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孟将軍和王将軍已集結好軍隊趕赴雁門,估計他們會先于我們到達。”司馬尚道。

“我們現在還剩多少人馬?”魏淩凝眸沉吟片刻,問道。

“近二萬。自那次劃給韓倉一萬兵馬後,我軍還剩一萬混編步卒,四千騎兵,三千車兵和三千弓弩手。只是,原本的五千魏武卒精兵,折去了八百,目前只餘四千左右了。”司馬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神色慘淡。

提到魏武卒,魏淩又是眸光一暗,雖極力掩飾着沉痛和悲傷,青眸裏還是泛起了波瀾。也許是因為悲恸和疲倦,他的皮膚此刻更是蒼白透明,與寒冰無異。

“八百……八百……”他喃喃道,垂着眼簾,“八百将士一夕殁了。”

他身上的銀甲有幾處殘破,應是那時打鬥留下的痕跡;袖口被少女撕得零零碎碎。頭上的武冠有些歪斜,幾縷發絲垂在臉龐,沒有了往昔的華貴清高之氣,倒是像落魄潦倒的末路英雄。

少女盯了他片刻,才慢慢移開目光,不知怎的,看他這副模樣,她內心竟有些憐憫同情。為什麽會這樣?他是自己的仇人,看到痛苦的表情,她應該高興才是。但她為什麽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少女一遍遍地茫然地追問着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八百魏武卒皆死,為何你我二人能僥幸活下來?”魏淩瞳孔微微收緊,盯視着司馬尚,“東皇太一似乎是有意縱容。他的混元天法并未用足功力。否則我們非死即殘。”

魏淩想不明白,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除了司馬尚、小幽和墨家等人,再沒有人知道。東皇太一何以能趕來救駕?難道星魂的野心暴露了?

不,不會,帝國只通緝了小幽,并降罪于扶蘇。若是那樣,星魂肯定已被下獄,外面怎會聽不到風聲?那麽東皇太一為何能及時趕來呢?難道真是陰陽家的蔔筮之術?

“嗯,”司馬尚慢慢開口,似在考慮着什麽,“他的做法确實有些異常,帝國對外宣稱我們是六國遺族的亡魂,且已全軍覆沒。不知他們是疏忽了,還是故意為之?”他也面帶疑慮,沉吟道。

“公子,此事已過。既然他們不再找麻煩,也不要再思慮此事。眼下要緊的是收服北境的鬼軍。城主只準了我們一年時間。若是不能拿下他們,恐怕韓倉又可以借此攻讦,于我們不利啊。”

魏淩微微颔首:“若逾期不歸,倒有擁兵自重之嫌。絕不能因此落人口實。”

“叔父,我……”少女遲疑片刻,驀地開口。

司馬尚望着她,笑了笑,揉了一下她的發鬟:“丫頭,你就跟在叔父身邊吧。現在嬴政已命扶蘇四處搜捕你,在雁門邊境倒是更為安全。待風頭過了,叔父再為你尋找安身之處。你與秦帝國就此一刀兩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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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尚堅毅的面龐是少有的柔和表情,他的妻兒都死于戰火。梓幽又是大哥李牧唯一的骨血,他自然視如己出。

“扶蘇。”聽到這個名字,少女心中一顫,喃喃念道。若不是當初扶蘇保舉她做護衛,星魂怎麽敢将她從冥獄中放出?只是扶蘇如此信任她,卻還是為她所累。

“幽兒,”她的思緒又被喚回,“你記住,從今天起,你再也不是帝國裏的梓姑娘。而是武安君李牧的女兒——李-梓-幽。”司馬尚的語氣突然冷肅起來,帶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李-梓-幽。”少女木然地念着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很久不曾提起,都已經生疏了。

她不再是阿梓,而是李牧的女兒——李梓幽。是的,她要做回李牧的女兒,做回趙國的子民!

她微微仰頭,目光似乎要透過轺車看向外面,眼眸裏還是迷蒙不清的神色,仿佛氤氲了一層水霧。自己還能作何選擇呢?眼下跟着叔父北上,是唯一的生路了。至于鳳凰蠱,此刻她已無暇顧及,還是以後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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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三月,北方的寒氣漸漸消退,只是風勢依舊勁烈。少女似乎已嗅到胡地風沙的味道。

離開三川郡以後,他們渡過河水,并沿其一路北上,行了十餘日,終于到了雁門郡。

群山連綿起伏,峻嶺峭拔盤桓,雄關漫道,滾滾黃沙,這一切都又勾起她的回憶。

那時兒時和父母共處的歲月,她生命中唯一一段快樂無憂的時光。

雁門一帶,雖是苦寒之地,又常有胡虜侵擾,但卻能使她感到踏實安全。因為有父母在,有叔父在,有趙軍在,有邊民在。

遙望群山,依稀可以看到堅實厚重的趙長城和雄關險隘。尤其是勾注山上兀自峭立的險關,無時不勾起她對父親的記憶。巍巍雁門關城樓高砌,巍然淩空,俯瞰着茫茫中原。那飛翹的檐角似乎要攔住北飛的南雁。

只是如今,這關口早已變成嬴家的雄關了。

“幽兒,我們到了。”司馬尚拍拍她的肩膀,喚回她的思緒。

魏淩早已走在前面,她和叔父跟了上去。不出幾步,就見黃沙古道上,一衆兵馬列隊相迎,為首的将軍身形彪悍,虬髯髭須,正是孟堯。

孟堯單膝跪地,遠遠看着三個人一步一步走來。朔風卷起他們的衣袂,殘陽西下,黃沙漫漫,那三人的身影印在蒼茫的天空下,竟是如此單薄寂寥。

風刮過臉龐,如刀割般疼痛,他沒看錯,只有三人!

腦袋“轟”的一聲,孟堯幾乎暈眩過去,與公子同去的八百精兵,難道全…………

那些都是他的兄弟啊!

念及此,孟堯眼前一黑,身子便向前栽去。

“阿堯。”魏淩快步上前攙住了自己的副将,凄涼的喚了一聲,“我有負于兄弟們,他們全……”說到此,他竟有些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公子!”孟堯緊緊抱住魏淩,悲聲喚道,“兄弟們情願為您赴死。您不要再自責了!今日親眼見您回來,就是萬幸啊!”

魏淩的手撐在孟堯身上,背脊有些僵硬,目光沉痛,嘴抿成了一條線。

“公子,司馬将軍。”孟堯身後不遠處的一個中年人上來便拜。

“程大人多禮了。”司馬尚連忙扶起他。

姓程的男子大概四十多歲,面貌斯文,文官打扮。

魏淩看着那人,有些疑惑,司馬尚連忙介紹:“公子,這位是原趙國雁門郡守程亭大人。”

魏淩這才還了禮。

随後,程亭便引着衆人來到駐地。

這些趙國遺民大概有兩萬人。趙國滅後,他們就跟着雁門郡守程亭遷來此處,聚居在勾注山以南的平原上,以放牧為生。

此地偏僻,沒有秦軍駐守,初到時,趙民們的日子倒也清靜。可後來殘存的匈奴鬼軍全都聚集過來,盤踞在勾注山以北,不時南下劫掠邊民,使他們飽受其害。

邊民居住的城池甚為簡陋,城防松弛,根本抵擋不了大規模進攻。好在鬼軍都是小規模的劫掠侵擾,沒有給他們造成滅頂之災。

城池周邊除了群山,就是廣袤的草原,南部的潦水倒也解決了飲水問題。春夏之際,潦水兩岸便生郁郁青草,是塊兒肥美的草場。如若沒有鬼軍的侵擾,邊民的生活還是很安閑的。

匈奴鬼軍生性嗜血,出沒不定,常常小股出動,将牧民洗劫一空,有時還擄掠人口。每逢鬼軍來犯,牧民都是丢棄牛羊奔回城堡,而體弱身虛的老殘婦孺則常常被擄去。城中青壯本來就占少數,又武備松弛,幾乎無力對抗鬼軍。郡守程亭幾乎為此事愁白了頭。有幾次他幾乎想勸邊民遷回中原,但還是沒說出口。

如今司馬尚魏淩等人一來,邊民終于看到生路了。

魏淩似乎有常駐的打算,安頓下來不久,就将軍士分為三撥:一部分士兵開山鑿石,重築城池堅壘,并在城外挖掘深溝,營造戰壕;另一部分在勾注山上營建崗哨,時刻探聽鬼軍的行跡;剩下的士兵在魏淩和程亭的授意下,在城外的平原上墾殖屯田。

先前邊民因鬼軍時常侵擾,根本無法正常經營農田,遂以較為靈活的牧業為生,但有限的牲畜根本無法保障邊民的飽暖。此刻有魏淩的鬼軍駐守,邊民又可以放心的墾田了。

魏淩的大規模動作似乎讓匈奴鬼軍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竟蜷縮不出。待所有工事完畢,魏淩便召回軍隊,在城中暗中操練,但每日仍派斥候刺探敵情。城外墾田的士卒卸下戎裝,俨然百姓,并不會引起鬼軍的懷疑。

邊民開始還對魏淩所帥的鬼軍懷畏懼戒備之心,但在司馬尚的調和下,邊民逐漸抛下了嫌隙。

魏淩和司馬尚終日忙于練兵。梓幽無事,則随牧民一起放牧。日子倒也清閑。

邊城除了多了些放牧和屯田的百姓,倒看不出有大軍駐紮的跡象。可是盡管魏淩将士兵隐藏的如此隐蔽,都無法誘出匈奴鬼軍。

一來二去,軍心不免有些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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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暮春,河灘上的嫩草已密密麻麻地覆了一層。潦水蜿蜒而過,宛若玉帶。牛羊散落在草原上,牧民悠閑地守在一邊,似乎又恢複李牧駐邊的時期的安定。

程亭把偌大的草原按戶劃分成塊,牧民各自放養着自家牛羊,也不會因争搶水草而起争執。今年雨水頗豐,農田上的黍子長勢喜人,邊民都不再為飽暖問題擔憂。

寡居的張嬸只有一個兒子,叫常生,今年方十四歲,倒也生的身體健壯。無奈常生生性頑劣,不喜稼穑放牧,專愛舞刀弄槍。自魏淩來了以後,更是日日混于軍中,不務農事。張嬸管教不了,只得一人攬下家裏農活,飼弄牛羊。梓幽見她辛苦,自己又無事,便幫她搭把手。張嬸待她亦如親生女兒一般。

魏淩是水鬼,平素不用進食,但水是離不了的。他每日忙于練軍,很少有時間出城。若要飲新鮮甘甜的河水,只能傍晚出城去取。梓幽經常看見他傍晚出城去潦水邊打水。每次她都是遠遠地望着,也不曾上前說話。

後來不知何時起,魏淩每日練軍結束,都會看見練兵場一隅的那棵胡楊樹下放着滿滿的一袋水。

少女雖未露面,但魏淩隐約猜到是她所為,但也不曾點破。

到雁門一個月來,未見匈奴鬼軍劫掠一次,斥候也幾乎探聽不到消息。情況頗為詭異。魏淩看在眼裏,雖面上不言,但內心也焦躁不安。城主許給他一年的期限,但他此刻并無把握一年內收服匈奴鬼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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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牧民都已歸城,少女卻滞留在潦水邊,靜靜地望着水面。

雁門的日子平淡無味,但也自在安寧,只是少女心中的隐憂并未因此減少半分。

鳳凰蠱似乎已隐隐發作,症狀尚不明顯,有一次她試探着動用靈力,竟覺得手足有種輕微的麻痹感。匈奴鬼軍不知何時能收服,未來一切都無法預知,她亦不知作何打算。

“天黑了怎麽不歸城?”魏淩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少女身後。

梓幽心中煩悶,懶得說話,依舊靜靜地看着水面。

魏淩在她身邊坐下,也不再說話。

臨近夏日的草原天氣已開始燥熱起來,只有在河岸,才能感受到一絲清涼。

兩人各懷心事,只是悶坐着,一言不發。

“夜風起了,我們回去吧。”半晌,魏淩驀然開口。

少女轉頭望向他,臉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耐:“匈奴鬼軍隐匿不出,你難道要在這裏守一輩子?”

“自是不可能。城主不會允準,”魏淩的目光落在遠處,淡淡答道,“不過,小幽,對你來說,這裏的生活不也很好麽?”

“此話不錯,若真能這麽平靜地過一輩子,我倒也知足了。但父母之仇一日不報,我又怎能安生?”她漠然回道。

“你以為憑你現在的能力,能殺得了嬴政?你連韓倉都對付不了,談何複仇?”魏淩乜了她一眼,漠然道。

他說的是實情,少女雖心中不滿,但也無力反駁。良久,她又道:“魏淩,你又作何打算?”

“待平定匈奴鬼軍,我自會再考慮刺秦的事。你放心,他們撐不了多久。已經兩個月未劫掠血食,他們一定快被饑餓逼瘋了,只是忌憚城中軍隊,才遲遲未動手。待過些時日,牧民把牛羊趕到山地草場,鬼軍一定會有所行動。”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變冷,仿佛在醞釀着一個大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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