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大堅固的城池伫立在黑夜中,森白的月光傾瀉其上,宛若一層凝霜。冬夜的寒氣更給冷硬的城牆增添一抹肅殺之氣。披甲執戈的衛隊在鹹陽城外逡巡着,嚴密地警惕着一切入侵者。而他們卻不曾發現一個暗影從頭頂上飛掠而過。
蘭池宮位于鹹陽以東,距鹹陽有一段距離,但對影魅來說卻不算遠,這幾日她往來兩地之間,耐心侯等,為的就是那個人的出現。
星魂說了,近日那人會頻頻駕幸蘭池宮,原來他的一舉一動,星魂早已了如指掌。
開始她尚疑惑,既然星魂早有這個打算,為何現在才将她暗暗尋回。後來不禁恍悟,東巡剛剛結束,那個人不久前才回到鹹陽。
蘭池陂的澹澹碧波此刻凝出一層薄冰,池邊的幾棵柳樹也已枝葉零落。池面上疏影橫斜,那幹枯枝桠投下的暗影縱橫交錯,都像極了銳利的劍鋒。
梓幽匿伏在一棵枯柳上,身子被擋在虬結的枝桠後面,沒人能看見。
她已在此靜候了三夜。
“吱嘎”一聲,冰冷寒重的宮門打開一角,幾行侍衛和官婢有序的跨出宮門,列在兩側,似乎在等待什麽人的到來。
梓幽靜靜地觀望着一切,微微眯上了眼。
與此同時,星魂已步下了觀星樓,悄悄趕往城外。閃至暗處,他四下一望,确定無人後,便結印在手,一陣旋風乍起,風陣中躍出一只靈巧的玄燕,翩然飛出高高的宮牆。
而這一切都被人看在眼裏。
辚辚的車輪聲自黑暗中響起,一輛華麗的轺車沿着官道,緩緩駛近。護在轺車周圍的是四個騎馬佩劍的黑衣甲士。
梓幽的心一下子收縮起來,手裏也慢慢撚出一縷光弦。
再等等,必須确認無誤再出手!
嬴政從容地步下王車,慢慢舒了一口氣。
這幾日扶蘇頻頻上谏,求他收回坑儒令,放過那些方士。縱使他龍顏大怒,扶蘇還是不顧一切地為其求情,一次又一次,連日來不得清靜。他索性離了皇宮,到蘭池來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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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扶蘇為何替那些術士苦苦求情,甚至不惜忤逆自己?他對侯生盧生等輩深惡痛絕,這些術士不禁欺君罔上,還妄論朝綱,诽謗自己,禍亂黔首,不死不足以威懾天下。他之所以要将坑殺那四百術士,就是為了給天下人一個震懾:敢于非議當今聖上,就只有一個下場。
大秦的确需要樹立這樣的威嚴。布德威于四海,是他想要的結果。但一味的教化并不起作用,他需要的是鐵的手腕,血的警懾!
可惜扶蘇并不理解自己的用心。大秦依法立國,對于罪佞,絕不手軟。扶蘇終是太過仁慈了。否則怎會輕信一個失職的護衛?現在想起博浪沙一事,他還心有餘悸。
宮侍們都跪伏在地上迎接聖駕,惶恐的不敢擡頭,他們身前走過的這個鐵血帝王,一句話就足以改變天下蒼生的命運。那是真正的主宰者!
四名黑衣甲士緊緊圍在嬴政周圍,看着面孔有些生疏,大概是皇帝最近遴選的護衛。
離了鹹陽宮大殿,就再也沒有陰陽家設下的結界,她可以放心下手了。想必這也是星魂要她來此的用意。
“是他!沒錯!”
梓幽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撚住手中光弦,瞄準空隙,朝着皇帝的背影一送。
沒有人知道這黑暗中發生的一切。
那道虛渺的光弦宛如飛矢一般徑自飛出,直奔皇帝背心而去。他背後空門大開,那絕對是致命一擊。
梓幽屏住呼吸,靜靜等待着結果。
“啊!”有人應聲倒地,可惜不是她期待的結果。
電光火石的瞬間,皇帝竟然毫無預料的側過身去,堪堪避開了致命的一襲!
梓幽心念一灰,但立刻做出确定,身子如流矢一般從樹上飛速躍出,雙掌交疊,四五枚光刃凝于掌中,直直逼向嬴政。
孤注一擲!
面臨這兩次偷襲,嬴政臉色驟然慘白,還不及拔出腰中佩劍去格擋,已被甲士護在身後。
“有刺客!快抓刺客!”那些幽居深宮的婢女哪見過這陣勢,早已吓得魂不附體,嘶聲大喊起來。
發出的光刃只有一枚擊中一個甲士,其餘的都被長劍打飛,嬴政毫發無傷,被兩個甲士緊緊護住。另外兩人則與梓幽纏鬥在一起。
這些武士的功夫與六劍奴不相上下,招招幹脆狠厲,劍劍欲奪人命。梓幽亦是發起狠來,手中光刃宛如漫天飛矢,密不透風的襲向衆人,同時尋覓空隙脫身,千方百計地想靠近嬴政,對于迎面襲來的長劍竟然不躲不閃。
她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大大挫傷了兩個甲士,但她渾身上下也已挨了四五處劍傷,血流如注。
梓幽拼命地向前攻殺,淩厲的光刃越過二人,直撲向嬴政,卻都被他身邊的甲士格擋下來。
蘭池宮門大開,兩個甲士和一群宮人簇擁着嬴政慌忙湧進,将刺客格擋在外。
梓幽眼看着嬴政要抽身而逃,再也顧不得長劍的威脅,一聲清嘯,騰身躍起,向着宮門飛撲進來。
她這不顧性命的一躍又是帶下淋漓血雨。
然而還未欺近身,聞訊而來的禁軍已從宮內魚貫而出,将她團團包圍。
可是蘭池宮怎會有皇城裏的禁衛軍?而此刻已容不得她多想。
将士們的長戟和長槍織成了一個密網,紛紛襲向她全身各處要害,她一時不敢硬拼,只能看着那個人逐漸遠離了視線。
天命如此,如之奈何?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招。只是她想不清,除了嬴還有誰掌握如此多的禁軍?
而當她看到那人時才明白。
那個立在禁軍之後,白衣勝雪的公子。
恐怕連星魂都沒想到扶蘇會在此出現。
扶蘇知道近日來嬴政對他避而不見,甚至移駕蘭池宮。他早就打探好消息,于是先行一步,想在此攔下父皇,再為那些術士求一次情。
妄議皇上自然罪不容赦,但還罪不至死。他不想父王因憤怒濫用酷刑,給百姓留下一個刻薄寡恩的形象。所以縱然忤逆父皇,他也要為其求得一命。
于是他帶着手下衛隊恭候在此,只為再一次面聖求情。哪想會發生如此變故?而且還是她!真的是她!
禁軍和甲士早把刺客制服,只是扶蘇看見時,還是為之一驚。一年來苦尋未果,他以為她已經死了。然而今日竟以刺客的姿态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心中一片冰冷,原來自己滿心信任的人竟徹底的背叛了。他真是錯看她了,從一開始便錯了。
“阿梓,為什麽是你?”扶蘇不顧衆人的阻攔,慢慢欺近少女身邊,臉上滿是失望和被欺騙後的憤怒。
“呵,”少女的臉色已恢複平靜,擡眸看他,臉上仍是那熟悉的冷笑和孤傲,“扶蘇殿下,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錯信了我。如今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她的語調冰冷而殘酷,絲毫沒因為受制于人而感到一絲恐慌。
禁軍和宮婢們盯住二人,聞言,不禁一片嘩然,他們雖不敢說出口,但心下早已滿是疑團:“阿梓不是那個背叛帝國的護衛嗎?難道就是這個少女?當初還是公子扶蘇極力保舉的,難道二人……”
扶蘇不顧周圍投來的懷疑的目光,只是看定少女,冷聲問:“能給我一個理由嗎?你在帝國潛伏多年,究竟為何?”
“哈哈,”少女突然大笑起來,“究竟為何?秦趙不共戴天的世仇,你們忘了,我可忘不了!長平之戰,邯鄲之戰,滅趙之戰,趙民流了多少鮮血,你們數的清嗎?您不會忘了武安君李牧是死在秦國的反間計下吧?”少女的黑瞳噴射着強烈的恨意,那怨毒的目光仿佛是熊熊烈焰,要将一切焚成飛灰。
“原來你竟是……”扶蘇渾身一震,臉上滿是震驚和悲哀,剛開口,話卻被打斷。
一道淩厲的光刃破空襲來。少女趁人不備,拼勁全力撥開架在脖頸上的長戟,朝着扶蘇發出致命一擊。
“公子小心!”衛軍欲上前擋下,卻還是晚了,尖利的光刃直直貫穿右胸,鮮血瞬時染紅了白袍。
“秦國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少女語調凄厲,臉色猙獰可怖,宛如厲鬼。
趁衆人失神的空當,她縱身躍起,不再襲擊扶蘇,卻是奔向遠遠觀望的嬴政。
“保衛聖駕!”禁軍們哪想到她又猝然發難,想要圍捕,卻還是及不上她的速度。
盡管黑衣甲士将皇帝圍的密不透風,她還是不要命的一路奔來,光刃劈開夜空,直直襲向甲士身後的嬴政!
她知道,此刻想刺死嬴政,希望非常渺茫。不管成與不成,她都要做最後一擊,哪怕是負隅頑抗。
甲士持劍以待,光刃被攪個粉碎。少女的身子亦如斷線的紙鳶一般,被人一掌擊出。
梓幽重重摔在地上,剛擡起眼眸,就看見那即将落在眉心的之命一掌!那是足以震散魂魄的殺招!
“星魂!”少女滿眼震驚地看着來人,竟忘記了躲閃。
原來他一直都在!若是自己得手,他便匿而不出;一旦自己失敗,便立即下手。一是為了永遠地消滅罪證,二是博個救駕之功。
那麽,無論成與不成,他都是獲利者。
少女閉上眼睛,萬念俱灰,只這一掌,便會終結一切吧。那麽,所有的苦苦掙紮,所有的愛恨糾葛,所有的屈辱仇恨,都結束了吧。
這樣,也好。何嘗不是一個解脫?
“呲!”星魂看着驀然洞穿手腕的冰刺,驚得瞠目結舌。下一瞬間,還未及反應過來,身體已被一股勁烈的寒氣震飛,不待他穩住身體,那股陰烈之氣已化作無數冰針刺入體內。
他剛剛偷襲少女成功,本欲一舉滅之,哪想自己也會遭人偷襲,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嬴政怔怔的望着這一切,面上威嚴猶在,但表情宛如凝固了一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噗!”被這冰針一激,體內兩股氣流相沖,竟迫的他噴出一口血來。
幾道四散的水流将少女的身體包裹起來,乘風而去。星魂欲追,卻被有一股寒氣逼得連連後退,再也近不得半步。只得眼睜睜看着少女被救走。
“是妖鬼!一定是妖鬼作祟!”禁軍愣怔地看着空空的宮苑,早已被剛才詭異的景象唬住,一時忘了上前阻攔。等反應過來,少女早已被人救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來皇上在博浪沙遭鬼魅偷襲,也是真的了。這世上竟真有妖鬼!
連扶蘇也呆立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
“夠了!你們這群廢物!”嬴政勃然大怒,倒是他先回過神來。
“萬歲息怒!”禁軍們方找回了三魂六魄,惶恐的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篩糠。
“扶蘇,你過來!”嬴政踢開了腳下的衛軍,示意自己的兒子過來。
“朕已看清了。剛才那個刺客就是你給朕找的好護衛啊!你搜捕一年未果,而她竟會出現在這裏,來行刺朕?你如何解釋?”
“父皇,兒臣亦不知阿梓竟是趙國之人。”扶蘇深深伏拜着,心中滿是驚惶,卻也想不出其他解釋的話,上次博浪沙一事,皇帝已對他心存嫌隙。這幾日自己屢次上谏,再次觸怒聖顏。而今日一事,自己真是百口莫辯了。
剛才少女那一道光刃雖沒刺中要害,但已貫破胸膛,他的後背都是殷殷血跡。
看着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嬴政的心也為之一顫,那一擊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恐怕……
他這麽一想,竟也有些不忍。
“陛下恕罪,公子确不知情,否則怎會被那刺客所傷?”一個侍衛替扶蘇辯白道。
“住嘴!”嬴政一聲怒吼,幾乎要震散那侍衛的魂魄。他慌忙伏下身,不敢再言。
“扶蘇,你為何會在這裏?”嬴政的目光落在扶蘇身上,龍睛圓睜,帶着一股審視的味道。
“我……”扶蘇一陣語塞,此時說出真相,怕是更惹得父皇生氣。
“說!”
“兒臣來此,想請父皇收回坑儒令,饒過那些術士一命。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父皇皆重法繩之,兒臣恐天下不安。”扶蘇澀聲道,此刻全沒了當初勸說父親的底氣。
“混賬!”嬴政咆哮着,一腳踢開扶蘇,“還敢再議此事!正因為聽你的話,才有了今日!”
“兒臣知罪。”扶蘇捂住胸口,掙紮着爬起,又跪倒在地,“兒臣甘願受罰,只望父皇息怒。”他被光刃所傷,又被皇帝的怒意所震,說出的話已有氣無力。
嬴政望着扶蘇單薄的身體和衣上的血跡,目光又露出一絲不忍,但很快他就将這點慈悲幹淨的抹去,肅聲道:“即日起,罰扶蘇北至上郡,監蒙恬軍!”
一旁的星魂只是默默跪伏着,不發一言,此刻再為扶蘇說話,無疑是觸其逆鱗,何況那也不是他的本意。
嬴政慢慢壓住怒氣,環顧了四周,最後目光落到一處,開口道:“星魂國師護駕有功,理應受賞。”
星魂再拜:“臣惶恐。阿梓蒙扶蘇公子舉薦,曾被我收為徒,不料竟是叛逆,臣難逃罪責,今番救駕,只想将功折罪。”
嬴政聞言,默然不語,良久,緩緩道:“卿怎知朕會在此遇刺?”他的目光宛如利刃,死死釘在星魂身上,眼裏是不容抗拒的威嚴。
星魂知道,皇帝并不信任他。
他微微擡頭,平靜答道:“月神大人蔔出陛下今日兇險,本想及時奏禀陛下,不料陛下已經出宮。東皇大人遂叫我一路追來,但臣還是來遲半步,讓那刺客驚了聖駕。臣死罪。”
嬴政在他身上掃視了幾下,最終竟是淡淡一笑:“想不到兩次救朕的都是陰陽家,但為何總是來遲半步?罷了,如今帝國是用人之際,朕不多追究。不過這刺客和那救人的鬼魅,朕要你一并徹查!”
“謝陛下聖恩,臣下領命。只是臣還有一個請求。”星魂松了一口氣,再叩首。
“說。”
“阿梓最初是被羅網遴選上來,想必趙大人比我更熟知她的底細。我想請趙大人助我一同徹查。”星魂平靜道。他不知道這句話會在皇帝心中掀起多大的波瀾。
“哦?”嬴政聞言,嘴角慢慢浮上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刺客竟是出身羅網?趙高做事向來謹慎,想不到卻也有疏忽的時候。”
他又看向星魂,慢慢啓口:“準。”
星魂再次叩拜。
剛才救走阿梓的人,應該就是幽妄城的鬼魅吧。那‘人’剛剛使的是禦水之術。想必就是那個公子淩了。
那麽這次是不得不和幽妄城交鋒了,這并非他所願。他怎會預料到幽妄城的‘人’會出現在此,要不他也不會挺身而出,接過這燙手山芋。
不過,此事雖風險頗多,但也不無好處。
借助帝國之力,剿查阿梓和幽妄城,一是可以再尋半株紅棘花,二剪除陰陽家的心頭之患。
星魂凝思着,慢慢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