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魏淩的臉仍是那般寒素,但冷定的表情下,卻又一股刻意掩飾的怒意,似乎随時都會撕破面具,爆發開來。
昆山之玉仍覆在眉心,發出絲絲沁涼之意,梓幽此刻又平靜地躺下,默默等他開口。
那一晚,她被《散魂曲》的寒戾之氣所傷,便不省人事。
這幾日雖昏迷不醒,但恍惚中也聽到匈奴鬼軍被全殲的消息,而今魏淩此刻毫發無傷,那大抵是真的了。
能從近萬匈奴軍手中逃脫,還趁機将其殲滅,真是不可思議,魏淩他竟然做到了!
梓幽慢慢收回思緒,靜待魏淩開口,她能隐約猜得出魏淩要問什麽。
他俯視着她,緩緩開口:“那一晚,你獨自跑到雁門關,是故意的吧?”
少女全身一震,猛的睜開眼睛,她如何也沒想到魏淩會這麽問。
他已退去戰袍,換上一件湖藍深衣,玉冠束發,更襯得面容俊冷清逸。但面上的表情依舊是那般讓人難以親近,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裏面透出陰寒的冷光,就算梓幽與他相識多年,看着這雙眼睛,渾身也是一陣寒栗。
少女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又收了回來,吸了口氣,淡淡回道:“是。”
“你早知道我在深溝峽谷內設伏,就想以自己做誘餌,騙出敵軍,是不是?”
少女又是一驚,但語氣還算平靜:“是。”
“其實你早就有了這個打算,所以每次匈奴來襲,便親身迎敵,拼死對戰,只為讓匈奴把你當做不得不除去的一個敵人,是不是?”
少女心頭掠過一陣寒意,自己的心思,魏淩早就洞察得一清二楚。
“是。”她靜靜回道。
魏淩盯着她,沉默了好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慢慢問:“為何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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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練兵,多方查勘,深谷設伏,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誘出匈奴主力,再一舉殲滅麽?”
“沒錯。”魏淩答道。
“但你缺少一個誘敵出戰的機會。”
魏淩臉色微變,試探地問道:“你這麽做,難道是……?”
“匈奴軍生前與我父親交手多次,深谙他的戰術。如今他們都是小股出擊,若不是被逼到極致,絕不會發動主力。”少女淡淡道。
“你知道我會沿用李牧将軍的戰法,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有了謀劃,是麽,小幽?”
“是……”少女的語氣微微顫抖起來。
“你每次都和匈奴軍生死相拼,只為将其逼到絕境,不得不出動主力?
“是。”
“孤身上雁門關,誘敵出陣,就是你的最後一步棋,是不是?”
“是。”
魏淩不再追問,反而發出了一聲輕笑,裏面盡是譏诮之意:“你這謀劃雖滴水不漏,可你怎知我在哪裏設伏?你是篤定我會去救你麽?”
這一次,少女垂下眼眸,沉默不語。
“若是我不來,你可就是刀下亡魂了,這樣白白殒命,值得麽?”
“呵,”少女不禁冷笑,黑瞳裏又聚起一股戾氣,“魏淩,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風涼話?我的所作所為,不正中你下懷麽?你正是利用這個機會,将匈奴誘到埋伏圈吧。”
魏淩眸光一顫,臉色慘白,冷聲道:“明知道會被我利用,明知道生死難測,還要以身犯險,就算死了,也在所不惜麽?”
“呵,我當然想好好活着,可你若不來,我也沒辦法。”少女淡淡道,她有些疲憊,聲音都帶着倦意,“其實死在匈奴手下也不是件壞事,那樣畢竟是把血流在戰場上。總比不明不白地死掉,當做別人争權的犧牲品好得多。”
“你竟然這麽想!?”魏淩渾身一震,臉色倉皇,滿眼的不可置信,而印在青眸裏面的是深深的絕望,“你還在為三年前的事怨恨我?就算我怎麽做,都于事無補麽?”
一貫冷肅的表情不複存在,魏淩的臉上布滿驚痛,似乎一句話就能将他擊倒。
”呵,我确實感謝你幾番相救。若是為了表示歉疚,這也足夠了。“少女斜睨着他,嘴上帶着薄笑,“我也說過,不會再恨你了。你如此執着,到底為何,你——還想要什麽呢?”
“我想要什麽?”魏淩喃喃道,眼裏盡是複雜痛苦的神色,他垂下眼眸,淡淡道,“我只想咱們之間不要再冷面相對,劍拔弩張;我想咱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小幽,你又何必苦苦折磨自己?”
少女望着他的面龐,竟有一瞬失神,她從未想過冷漠高傲的公子淩也有這樣的一面,竟會用這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說話。
他的眼裏盡是迷茫和苦痛,似乎已被心結糾纏了好久,就像不得解脫的怨靈。
看着這樣的表情,心竟是一陣刺痛,少女有些不忍開口。
她不再看他,唇角溢出一絲苦笑:“我何嘗不想?可是魏淩,你還值得我相信麽?如若讓你再選擇一次,你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掉我吧。你更看重的,還是你的前途和手下士兵的性命。”
魏淩的手緊緊攥起,嘴唇緊抿着,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能回到當初,讓他再選擇一次,他會保住小幽的性命麽?
他确實無法給她一個承諾。
“所以,我們何必苦苦糾纏?你救我多次,也算抵銷殺身之仇了。我們,就這樣罷。”
少女閉上眼,心神俱疲,她沒看到魏淩離去時蕭索枯寂的背影,也沒聽到他的那句話:
“可是,我不甘心。”
既然命運又把你推到我身邊,我怎甘心再次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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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近冬,寒冷一日甚于一日,衰草連天,黃沙肆虐,邊地苦寒,冬日異常難熬。
梓幽越來越沉默寡言。
迫于嚴寒,牧民很少出牧,都已平日裏積存的幹草喂養牛羊。但她還是時常出城,在潦水邊呆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自那晚強用靈力後,鳳凰蠱發作得越發頻繁。她深知如若沒有解藥,恐怕就不久于人世。
僥幸從匈奴手下逃脫,她當然很想活下來。她不甘心因中毒喪命,否則多年的努力就白費了。何況家仇未雪,她終究是愧對父母。
可是她能怎麽做呢?去找星魂,那豈不是自投死路?
她能怎麽做呢?
北境鬼軍已除,魏淩等人已商量着要回到幽妄城,司馬尚自然要追随他而去。
司馬尚私下問過少女幾次,她始終沒同意與他同去幽妄城,也沒說明自己今後的打算。
也罷,那終究是個險惡之地。何況還有韓倉那厮主掌大權,小幽去了,韓倉必會百般算計。
可是,他還是不放心留下少女一人。自博浪沙一事後,墨家全體失蹤,梓幽還是帝國追捕的對象,如今,留到雁門邊塞,倒是最安全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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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水已結起了一層寒冰,天上也紛揚起漫天雪花,漫漫邊塞,萬裏雲山,都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
梓幽在河岸旁枯坐着,一方面想着自己的出路,一方面她是在回避着什麽。
這樣猶豫不決,倒不像在帝國裏那個冷酷果決的阿梓了。
身後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卻是常生騎着馬,踏雪而來。
“公子和司馬将軍就要回去了,你難道不去道別麽?”少年匆匆躍下馬,嚷嚷道,“沒想到你竟一個人跑到這裏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臉被凍的通紅,一開口便呵出一股白氣。
“我和叔父已經道過別了。他們走便是了。”少女也不看他,淡淡道。
“喂,那公子呢?難道臨別之前你都不送上一送?”
少年跑了幾步,一下子竄到她身前,蹲下身來,直直打量她,眼裏滿是忿意,“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公子對你的好,你難道看不見嗎?哼,我還沒見過你這麽冷血的女人,小春花比你好上百倍。”
“你忘了我對你說的話?”少女看着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少年,目光又冰冷起來,眼裏好像凝着亘古不化的冰雪。
“你還敢管閑事?”她的手又微微擡起,似在威脅。
少年想起了當初那一爆栗,忍下心頭忿意,本能地往後縮了縮,沉默片刻,突然又湊上前來,臉上帶着視死如歸的表情。
“臭女人,你就是打我,我也要說!那一晚你任性妄為,居然不要命地跑到雁門關。若不是公子冒死救你,你早就落在匈奴手裏。你不知他身上落下了多少傷?回到城裏,他就昏死過去。而他剛醒來,就去看你。而今他要離去,你竟然送也不送,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麽?”
少年指着她鼻子,越說越氣,小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情緒激動。
“他為我受傷?”梓幽聞言一怔,喃喃道,“還昏死過去?”
她慢慢收起冰冷的表情,臉色變得複雜起來。
她沒有再回少年的話,沉默半晌,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對岸的平川。
“喂,快跟我回去吧。要不就來不及了。”少年看她不再反駁,趕忙催促道。
少女還是望着遠方,嘴上敷衍道:“你先回城吧。”
她凝視着對岸,少年的話一直盤桓在腦中。她就那樣默然的看着前方,直到銀白的曠野上出現一道幽藍的暗影,臉色開始一寸一寸地慘白起來。
“喂,”少年看她遽然變色,仿佛看到了什麽驚怖的東西,不禁有些疑惑,“你怎麽了?”
“快走!”少女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
“哎呦!”少年掙紮着站起身,卻看到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人影,驚叫出聲:“他,他是……?”
“走!”梓幽喝道。
“想走麽,已經晚了。”踏冰而來的藍衣少年微笑着,手裏已凝出氣刃,隔空打在常生身上。
“常生!”梓幽驚叫一聲,忙去探他鼻息。
“他死不了。”星魂輕輕一躍,已來到她身邊。
“我在附近逡巡了幾天,好不容易等到你單獨出來。”他冷冷地望着梓幽,笑道。
少女渾身冰冷起來,放下常生的身體,慢慢對上星魂的眼睛:”師父靈力通天,竟能尋到我的所在,這番前來,是要為帝國緝拿刺客?“
星魂捏起她的下颌,眼裏閃着邪魅的笑意:“雁門的匈奴鬼軍被靖除,能做到的,想必只有幽妄城的公子淩了。所以我料定你在這裏。”
梓幽不及出手,渾身大穴已被他鎖住。
星魂拎起她,一步一步走向停在遠處的青銅轺車。
他邊走邊道:“若是我不來,你早晚會死于蠱毒,為師還真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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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常生和梓幽遲遲不歸,魏淩和司馬尚等人便出城尋找,卻只在潦水岸邊發現凍得半僵的少年。
“常生,梓幽呢?”司馬尚弄醒他,急切地問道。
少年被人打傷,而梓幽不在此地,看樣子多半是被人劫去了。
“我……我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頭……頭好痛!”少年醒來,便捂住頭滿地打滾。
魏淩沒有說話,只是仔細地在周圍查看着,走了幾裏地,根本沒發現打鬥的痕跡。
匈奴鬼軍已經剿滅,但也不排除殘餘勢力存在的可能,但一兩個鬼兵根本不是少女的對手,她怎麽會被輕易擄走?
此地已至秦國邊塞,鮮有人至。除了匈奴,還可能是誰呢?
他低頭尋索着,不經意間,已走出了好遠,只發現了一行腳印。
只有一人,就能把少女擄走,會是誰呢?
難道是帝國的人,可秦國怎會單派一人,将少女擄走?
他繼續往前走着,突然發現雪地上兩道淺淺的辄印,他俯下身,大致丈量了一下,兩道辄印之間,寬有六尺。
六尺,六尺?心中猛然一驚,那正是秦帝國的車輛形制!
他已料定此事不是匈奴所為。
但秦帝國怎能發現梓幽的行蹤?若是扶蘇派兵前來,不會只派一人。
那麽誰還想要追捕梓幽呢?與她利害相關的人是誰呢?
他慢慢想着自少女來到幽妄城尋他到如今的一切事情,心中漸漸明了。
“是他。”魏淩喃喃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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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鹹陽,觀星樓。
“師父,捉我回來,不将我上交帝國,卻是藏匿在這裏,不知您意欲何為?”
“這麽好的利器怎麽能輕易送出去,你對我還大有用途呢。”星魂眼裏眸光閃爍,嘴角噙着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師父,還不死心?”她隐約猜到星魂的意圖。
“我記得你身上還有鳳凰蠱的毒吧,此事若辦好,我可以給你解藥。”
“呵呵,”少女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冷冷看着星魂,“派一個人去做兩次同樣的事,無論成與不成,你都會借機嫁禍扶蘇公子吧,那我豈還有活路?師父好謀算啊。可是這麽苦心孤詣是為了什麽?哦對,您是胡亥公子的內師……”
話未說完,脖頸突然被人卡住,少女一口氣喘不上來,臉已憋的青紫。
“在我面前不要太嚣張,如果不想死的這麽早的話?”星魂一手緊緊鎖住少女的咽喉,渾身煞氣翻湧,臉上的紫色紋印也因憤怒而顯出奇異的光澤。
“啪!”他一揚手,把少女狠狠抛在地上。
“呵,我還沒有拒絕,您生什麽氣?”梓幽掙紮着站起,冷笑道,“只是我此刻中毒已深,怕是有心無力。”
“這個可以暫時壓住毒性,回複靈力,解藥須得事後給你。”星魂勉強壓住怒氣,掏出一個黃色藥丸,抛給她。
“好。”梓幽凝視着手中的藥丸,讷讷應道。
星魂負手看着她,臉上的怒氣也漸漸消弭,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想,你會很享受手刃仇敵的滋味。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