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孟堯和王遼等率領部分兵馬先行回城,司馬尚率軍開赴大梁暫駐,自己則從雁門一路南下,尋到鹹陽,跟蹤星魂,方找到少女,想起那一晚蘭池宮發生的種種,他還心有餘悸,那時他要再晚到一步,恐怕就要永遠地失去了。
沒想到星魂如此不依不饒,竟再度謀劃刺殺秦皇。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不願再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此番救得梓幽,便是萬幸。
那晚的驚心動魄還盤桓在腦中。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慌,如果再失去一次,痛苦要遠甚于當初吧。
念及此,他不由得将懷中人抱得更緊。
他只想她活着,哪怕是恨他,憎他也好,只因為當初虧欠她太多。若不是自己,她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活的如此卑微艱辛,一直都與各色人周旋,幾次險些喪命。這不是女子該有的生活。而這一切,都和自己脫不了幹系。
無論是出于歉疚,還是司馬尚的緣故,此後,他必定護她周全。
馭鬼轺車奔駛在路上,已不知幾天幾夜。
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少女體內,與那昆山之玉一起,護住她的魂魄。
少女渾身上下受了七八處刀傷,雖失血甚多,但好在沒傷及魂魄,慶幸的是,他随身帶了有療傷奇效的紅棘花,少女能恢複得更快些。
在魏淩的照顧下,梓幽的傷勢已漸漸好轉,雖神識尚不清醒,但多少有點意識了。
也不知扶蘇現在怎樣了。她那一擊故意避開心髒,應該不會要了他的命吧。
那何嘗不是無奈之舉,那時衆人都在圍觀,若是不狠心下手,只怕連嬴政都會疑心扶蘇與自己串謀,只會再一次連累他。
那狠命一擊,便是與他劃清界限,盡力保全他。可他是否明白?
此生她負人不少,但最對不起的應該就是扶蘇了。那個人信她,敬她,一直将她當做妹妹。可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連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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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血猶自滾燙,她終是背棄了扶蘇的信任。
眼裏隐隐溢出淚水,少女發出了一身輕嘆,身上漸漸有了知覺。
置身于一個冰冷的懷抱裏,寒氣逼人,她不禁縮了縮身子。這個懷抱雖是堅定牢固,卻不能給她安全感。
也不知昏迷了幾天,她終是清醒過來,一睜眼,就對上那雙青眸。她不禁訝然,怎麽是他?他不是回幽妄城了麽?
他怎會在這裏?難道他發現自己被人擄走,就千裏奔馳而來?
魏淩又一次救了自己?他怎麽能找到她?
不過,她已無力想這些了。又一次死裏逃生。可是,她還能挺多久呢?鳳凰蠱的解藥終是拿不到。星魂也不會輕易放過她。
頭腦一下子脹痛起來,她不願去想,微微偏過頭,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認出了是魏淩的那輛馭鬼轺車。
再度轉回目光時,她才發現魏淩的臉離自己如此之近,只有幾寸。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冰冷的鼻息。自己正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她和魏淩之間一向保持距離,二人見面也多是冷言冷語,從未有半分親近。而且魏淩本身就是個性子清冷的人。
但此刻,魏淩的懷抱太過暧昧,她竟有些疑心是不是錯覺,腦子又開始不清醒了。
“放開吧。”梓幽讪讪道,語氣有些尴尬和奇怪。似乎兩人不應該平心靜氣的說話,唯有惡語相加才是正常。
魏淩沒有松手的意思,他臉色平靜,沒有半點不自然,這倒使她更尴尬了。
“你的傷還沒好,車子過于颠簸,還是這樣吧。”魏淩淡淡道,青眸裏平淡無波,不似往日般淩厲,也說不上冷漠,只感覺像一潭深水般,看不透情緒。
這樣的眼神雖然陌生,但竟有一種平定人心的力量,幾乎使人忘了他鬼魅的身份,忘了他是個浴血沙場的冷酷軍人,忘了他是個心機深重的亡國公子。
梓幽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謝謝。”
那聲音輕的像一縷清風,完全不似往日那個陰戾嚣張的影魅。
就算她對魏淩恨意再重,此刻,她也不忍再惡言相加了。被他幾番相救,此次更是不遠萬裏的追奔過來,他所做的一切,她不是不懂。何況她确實累了。
魏淩的心不由一顫。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臉,看着她臉上那抹淡淡的紅暈,說道:“小幽,跟我回幽妄城。”
他語氣雖平淡,但卻透出一種異常堅決的意味,不容抗拒。
少女垂着眼,半晌不言,只是嘆了一口氣。
“你還在顧慮什麽?現在你在哪兒都不安全,星魂随時都可能找到你。在幽妄城,至少有我和司馬将軍,定會護你周全。”看着她猶疑的表情,魏淩有些薄怒,他對她真是無可奈何。只因自己心裏那個結,今後注定都要為她憂心。
也許城主說的沒錯:“你終會為一個女子所累。”
他原本不願相信,自己本是寡情之人,志在天下,怎會為一個女子絆住腳步?
而這幾年以來,他明顯感受到自己心裏的變化,就算他不願承認,也無法再自欺欺人:自己竟也有這些世俗的情感。
恩怨糾葛,愛恨情仇,任誰也擺脫不了,只要他還存于世間。
原來無論怎麽掙紮,都逃不過命運。三年前,他也曾自私險惡地想過,那時殺了梓幽,一切都可了斷。可怎知,那才是噩夢的開始。
就算化身影魅,她的命運也注定和他糾纏在一起,不死不休。這一切也都是他自作自受。
這樣也好,畢竟他還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雖是折磨得他心力交瘁,他竟也甘之如饴。
“回到幽妄城?”少女不确定地重複了一遍,苦笑着搖了搖頭,“三年前,我正是死在那裏,誰知噩夢會不會重演一次?”
她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眼神有些恍惚,沒有怨憎,也沒有苦痛,只是有種茫然和疲倦。
魏淩看着她的表情,只覺全身都僵硬起來,有種剜心蝕骨的痛狠命襲來,他眉頭都不禁蹙起。
少女的話明明是在責備諷刺,可看那神情,卻沒有一絲怨恨。難道她對自己已經如此漠然,竟連恨意都沒有了?
巨大的無力感襲上心頭,她明明就在身邊,卻要拒人千裏之外,明明就在你的懷裏,卻抓不住留不下,宛如指間細沙,終是握不在手裏。他只感覺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措。
“小幽,你要怎樣才肯再信我?”魏淩埋下頭,艱難地問道,語氣也不似往日那般堅定。
梓幽擡頭看着那雙青眸,他此刻的眼神異常清澈,卻纏繞着痛苦之色,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和茫然的眼神,一如他們之間糾結的宿命。
這樣的公子淩是如此陌生,他的誠懇竟讓人不忍心拒絕。
“你要怎樣做,才值得我相信?”少女木然地重複着他的話,又閉上眼睛,仿佛夢呓一般,“其實……我也不知道。”
她不再看他的表情,她知道其實自己一直在逃避,可能因為過去的痛苦太深,她才不敢相信,也不敢再抱有幻想,如果再破滅一次,她真的是不堪摧折了。
車裏蔓延着一股死寂的氣氛,壓抑而沉重,還有不見生路的絕望。
“小幽。”靜默良久,魏淩再度開口。
她睜開眼睛,看着他,突然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這讓她感到隐隐不安。臉頰依舊冰冷,青眸雖平淡無波,卻湧動着一股莫名的情愫,顯得迷離不清,往日的冰冷不複存在,反倒有一種炙熱的光芒。
少女本能地向後縮了縮,身子早已被他牢牢控住。
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她想避開他的臉,然而已經晚了。
冰冷的吻遽然落下,牢牢地印在唇上,不容她有一絲退縮的機會。她只感覺渾身被炸裂一般,靈魂也被瞬間抽空了。那一刻,所有的愛恨,所有的怨憎都不複存在。
唇上傳來冰冷的觸感,但那滿溢出的情愫卻如熾熱的火焰,将她的神識一寸一寸地焚燒殆盡。
有一瞬間,她瞥見了那雙青眸,裏面沒有一絲情欲的味道,只是有無盡的絕望和悔憾。那樣深埋的情感一夕爆發,宛如洶湧的大潮一般将她吞沒,讓她沉淪其中,不可自拔。那樣絕望的眼神讓她心驚,卻也讓她無端心痛。
原來兩人的糾葛已經這般深了。難道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竟也有同樣的情感?她甚至不敢去揣測,生怕這是自己的幻想,或是一廂情願。
此刻,她不知自己是解脫還是更深的淪陷。
魏淩松開了她,附在她耳邊,她還沒有清醒過來,腦子裏幾乎是一片空白,但他的輕微的喘息聲卻異常清晰。
“難道我們真的回不去了?”他低聲道,輕嘆着,似乎在争取最後的可能。
意識被慢慢抽回,她慢慢清醒過來,咀嚼着魏淩的話。
他還是逼她直面這個問題。
良久,少女小聲回道:“對不起……”
“為什麽?”魏淩突然狠狠抓住她的肩膀,眼神淩厲得有種兇狠的味道,剛才的溫和一掃而光,“小幽!你還要逃避到什麽時候?你為何不看看自己的心?那晚你冒着必死的心念獨上雁門關,難道不是為了我麽?我就知道你的心一直未變。你為何還不願承認?”
“我……”面對他一連串的诘問,她竟無從應答。她的心思竟被他看得通透。魏淩的每句話都深深戳在她的心口,都是不容回避的事實。此刻說什麽,似乎都蒼白無力。
沉默了半晌,剛才迷亂的心情也慢慢平複,理智也占了上風:“魏淩,放手吧。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她的語氣出奇的平靜,“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麽扶濟蒼生的情懷,只想在這亂世中求得生存。而你卻懷有濟世安邦的大志,正如你所說,為了得到想要的,就不得不舍棄。有的事情,無法兩全,現在放手,也許會避免更大的傷害。”
“不,你怎知我就無法改變宿命?明明就在身邊,我怎甘心放棄?”
“別在自欺欺人了。其實有的事,你根本左右不了。試問,如果回到三年前,讓你再選擇一次,你能不顧一切的保全我,而舍棄誓死追随你的士兵?”梓幽苦笑道,她心裏何嘗不是一片痛楚,但血淋淋事實擺在眼前,她無法視而不見。
以前的事也許還會發生,但她不願意成為魏淩的累贅,成為韓倉要挾他的砝碼。遠遠地守在一邊,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小幽……”魏淩喃喃呼喚,心裏五味雜陳。
她說得對,自己确是在自欺欺人,如若再選擇一次,他也無法舍棄自己的士兵,将他們推到敵人的手裏。他也無法為一個人,而斷送自己的願望和前途。因為自己在那個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選擇牽系到千萬人的命運。他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而放下責任。
原來是自己太過貪婪麽?該舍棄的終究是要舍棄。
“放手吧,”梓幽淡淡答道,“你不是說過,生在這浮世中,我們的愛恨都不能自主。你又何必苦苦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