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進入盛夏，炎熱一日甚于一日，勾注山前的平原上又長出了蔓蔓青草，牧民也把牛羊從山地趕到潦水兩岸的草原上。
匈奴軍賊心不死，不時南下劫掠，但每次梓幽都率鬼軍堅決抵抗。鬼軍精騎兵機動靈活，絲毫不遜于匈奴軍。孟堯想要替下梓幽去帶兵進攻，無奈少女執意不肯。他只得掩護牧民撤退。
所幸，每次牧民們都能安然無恙的撤回城中，牛羊損失很少。匈奴基本沒占到便宜。
孟堯将此事禀告魏淩，請求他代替梓幽統領衛軍。魏淩閉着眼想了一會兒，只是淡淡道：“随她去吧。”
雖然那支衛軍僅有百餘人，但魏淩卻任由一個少女統領，孟堯和士卒們都大為不解。好在梓幽少時長在軍中，又涉獵過兵書，多少也懂點統兵之道，不至于弄出大亂子。
匈奴對那個少女十分頭疼，有幾次竟發動千餘人馬，想除掉她，但那少女看敵衆我寡，逃得極快，根本追不上。有一次，匈奴軍甚至是追擊到城門下，但魏淩重築的城池城防十分堅固，攻城無益，因此都無功而返。
有了衛軍抵禦侵擾，牧民的正常生産基本得到保證，牛羊都長得膘肥體壯。而城外的黍子雖遭匈奴踐踏，但也損失不多。
城中的軍隊照常訓練，魏淩派出的斥候卻越來越多。他們不僅時刻打探匈奴軍的訊息，還仔細查勘勾注山一帶的山形，溝谷，關隘，河流等情況。有幾次魏淩還悄悄帶兵出城，似乎在考慮布兵的方略。
常生跟在魏淩軍中，雖然只是個小小的衛卒，但也長了很多見識。他熟悉當地情況，也曾跟斥候偵察過幾次，頗得魏淩重視。
近來，匈奴進攻的次數雖有所減少，但出動的人馬卻是愈來愈多。少女也不死戰，盡可能保全牛羊後，便匆匆撤退。匈奴軍雖多少擄到些血食，但遠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
魏淩出城的次數卻越來越多，城中留守士兵也越來越少，他暗暗把兵卒分布在各個山谷，關口。而這一切卻不為人知，熟讀了李牧将軍的《将兵十要》，他對隐匿伏兵之法了然于胸。
匈奴之患大大減輕，牧民們也松了一口氣，對魏淩的印象也逐漸好轉。牧民的生活也一如往常。
入秋之後，天氣轉涼，黍子也到了成熟的季節。匈奴軍出動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每次進攻卻更加兇狠。梓幽只能勉強護得邊民，無力全力對敵，牛羊也損了一部分。好在極少有邊民受傷。但魏淩卻沒有給她增兵的意思。
自從上次不歡而散後，她還未同魏淩說過話。魏淩出城時，曾遇見過少女幾次，但都是匆匆一瞥，就擦身而過。
邊民都沉浸在秋收的喜悅中，黍子收獲了不少，大可彌補牛羊的損失。
魏淩卻時刻提防着，這幾個月來他精心布置，一張大網已悄悄布下，但他缺少一個機會。
Advertisement
他還可以等，距城主約定之期還有一段時間，他肯定能等來機會。
************************
帝國對阿梓的追捕令已下放了半年多，仍覓不到少女行蹤。嬴政尚在東巡途中，鹹陽的一切事務仍由扶蘇打理。博浪沙刺秦一案後，星魂曾因阿梓的緣故，自請帝國降罪，但都被扶蘇駁回了。他仍居國師之位。
其實梓幽也在琢磨星魂的意圖。眼下她杳無蹤跡，自是遂了星魂的心意。只等她毒發而死，星魂就可以永絕後患。但還有半株紅棘花未到手，難道他就任由自己的手廢掉了？或是在等待她做出反應？
事實上，少女的情況不容樂觀。鳳凰蠱發作的症狀越來越明顯，每次動用靈力，全身就會有一種麻痹感，光刃的力道也日漸削弱。但匈奴的攻擊卻越來越狠厲，而且明顯是沖着她來的。她有些招架不住，撤逃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有幾次若不是孟堯回援，她差點被鬼軍擒去。
孟堯又忍不住勸說要替換少女，都被嚴詞拒絕。她也在等待一個機會，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撐下去。
************************
天黑得越來越早，遠山上又披了一層霞光，把大地都籠在暧昧不明的昏暗裏。
梓幽仍坐在草坡上，兀自不動。卻見不遠處的牧民已經開始驅趕牛羊，看樣子是要張羅回城了。不過今天好像早了些。
“姑娘，”她猶自向那邊望着，張嬸已經笑呵呵地走過來，跟在她身旁的還有常生，“今天最後一茬黍子已經收完了。程大人派常生過來傳話，今晚要在城外設宴慶收，所有邊民都會參加，咱們也快點過去吧。”
梓幽聽完，木然地點了點頭，心裏有點印象了：幼時在雁門，每逢秋收，父親都要宰牛烹羊，犒賞士卒，與百姓歡飲。沒想到這個習俗他們還保留着，自己竟是給忘了。
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寒意。這個秋收慶宴是邊民的傳統，部分邊軍也會參加，這一日城外不會設防。那麽，匈奴鬼軍是不是也熟悉邊民的習慣呢？最近鬼軍少有動靜，邊民們也懈怠下來。若是他們突然來犯……
她突然不敢往下想。
張嬸傳完話便去趕回自己牛羊，而常生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樣子，眼睛賊溜溜地瞄着梓幽，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少年四下望了一望，見自己的母親已經走遠，便笑嘻嘻地湊到少女跟前。
梓幽腦子裏紛亂如麻，只是自顧自地往回走，根本沒有理會他。
常生放開步子，從山坡上一路跑下，追了上去，晚風吹過他的亂發，爽朗的笑漾在臉上，倒有幾分少年的不羁與輕狂。
梓幽還是沒有理會他，步子越來越快。
少年終于耐不住，用手肘撞了撞她，臉上帶着狡黠的笑意：“喂，我說，你是不是和公子鬧別扭了？怎麽兩個人見面跟仇人似的，也不說話。”
常生雖頑劣不羁，瑣事不系心頭，但近兩個月來，梓幽和魏淩之間的微妙關系，他都看在眼裏。有幾次他随魏淩布防回來，遠遠望見少女，魏淩都是都要杵在原地很久，靜靜地望着她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表情陰郁，好像有什麽心結似的。即使兩人照面碰見，也都是匆匆一瞥，不說一句話。
而且練兵場上的那棵胡楊樹下，再沒有一個盛滿水的水袋躺在那裏。魏淩都是親自去城外取水。
這點事兒，他能看不明白嗎？他若是不明白，怎能哄得隔壁王大叔家的小春花開心？
少年仍是一臉賴皮，賊兮兮的笑着。然而少女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他就覺得渾身生寒，如墜冰窟。
“我和他鬧別扭？”少女冷笑道，黑色的眸子裏卻是淡漠的表情，“笑話，我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她扭過頭，又加快了腳步。
“喂！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少年嚷嚷着，又黏了上來，“你明明就是喜歡公子，還不願承認。女人就是口是心非，真矯情！你以前天天為他偷偷送水，難道我不知道麽？”
“嘿嘿，”少年又湊到她身旁，悄聲道，“你若是害羞，要不要我幫你跟公子說一下？”
少年說了這句話後，就立刻後悔了，因為他感覺到一股逼人的寒氣和可怕的煞氣正把他團團圍住。
少女的臉上布滿陰雲，眼瞳黑得看不到光亮，面色陰沉的可怕。而這一空當，少年還是不要命的朝她一瞥，卻見她白皙的臉上浮出一抹奇異的嫣紅。
“撲哧。”他竟沒心沒肺地笑了出來。
“啪！”耳邊驀地響起一聲脆響，頰邊火辣辣地，少年捂着臉跳着腳，他都沒看清少女是如何出手的，臉就已經腫的跟蒸餅似的了。
“下次再胡言亂語多管閑事，我就打爛你的嘴！”少女的話冷厲而嚴肅，看表情就知道她絕對不是在開玩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小春花那點兒事，你若不想被她爹知道，就管好自己的嘴!”
梓幽徑自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死女人！”少年捂着臉惡狠狠地咒罵道，“別以為長得漂亮點，武功好點就欺負人。性子這般潑辣，看誰敢娶你？”
常生細碎的言語傳入耳中，梓幽也不再理會，埋頭往前走着，被他一攪，此刻心中更是煩躁不安。
她低着頭也沒看清前路，結果就結結實實地撞到一個冰冷的身體上。
魏淩扶住她搖晃的身子，理了理她頭上的亂發，冷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少女頰邊的那抹紅暈還沒有褪去。
“你脾氣越發不好了，為何打常生？”魏淩看着她，淡漠的開口。他遠遠看見那一幕，也不禁訝然。梓幽雖然性情乖張，但還不至于對一個毛頭小子動手。也不知常生做了什麽惹得她如此動怒。
少女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迅速挪走，她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你來做什麽？”
魏淩觀察到少女的目光有一絲回避，不像往日那麽犀利，但他也不願意多想，只是回道：“程大人在城外設宴。我怕你不去，特來找你。”
少女背對着他，沉默良久，淡淡開口：“走吧。”
常生見魏淩跟了上去，就很知趣的跑開了。
少女走在前面，綠色的衣裙和黑發一起飄起，身子那般孱弱，好像随時都會被吹走。
魏淩一直跟在她後面，看着她，心裏竟有幾分苦澀。兩人之間就這樣膠着着，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他固然不能再奢望什麽，但這種不冷不熱的狀态卻讓他備受煎熬。
“還生氣麽？”魏淩追了上來，淡淡問。
少女聞言，心裏不禁一哂：魏淩，他果然是魏淩。就是說這種致歉的話，依舊是淡漠冷傲的口氣。
“不生氣了。”少女淡淡回道，話裏聽不出情緒。
魏淩面色一僵，他沒想到少女竟是這麽一副無所謂的态度。她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她根本不在乎了？
“小幽。”魏淩走在她身邊，澀然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麽。他還能說什麽呢。此刻他竟希望少女懷忿于他，也好過這般毫不在意的态度。
梓幽突然停下腳步，望向他，面色出奇的平靜，那雙黑眸裏不起波瀾，但裏面雲纏霧繞，顯得有些空洞。
“不生氣了。真的。”少女漠然道，“魏淩，我想明白了。”她說着，嘴角劃過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居然是溫暖的。“我想通了。我們之間什麽都不是，所以我沒資格那麽要求你。你有你的立場和選擇，我無權幹涉。所以，我更沒資格生氣。”
心狠狠地收縮了一下，魏淩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的嘴唇翕動着，青眸裏有異樣的情緒在跳動，驚疑，痛心，抑或是悔恨……
“小幽，你……”他看着少女坦誠的笑意，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茫然地伸着手，卻始終沒有落到少女臉上。
少女的頰邊仍是盈着淡淡的笑意，但在魏淩看來，卻那般陌生，仿佛遠遠隔在雲之彼端。
“魏淩，既然你做了選擇。就要堅持下去，好好珍惜，否則你終會一無所有。”少女靜靜地看着他，目光坦誠，“不要再為過去的事痛苦掙紮了。已經舍棄的東西，就注定永遠失去。适時放手，也未嘗不好。我……也不會再恨你了。”
她依然笑着，卻見魏淩的眸光一寸一寸地冰冷下去，眼裏最後一絲火焰也在慢慢熄滅。
“這樣糾結掙紮，可不是你的性格。”少女嘴角一扯，卻是露出一抹苦笑，“我喜歡的還是過去那個胸懷大志襟懷坦蕩的公子淩啊。”
沒等他再度開口，少女已邁開步子向邊城奔去。
魏淩杵在原地，半天沒緩過神來，腦子裏仍是盤桓着少女剛才的話語。心裏纏繞的複雜情愫讓他自己都茫然無措，解脫，驚喜，還是永遠的失去…………
“快些！程大人還在等着。”風中傳來少女細碎的話語，他不由得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