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屋內異常窒悶,那股悶熱如一小簇灼熱的火,蔓延着燒過每寸肌膚,就算有風透進來,也無濟于事。可奇怪的是,體內卻似有一股陰戾寒冷的邪氣,游竄着,慢慢彙聚成一股,被什麽東西導引到體外。

一點冰涼輕輕覆在眉心,慢慢地吸吮着體內的濁氣。同時,一股清明的涼氣慢慢滲入體內,游走,彌散到四肢百骸。

她畏寒,那股清涼之氣固然引起了不适,但清氣彙入身體各個孔竅時,只覺得渾身清爽了很多。腦子也像被清泉洗過一般,漸漸恢複清明。

“她只是沾染了邪氣,并無大礙。”魏淩淡淡道,順便取走覆在少女眉心的昆山之玉。

他從少女的榻邊站起身來,對一旁的司馬尚說:“大哥,你來照看她吧,我去看看那幾個婦人。”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從床沿坐下來,探了探少女的脈象已趨于平穩,放下心來。

前日,孟堯剛帥着一隊精騎将幾個婦人和少女從匈奴軍手下救出。那時匈奴軍已飽食血肉,孟堯一隊又來勢洶洶,他們也不戀戰,匆匆撤軍。

這一次劫掠,匈奴軍雖只出了百餘騎兵,但卻使牧民折了很多牛羊,也有十餘人喪命。一時間,邊民都對魏淩有些不滿。若不是他建議程亭命邊民去山地放牧,又怎會惹來匈奴?

程亭心裏也有些疑慮,但又不好歸咎于魏淩,左右為難,只得好好安撫受損的邊民。魏淩亦許諾待秋收時,将黍米分給他們。

一連十幾日,牧民都沒有出城放牧,只是用往日積蓄的幹草喂養牛羊。

常生這幾日也不在軍中,而是留在家照顧母親,看養牛羊。

梓幽的身體恢複以後,也見過常生幾次。少年臉上少了往日的朝氣,眼裏竟隐隐含着憂愁,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看見梓幽,也只是澀然一笑,十分勉強,但她能讀出感激的意思。

少年的心事她明白,好在張嬸沒事,要不她真不知怎麽和常生交待。

牧民休牧的這幾日,魏淩仍如往常一般練兵。梓幽也到他軍中觀摩過幾次。三軍訓練有素,整齊劃一,士氣飽滿,絲毫沒有因為戰事停歇而懈怠下來。當那四千魏武卒精兵排出牢不可摧的方陣時,她恍惚看到了父親指揮着千軍萬馬馳騁而來的壯景。喊聲震天,刀鋒凜冽,這支部隊,确實是随時可以上陣拼殺的虎狼之師。

遠天的霞光又将天幕染得赤紅,魏淩走下點将臺,直走向一棵胡楊下。

樹下空空,不見了往日的水袋。他愣了一會兒,心下恍然,牧民已經十餘日沒出牧了,少女也一直呆在城裏。這幾日都是自己親自去城外取水,今日竟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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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好孟堯集結軍隊,他徑直走向城外。

少女一直看着他,也悄悄跟了出去。

晚霞肆意地塗抹着天幕,宛如幾段赤練飄在天空中。夕陽的餘晖黯淡下來,鋪灑在廣闊的草原上。

經過前一段時間放牧,地上的青草已矮了半截,有些地方幾乎已露出黃沙。

若無安全隐患,不得不說,魏淩的建議是正确的。雁門一帶接連朔漠,雨水不豐,只能種植黍子等耐旱的作物。薄薄的青草是大地唯一的庇護,若是放牛羊啃噬,得不到休整,僅有的幾塊草地也會被風沙吞噬。

魏淩大步走在前面,餘晖照在他身上,銀甲泛出柔和的光芒,看上去溫暖無害。

他颀長的身體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暗影,少女踩着他的影子,跟了上去。

待走到潦水邊,夕陽已完全隐沒西山,暮色一點點漫了上來。

喝下一袋清涼的河水,魏淩感覺渾身都舒暢起來,幹燥天氣帶來的不适也一點點被驅散。他臨河而立,清澈的眸光投向遠山,晚風拂面而過,揚起身後的白袍,更顯得隽秀疏朗,竟沒有了往日的陰邪之氣。

少女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時有些恍然:沒想到他也有意氣風發的一面,竟不似往日那個寒氣逼人的鬼魅。更無法将此時的他與三年前痛下殺手的魏淩聯系在一起。

這樣的魏淩,才是她最初仰慕的那個人啊。只是她永遠忘不了當年他拔劍相向的狠絕表情。

少女輕輕地嘆了一聲。眸光有些黯淡,雙手緊緊攥在一起,似乎要捏碎心中的最後一絲幻想。

有些事發生了,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聽到了那一聲喟嘆,魏淩慢慢轉過身來,看到少女時也沒有感到驚訝,臉上依舊一片淡漠。他那薄冰般的臉上少了些往日透明的光澤,有些憔損的感覺。

嘴唇輕輕抿着,他望着少女,目光平靜,沒有開口。

梓幽上前一步:“我有話要問你。”

“說吧。”他的目光又回到遠處的群山。

想起那天的事情,心中的怒意又開始騰起,眼裏閃過一抹冷光,少女冷冷開口:“你既然讓邊民到山地放牧,為何不派出士兵衛護?你不是把他們置于匈奴的刀口下嗎?”

“哦?”魏淩冷冷一笑,“你為這個生氣?”他的嘴角微微揚起,臉上掩不住譏诮之意,“想不到冷漠無情的梓姑娘竟會關心毫不相幹的邊民?還是你那時被鬼軍圍困受了傷,因此怨憎我?”

聽到他這番言語,少女心頭又燒上一把火。自從兩人重逢,魏淩一直對她的冷言冷語抱以忍讓的态度,沒想到今天竟會反唇相譏。

眼裏的怒火炸裂開來,手中的光刃瞬時洞穿銀甲,挑起他的衣襟:“魏淩,你這是什麽态度?我只問你,那日為何那麽遲才出兵救援?你知不知道,鬼軍殺死了十多個邊民,張嬸也差點喪命。若孟堯再晚一點,恐怕我也死于匈奴之手。”

劍眉微微蹙起,魏淩有些不悅:“犧牲幾個邊民是難免的。我若重兵駐防,又怎能誘出匈奴鬼軍?之所以遲遲未派兵援救,就是想看看匈奴軍到底有多大的實力。”

“呵,”少女冷笑着搖了搖頭,手中的光弦勒得更緊,“死了幾個邊民沒什麽大不了,是吧?為了看出匈奴的作戰套路就拿我去試驗,是吧?魏淩,在你心中,人命就那麽輕賤?”

“其實你一直在觀望吧,”少女語氣森然,面容也因憤怒而愈顯慘白,“孟堯早就可以出兵救援。而你為了看清楚匈奴和我對陣時用的路數,就一直未下令,對吧?”

魏淩只是冷眼望着她,臉上又恢複淡漠的表情,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砰——”手中驟然發力,光柱直直擊在魏淩前胸,少女下手極重,魏淩雖生生穩住,身體還是晃了一晃。

“小幽!”他輕斥道,臉上透出薄怒。

“哈,”少女後退了幾步,苦笑着望着他,臉上的怒意一點點轉化成絕望,“果然還是不能對你抱有一絲幻想!魏淩,在你心中沒有什麽比複國更重要吧。為了達到目的,你可以不擇手段。三年前,郭開拿我陷害你,你可以毫不留情的殺了我。今日,為了摸清匈奴軍的底細,你也可以犧牲幾個邊民,或者我因此死了也沒什麽關系,是吧?”

“小幽,”魏淩的目光軟了下來,話語裏透着幾分無奈,他垂着眼眸,啞聲說,“你還是不懂麽?我們既然選擇了複仇這條路,就注定與鮮血和死亡相伴。這一路,總會有無辜的人犧牲。既然我們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然要舍棄另一些東西。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少女依舊往河岸處後退着,搖着頭苦笑:“是啊,像你們這樣志在天下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放下一切吧。我竟忘了你是深受吳子熏染的魏國貴胄啊。當年吳起與齊軍對陣,為防魯王猜忌,可以狠心殺妻;樂羊為了向魏文侯一表忠心,也可以啖子之肉。所以對你來說,死幾個趙民沒什麽關系,反正不是魏國的子民;我若再死一次,也沒什麽關系,反正只是一個卑賤的影魅。對麽?”

少女的話宛如利刃,生生戳進他的心口,喉頭也像咽了苦藥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女依舊踉跄着後退,眼裏滿是凄絕的笑意。

“小幽!站住!”魏淩又向前一步,眼裏露出驚慌之色。

少女恍若未聞,依舊說着:“還好我沒有再次相信你!說什麽虧欠,說什麽補償,全是騙人的鬼話!你屢次救我,只是因為我們的交易。現在刺秦失敗,我死了也無所謂,對吧?是啊,一個影魅,死不足惜!”

“夠了!”魏淩上前一步,控住少女的身體,他的臉上滿是怒意和沉痛,青眸裏波瀾翻滾,陰沉的可怕,“你誤會了!那時你被匈奴軍圍困,我都看着,不可能讓你受傷。一旦你有危險,我就會及時救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是麽?”少女揚起臉,臉上蔓延着惡毒的神色,“我現在是好好的,可你事後說這個有什麽意義!?”

她吸了一口氣,用力掙脫魏淩,斜睨着他,眼裏滿是失望:“魏淩,我知道,你是那種狠得下心的人。為了得到自己的想要的,可以放棄一部分東西。只是,你的舍棄難道沒有底線嗎?日後,如若做出更大的犧牲,你也狠得下心嗎?如果是讓你放棄自我呢?我只是不明白,為了得到想要的,最終舍棄了一切,那麽,即使得償所願,還有什麽意義!?你的心裏根本沒有值得堅守的東西吧。道義,情誼,統統都一文不值!”

“放棄自我?舍棄一切?”魏淩反複咀嚼着少女的話,臉色好像咽下毒藥一般痛苦。身體微微顫抖着,他的眼眸裏湧動着深深的悲意。少女的話宛如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挑開他的傷疤,逼他去直視最不願回首的往事,尖利的刀一下一下的剜着他的心,直到鮮血淋漓。

看着魏淩臉上痛苦的表情,少女突然發出一串暢快的笑聲:“不用裝了,魏淩!你也會內疚,也會痛苦!?鬼才信。”

她的腳只是往後一撤,就跌進身後的潦水。少女的驚叫聲轉瞬淹沒在滔滔河水裏。

“小幽!”魏淩悚然一驚,縱身躍入河裏。

“咳咳。”他把少女抱上岸,拍着她的背,迫的她把水吐出來。

“閃開!”少女用力地推開他,掙紮着站起來,“你以為我還是過去那個無力自保的李梓幽?河水還淹不死我!”

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乜了他一眼:“至少我還不像你想的那般無能。我也不會像過去那般任人宰割。我的命是叔父給的,誰也不能奪走!你——更不能!”

魏淩怔怔地看着少女決然離去的背影,覺得體內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難道一步走錯,就再也回不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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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程亭在魏淩的授意下再次把牧民驅到山地牧場。邊民開始極不願意,直到魏淩撥出一百精騎兵充作護衛,邊民才放心。

這一百精騎兵由孟堯率領,魏淩再三囑咐他:匈奴鬼軍若來犯,就派手下騎兵護衛邊民盡快撤回城中,不得與其交戰。

接下的兩個月裏,匈奴軍進犯了十餘次,而且數量一次多于一次。起初,孟堯是嚴格遵守魏淩的命令:舍棄牛羊,護衛邊民迅速撤回,絕不交戰。

但每次匈奴來襲,他在掩護邊民撤走時,卻見梓幽不但不撤退,反而拼命地殺向鬼軍。他苦勸無效,又怕她有危險,只得分出一撥兵力給少女,對抗匈奴。

事後,孟堯把此事報給魏淩。魏淩沒說什麽,只是遣了司馬尚來勸說少女。沒想到少女連司馬尚的面子都不給,只是撂下話來:“告訴魏淩,我沒指望他的鬼軍保護我。他若不情願,這撥鬼軍也不必留下殺敵,盡可随着邊民撤走。”

“小幽,你不可任性!公子自有安排,你別誤了大事。”司馬尚這樣勸說了好幾次,少女卻充耳不聞。

“管不管邊民是他的事!我可不甘心那些牛羊落入匈奴手裏。我知道魏淩想沿用我父親的戰略,向匈奴示弱,再一舉殲滅。可如今形勢不同了,匈奴軍過處,牛羊皆死。他們不再大規模出動擄掠,只是小股兵力出襲。想要一舉殲滅,怕是不太可能。”

最後司馬尚也放棄了勸說。少女依舊我行我素,每次匈奴來犯,都積極應戰。孟堯也就不得不撥給她兵力。魏淩最終也默許了。

由于梓幽的強硬态度,鬼軍的幾次劫掠都沒有多大收獲。久而久之,匈奴軍開始熟悉了這個少女,甚至誤以為她才是當地鬼軍的将領,一個謀劃也慢慢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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