了少女的手，銀甲內的衣袖也被生生掙裂。此刻，他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可怕神色，青眸裏翻騰着殺意。臉色變得僵青，變成了溺斃的水鬼模樣。
少女被那股強烈的陰邪之氣一震，身子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臉上的瘋狂神色也一點一點抹去。
“你說我不懂我怎麽不懂？”魏淩臉上的神色依舊可怖，他厲聲問道，“随我來此刺秦的八百魏武卒精兵全部覆滅，魂飛魄散！而我這個主帥卻茍活下來。這樣的痛苦屈辱，你懂嗎！？這樣的感受你明白嗎！？”
“看着那些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慘死在面前，卻無能為力，這種感受你懂麽？為了複仇，自己不得不咽下仇恨，茍且偷生的活下來，這種感受你懂麽？”
“為了複國，這些士兵離開了家園，放棄了輪回，以一介孤鬼的身份惶惶度日。他們的親人妻兒輪回了一世又一世，卻終不得見。只能靠着仇恨活下去。然而還未實現夙願就魂飛魄散。作為主帥，你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死去，這樣的感受你懂麽”
“你懂麽？”
“你懂麽？”
“你懂麽？”
冷厲悲涼的話語回蕩在耳畔，少女的神識卻似被抽空了一般，她茫然地睜着眼睛，張着嘴，淚水從頰邊簌簌淌落，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轺車裏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彌漫着壓抑絕望的氣氛。魏淩疲憊的閉上雙眼，司馬尚則是嘆息着拍着少女的背脊，不發一言。
良久，魏淩緩慢地睜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身旁的少女已經停止了哭泣，只是頰邊還凝着淚水。
他嘆了口氣，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珠，淡淡道：“小幽，你難道不知道，自從你踏上複仇之路的那一刻，餘生就注定與鮮血和死亡為伴。為了保護你，你的親友随時可能死去。但你卻必須咬着牙，咽下眼淚和仇恨，堅強地活着。哪怕生無所望，你也得咽下仇恨和悲傷，孤獨的活下去，直到親嘗仇人鮮血的那一刻。”
“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就別無選擇。有時活着确實比死亡更艱難，因為這需要更大的勇氣和隐忍。這樣的生活，你害怕了麽？”
“也許你會死在敵人的前頭，永遠看不到複仇的那一天。但無論結果如何，你都要活下去，哪怕有一絲希望，也不能放棄。因為你的生路，是那些為你死去的人用血肉鋪就的。”
“生活在亂世中，我們的愛恨都不能自主。也只有堅忍的活着，才能抵抗宿命。”
男子的話短短續續的傳入耳中，少女埋着頭，神情恍惚，仔細咀嚼着那些話，心亂如麻。
原來魏淩的內心竟是這樣想的。那些死去的人在他心裏并不是無足輕重，他竟是在咽着仇恨，忍辱求生，難道是自己錯怪他了。
不，她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是前朝的王子，他有興複故國的大夢，有兼濟天下的理想，但她不是！他可以為了家國大業賠上上百人的性命，但她不行！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雖也想滅秦複仇，但那完全是出于私怨，是為了父母之仇。她的所作所為，并非為了趙國。
她的确是個自私的人。但她明白如果是為了父母的血仇，而犧牲別人的性命，那是不公平的。小高、大鐵錘……他們的死或多或少都與她有關。她若只在乎一己私怨而罔顧他人生死，這是不公平的。
魏淩有他的苦衷，但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