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潦水兩岸的青草被牛羊吃了大半,此地也該進入休牧期,魏淩遂向程亭建議,讓牧民到山地草場放牧。

程亭聞此有些犯難,以往匈奴鬼軍來襲,總是越過勾注山一路南下。牧民畏懼鬼軍,除非平原上牧草被牛羊食盡,很少靠近此地。如今魏淩要牧民們再度接近這危險地界,他總覺得有些不妥。但見魏淩很有把握,且司馬尚也大為支持,他也不好阻擾了。畢竟,魏淩等人承諾幫邊民們除去匈奴鬼軍之患。

勾注山一線群峰峭拔,山勢險要,與衆多山峰連為一體,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将此地生生割開。山以北則是廣袤的雁北高原。

遙望群山,那綿長的山脊似乎與天幕完美地吻合在一起,而趙長城恰似一條巨龍,蜿蜒盤踞在山脊之上。山之絕頂,則矗立着巍巍雄關。

若是以往,雄關險隘自是抵禦匈奴的絕佳屏障,而如今,它怎能阻擋住匈奴鬼軍的步伐?

程亭吩咐一部分邊民代替魏淩的軍隊,繼續料理田疇,另一部分的邊民則把牛羊驅到勾注山南麓的草地上放養。這裏雖比不得潦水河岸的水草豐美,但經過一冬的雪水滋潤,青草倒也生的繁茂。溝谷處還能覓得山溪,人畜飲水也不成問題。

此時已至初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燥熱起來,但山坡上還是較平地涼爽很多。

張嬸和梓幽随着衆牧民一路把自家牛羊趕向山地,尋了半天,終于發現一塊近水的緩坡。

“娘——”一聲呼喚驀然響起,張嬸轉過身來,卻愣在原地,自己的兒子不知何時竟跟到這裏。

梓幽也回過神來,看着少年半天沒回過神。她心裏也是團團疑慮:這小子平日最不喜放牧,怎的今日卻跟來,莫不是轉性了?

張嬸笑了笑,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走過來撫了撫兒子的臉,柔聲道:“常生,快回去吧。既然你已在公子手下做了衛卒,自然要遵從軍紀。誤了事,可是要受罰的。”

“娘——”少年的腳仍穩穩紮在地上,臉上帶着一股執拗,眼裏卻透着擔憂之色。

張嬸明白他在擔心什麽。自己的丈夫在常生八歲時死于匈奴鬼軍的鐵蹄下,那段慘痛的記憶給常生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少年雖生性頑劣,性子開朗豁達,但這件事一直是抹不去的傷痛。

“回去吧,常生,不用擔心,”張嬸勸道,“這裏這麽多鄉親,娘不會有事的。”

勸了好幾次,少年都無動于衷,連梓幽都有些不耐煩了,冷着臉說:“你回去吧,有我在,你娘不會有事。”

少年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把那道不信任的目光挪開,躊躇片刻,奔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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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常說這姑娘是李牧将軍之女,且身手了得。雖然她脾氣不好,又是個影魅,但看得出她和娘關系不錯,應該會保護好娘!”少年一邊想着,一邊加快了步伐。

魏淩和司馬尚及所帥士兵全是鬼魅這一事實,邊民皆知,但并不畏懼,一是魏淩等人沒有惡意,二是邊民常年受匈奴鬼軍侵擾,對鬼魅也不甚畏懼了。相反,邊民十分信任魏淩等人。畢竟司馬尚在趙民心中還是有相當大的聲望的。

所以當常生得知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女是影魅時,也未感到害怕。

邊民都心懷警惕,彼此都不敢散開太遠,也不敢再往上面去。就連吃午飯,也大多聚在一起。還不時派人觀望,以防鬼軍突然來襲。

梓幽不喜熱鬧,邊民們湊在一起吃午飯時,她就遠遠躲在一邊,凝望着那絕頂上的雄關發呆。

濃香的烤羊肉和清洌的馬奶酒,牧民們的歡聲笑語,一切是那麽的熟悉,宛如昨日。那份歡樂和溫暖如今就在身旁,而她卻感不到絲毫暖意,心正在一寸一寸地冰冷。

父親……母親……他們終是回不來了,此生再不得見。

如今,他們應該已經再世為人了吧。不似自己一縷孤魂仍飄蕩在這浮世。

不知何時,臉上已滿是淚水,而她卻渾然未覺。

“姑娘。”張嬸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前,臉上滿是憐愛和疼惜,她能猜得出少女為何悲傷。

李牧将軍冤死在奸佞之手,趙國子民無不痛心,何況是他的女兒呢。

“莫要再想傷心事了。來,吃塊兒醬肉幹。”

張嬸一手遞過肉幹,一手輕輕拭去少女頰上的淚花。

少女沒有拒絕,只她咬了一口肉幹之後,心頭又是一酸。

一樣的味道,絲毫未變。只是眼前人再也不是她溫柔的母親。

“別哭了。”張嬸輕撫着她的背,慢慢把少女攬到懷裏。

少女細碎的哭聲終是湮沒在牧民的笑語中,随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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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勾注山放牧的十餘日,并沒有引來鬼軍。牧民們也松了口氣,他們甚至揣測匈奴鬼軍已經離開此地了。

梓幽卻沒有一絲輕松的感覺,相反,她竟隐隐嗅到一股危險的味道。

魏淩不知何時不再派人駐守崗哨,只是命斥候刺探敵人動靜。

午後熱辣的陽光鋪灑在山坡上,牧民們吃過午飯,身上也倦怠起來,都躺在山坡上,怏怏欲睡。牛羊散放在不遠處。

陽光一曬,梓幽也有幾分倦意,她呆在一邊,閉眼小憩。身旁張嬸低緩的鼾聲已開始響起。她瞥了一眼,旋即又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她竟也沉沉地陷入了夢中。暖風拂在臉上,像極了母親溫暖的手。

少女呓語着,身子一翻,更陷入了青草裏,頭也枕在地上。

“娘……娘……”睡夢中,那慈愛溫柔的臉龐又浮現在眼前,她不僅伸手去觸碰。

然而,她卻只觸到一片冰冷,那個美好的幻影轟然破碎。

“娘——”少女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坐起時,渾身已冰冷。而放眼四顧,牧民們仍在沉睡。

一種異樣的感覺漫上心頭,周圍靜的可怕,連牛羊也賴在草地上,打起盹來。

“咚咚——铮铮——”奇詭的聲音不知何時開始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似乎像千軍萬馬撲卷而來之勢。

難道是他們?

那聲音越來越明顯,但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滞澀不通。牧民們卻依舊沉睡不醒。連山坡上的羊群也遲鈍得沒有反應。

少女的臉一下子慘白,一下子從地上跳起,趕至張嬸身前,用力地推搡:“醒醒!張嬸!有情況!”

婦人從她的厲喝中猛然驚醒,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見少女的臉蒼白得可怕,她嘴唇翕動着:“我能感覺到,他們要來了!”

“起來!都給我起來!”少女身形一晃,已沖到昏睡的牧民身邊,厲聲喊道。無奈這些人睡得太死,竟動也未動。

她不得已跳到羊群裏,朝着中間的幾只羊狠狠踢了幾腳。

“咩——”那幾只羊受這一驚,猛地跳将起來,踩過外圍的羊群,瘋狂地向山下沖去。

“轟轟——”被這一驚,昏睡的牛羊全都被驚起,不安的騷動起來,四散而逃。

聽到牛羊驚叫奔逃的聲音,牧民們這才驚醒。

“快起來!鬼軍要來了!”少女厲聲喊着,去拍打那些尚未起身之人。

再一擡眼,山頂上已壓滿了黑雲,那一個個身着輕甲,手持彎刀的黑影,正是——

“轟——吼——”不等牧民反應過來,山脊上的重軍已如滔天巨浪般狠狠地砸下來。

戰馬嘶鳴,喊聲震天,在那股大潮席卷而來時,天地都為之變色,紅日黯淡無光。

“立即撤回城中!”少女嘶聲喊道,指揮着牧民撤離。

衆人早已亂作一團,瘋狂地奔向自己的馬匹,騎上後就向山下狂奔。沒有馬的,就死命的往山下奔逃。

鬼軍卻不給牧民們喘息的時間,片刻,已如奔瀉的洪流一般洶湧而下。有幾騎快的,已沖到牧民中間,拔刀便砍。

血腥味霎時在空中彌散開來。尖利的慘叫聲哭喊聲,還有鬼軍得意的嘯叫,刺破空氣,陣陣傳來。

有些牛羊擠在一堆,還未來得及奔逃,就已被鬼軍碾壓過去,鐵蹄過處,就是森森白骨!

少女無意中瞥見,心裏已是悚然一驚,鬼軍已在瞬間吸幹了牛羊的血肉。他們——他們根本不需要劫掠!

大部分牧民都撇開牛羊,沒命的往山下逃。鬼軍也不去追,只是呼嘯着追上未及逃跑的牛羊,如一片巨大的黑網罩在山坡上。待他們撤去,山坡上已遍是零碎的血骨。

少女留在最後,驅着衆人奔逃,可還是有幾個腿腳不利落的,被一小撮鬼軍團團圍住。

婦人絕望的哭喊和尖叫聲幾乎要刺破耳膜,裏面有一個尖細的聲音特別耳熟,那是——張嬸!

少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剛才只顧着叫醒牧民,卻忘了她。

女人們的哭號聲漸漸被鬼軍猥亵駭人的嘯叫淹沒,梓幽只覺得渾身都結成了冰。

如若回去救援,必會被鬼軍包圍,他們人數衆多,自己肯定敵不過,而現在抽身而去,以她的瞬影術,定能甩下鬼軍。

回還是不回,她心裏沒了答案。猶豫着,糾結着,心似乎被生生擰在一起。

如若回去,孤身無援,她恐怕是兇多吉少。家仇未報,國恨未雪,她怎能甘心死去?何況當初叔父為了救她們母女,情願犧牲他的性命。她怎能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這樣又怎能對得起叔父?

女人的驚恐的尖叫聲一聲高過一聲,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絕望的哭喊倏地把她的記憶掠回了六年前,那個她與母親永訣的日子。

那一天,她眼睜睜地看着柔弱的母親死在秦軍的屠刀之下,而她卻無能為力。那時她只恨自己為何不是個男兒?那樣的話,她也可以提起長刀,将母親護在身後,跟敵人拼上一拼!她甚至可以斬下敵人的頭顱,痛飲他們的鮮血。

然而,她終是無力挽救,母親還是為了保護她而死。

心裏狂亂如麻,頭痛欲裂,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對少年的承諾:“有我在,你娘不會有事。”

“張嬸!”少女驚叫出聲,轉身一望,似乎能從那撮鬼軍中看到婦人掙紮的身影。

“娘——”少年臨走前擔憂的表情又浮現在眼前。

怎麽辦?難道為求自保,就丢下張嬸等人?她們手無縛雞之力,被鬼軍纏住就只有一個結果。

雖與張嬸接觸時間不長,但那婦人畢竟待自己很好。她承認,自己雖不是良善之人,但最基本的道義,還是有的。而且他們都是趙國的遺民,都曾經受過父親的庇護,她怎能棄之于不顧?

“罷了罷了。”少女喟嘆一聲,心下一橫,義無反顧地回身奔去。

“該死!”那鬼軍越聚越多,她罵了一句,已攜光刃在手,縱身躍向那一小撮鬼軍。

此刻,整個山坡都覆滿了鬼軍黑壓壓的身影,他們嚎叫着追逐來不及逃跑的牛羊,痛快地啖食血肉,沖天的血腥味和粗野的笑罵聲使得梓幽一陣眩暈。

鬼軍并未發覺她,數柄光刃離手,呼嘯着刺穿鬼兵的胸膛,這些幽魂頓時化為飛煙。

受困的除了張嬸,還有四五個女人,有兩個已經癱倒在地,被鬼兵吸去了血肉,只餘森森血骨,異常觸目驚心。

圍住女人們的包圍圈已被少女打開了出口,她順勢一推,喝道:“快走!”

幸存的幾個女人早已吓破了膽,推搡着,跌跌撞撞的向山下奔去。

少女身形一縱,也跟了上去,同時兩手交疊,無數光弦織成一個巨網,擋住鬼軍。

女人們沒命的奔逃時,速度異常驚人,待她們跑出了一段距離時,少女雙手一方,巨網瞬時破裂,凝成無數柄光刃急速的飛向鬼軍。

有的鬼兵正中利刃,瞬時魂飛魄散,有的則堪堪避過那致命的一擊,繼而策馬追了上來。

越來越多的鬼軍注意到她,反而不去追那幾個女人,紛紛圍了過來。

十騎……二十騎……七十騎……九十騎……鬼兵多的已數不過來,一個個黑面鬈發的匈奴兵觑視着她,湊上來,結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鬼兵身上彌散在濃重的血腥味,陣陣陰風夾着腥氣,将她密密地包裹起來。

她暗叫不好,剛才能一舉擊斃那幾個鬼兵,有偷襲的成分,這樣讓她直面百餘騎鬼兵,她根本招架不住。就算她的法力足以抗衡,對付這麽多鬼魅,也足以讓她力竭而死。

手已經顫抖起來,心劇烈的跳動,幾乎要沖破胸膛,慌亂的視線不經意掃到外面,卻見三五騎鬼兵将張嬸等人重新包圍。

鬼兵們已舉起亮晃晃的彎刀,一柄接一柄,圍成了一個圈。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凝聚全身靈力,彙在一起。

一聲清嘯,少女沖天而起,手中的光刃已凝成一柄長槍,向着頭頂的虛空一刺。

“砰!”少女沒有成功突圍,反而重重摔在地上。她擡眼一瞥,那一圈彎刀此刻劇烈地顫動起來,發出“叮叮”地脆響,頭頂上方漸漸結成一個黑色的光圈。

心裏陡然升起一陣惡寒:這些鬼兵應該在制造一個“陣”。

女人們尖利的哭號聲仍斷斷續續地傳入耳際,她反而松了口氣:這些女人至少還活着,那幾個鬼軍大概正在折磨她們。

彎刀互相撞擊着,發出的铮鳴聲越來越大,尖利刺耳,仿佛能傳入人的內心,撕扯人的心髒。腥氣也越來越重,那獵獵陰風更是呼呼作響,吹得她幾乎立不住身形。

梓幽感到一陣惡心,腦子也是一陣眩暈,伴随着那撞擊聲,一股股陰邪之氣也侵入體內,神識開始混沌起來。

她拼力發起一次次的攻擊,但那個“陣”似乎牢不可破,無論她從哪個角度進攻,都無法撼動。

周身漸漸暗了下來,頭頂上的黑色光暈越來越厚,幾乎要把光亮隔絕在外。

沒有光,那她就…………

眉心的鳳凰淚又發出微芒,但她腦子卻是一陣嗡響,仿佛千軍萬馬從裏面席卷而過,滲入體內的邪氣則蔓延開來,身體又傳來一陣陣麻痹感,鳳凰蠱又隐隐發作,她幾乎連光刃都凝不出來!

“叔父!魏淩!”她狠狠地叫着,可恨!他們現在做什麽,難道斥候沒有發現一絲異常并及時通報嗎?難道他們根本沒做布防嗎?那些跑的快的牧民此刻應該也回到城中了。若是得信,發兵自然來得及。可為何不見救援?

難道今天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不!不行!她不能這麽糊塗的再死一次了。

再撐一會兒,也許叔父就會派來援軍。

她用力搖搖頭,想讓神識清明一些,心一橫,牙齒已把舌尖咬破,尖銳的疼痛襲來的時候,她才勉強找回一點意識。

匈奴鬼軍猙獰的面孔一層層的傾壓下來,一只大手甚至湊過來,要将她的身子撈起。

他們用古怪的語言交流着,時不時發出一陣瘆人的哄笑,粗野難聽。她幾乎惡心欲嘔。

重新凝聚起的光刃密密地護在周身,擋住探向自己的一只只大手,但她能感覺到,光刃的力道越來越弱,她支撐不了多久了。

女人的哭叫聲也漸漸弱了下去,她心裏瞬間變得冰冷,腦子裏也清明了些:“張嬸她……”

“轟轟——”似乎又有鐵騎奔來,她已辨不得是哪個方向,更不知道是何人,莫非又有一批匈奴兵圍了過來?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她用盡全力發出最後一擊,掌心凝聚的紫色利刃終于尖嘯着刺破黑色光圈。

之後,身子便如一片枯葉萎落在地。

“梓姑娘——”那句呼喊遙遙傳來,可她已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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