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室內燃着醉人的熏香,簾幕低垂,燭影搖紅,暈染出一片暧昧的光,四處蔓延着一股糜爛的氣息,卻讓人甘願沉淪其中,一醉不醒。

梓幽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錦榻上,身上已被人換讓一襲紅衣,她不經意瞥見銅鏡裏的自己,着實唬了一下。

怎麽穿成這個樣子?這分明是一件嫁衣。再看看自己的臉,唇上被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眉上施黛,頭上挽了一個精致的發鬟,容光豔麗,竟然她感覺十分陌生。

她摸了摸自己周身,還好裏衣不曾被人動過,懷裏那枚冰釵仍在。她慢慢地摸出冰釵,插在自己的發鬟上。

韓倉究竟是要做什麽?

他不知和星魂達成了什麽協議,把自己帶到幽妄城,并幽禁起來,如今已有十日。

魏淩被城主冠以‘莫須有’的罪名,禁足在紅棘院,周圍有城衛軍嚴加把守。與此同時,韓倉卻頗得城主寵信,如日中天。

據說城主雖下令召回王遼,王遼卻擁着五千軍馬拒不從命。

梓幽心急如焚:司馬尚也被城主一起拘禁,眼下他們正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自從回城後,魏淩處事更為低調,也不知城主為何會突然發難。難道是怕魏淩功高震主?這裏面一定少不了韓倉的‘功勞’。

魏淩究竟在等什麽,她一點也猜不透,難道他心下已有了打算,抑或是有不得不屈服的理由?

她突然發現:自從到這裏來,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魏淩,竟忘了擔憂自己的處境。為何會這樣?自己的心意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竟連那刻骨的仇恨都忘了。難道自己已經徹底原諒并試着接受他了?

頭腦裏的雜念紛纭起伏,一次次地沖擊着她一直堅持的底線。從五年前魏淩一劍刺死她開始,她已經将那縷情愫徹底埋葬在心底。可是不知何時,這縷情愫再次破土而出,并且愈發強烈,以至于她發現時,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念。

這樣的情感讓她感到恐慌,是何時複蘇的?難道是與他分別的那天?亦或是他從雁門關救下她的那一晚?她無從得知,只是這情感潛滋暗長,待她發現時,已經那麽深切的融入骨髓裏,仿佛擔憂他都成了一種自然。

那情愫竟像親情一般真切。對他的牽挂,不知不覺間已超過了對叔父的情感。她怎麽可以這樣?怎麽能這麽自私?

從來沒有這麽厭惡自己。情感似乎超出了可控的範圍,這讓她措手不及,也感到深深的無力。

原來她也是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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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又怎樣?既然已親手扼殺了那段情分,那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眼下自己能否順利脫身還是個問題。不管怎樣,她都不願成為韓倉要挾魏淩的砝碼。

她走到窗邊,外面仍然燃着晶亮的人魚油燈。在那澄黃的火光下,長戈、銀槍、重甲慢慢映入眼底。這座院落早被重兵包圍。她看過城衛軍的裝束,不似這般打扮,外面駐守的應是內府的親軍--韓倉的私人武裝。

屋門也被鎖起,似乎還結了封印。看來韓倉布置得滴水不漏。

“大人。”婢女的聲音驀然響起,梓幽迅速坐回榻前,心下尋思着應對之策。

“這裏的一切,梓姑娘可還滿意?”韓倉撩起珠簾,走了進來。他依然是紅衣黑發,眼裏依然是潋滟的波光,宛如桃花般灼灼醉人。而這連女子都歆羨的容顏,卻讓梓幽看了生厭。

他和郭開都是卑賤的火妖,都是曾經陷害父親的人。這份仇不得不報。

不知怎的,今天看着他那身紅衣,覺得異常刺眼。穿着這套嫁衣,也讓她非常不舒服。

“韓大人客氣了,您心思周密,衣食住用一切都安排周到,甚至還有衛兵日夜防護,我哪敢挑剔?”梓幽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窗外的衛兵,臉上似笑非笑。

韓倉聞言,臉色一僵,他自然明白梓幽話裏的意思。然而他卻故作不知,只是笑着,走近了一些,溫聲詢問:“這身嫁衣可還合身?梓姑娘雪膚花貌,我想一會兒公子淩見了你這身打扮,更會為之傾倒吧。”

他的語氣雖平平淡淡,卻如寒冰一般,瞬間将她的心凍結。

“魏淩?”她心裏發出一聲低呼,面上仍維持着平靜的神色。

“韓大人何出此言?”梓幽瞥了他一眼,輕笑道,“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勞大人如此費心照顧?您留我在此,究竟意欲何為呢?”她的眼睛微微眯起,臉上的笑意也一點一點抽離。

“呵呵,”桃花眼裏又漾開笑意,整張臉都生動起來,韓倉笑道,“梓姑娘莫急,一會兒你自然知道,韓某所做一切都是城主授意。”

他一面說着,一面拿起了妝臺上的那面銅鏡,手輕輕地在鏡子背面叩了幾下。

“幽妄城主?是他授意韓倉挾自己來此?那又是為何?”梓幽心中的疑慮越來越重,有一種不安将她的心裹挾起來,心跳也越來越快。她總覺得此事一定與魏淩有關。

她暗暗吸了一口氣,眼光卻落在那面不起眼的銅鏡上。經韓倉幾番輕叩,鏡面竟變得模糊起來。她恍然想起,這銅鏡倒與陰陽家藏在玄宮裏的後世鏡有幾分相像。

“梓姑娘在想什麽?”韓倉臉上猶帶着溫柔的笑意,眼裏有幾分打量的意味。

梓幽方回過神,沉默了片刻,微微擡眸,嘴角彎起:“呵,沒什麽。我是想,韓大人一番言辭,竟能讓星魂的五萬大軍不戰而退。您已官居內府,不知城主還能如何封賞?”

韓倉聞言,不經意間蹙了蹙眉,旋即又舒展開來:“韓某身居高位,卻無尺寸之功,日日惶恐。這麽做也能讓我踏實一些。我怎敢妄自居功?說起來,公子淩才是居功至偉。城主對他已是賞無可賞了。”他的語調微微拔高,意味深長的看了梓幽一眼。

心仿佛被利劍猛然刺中,韓倉的那番話讓她心驚肉跳:有道是,賞無可賞之時,殺!莫非魏淩功高震主,遭人猜忌?難道這将是魏淩的結局?

不,不會。就算幽妄城主有此意向,魏淩也不會坐以待斃。

一定不會!

她心中默念着,努力平複着心中疊起的波瀾。

韓倉瞥了她一眼,不再滞留,慢慢走出門去。

“祖龍将死,帝星易位。命運的輪盤即将開啓。”

他留下一句話,漸漸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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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城主已在萦魂殿等候多時,請您盡快過去。”一個侍衛候在魏淩的院外傳話。

吳滿已帶領重兵将紅棘院圍住,如若魏淩抗命不從,他會立即派城衛軍将其緝拿。

魏淩負手而立,瞥了一眼門外的重兵,心下已了然:看來城主真的要對自己動手了,他還要再忍一忍,看城主到底如何打算。

魏淩起身欲走,身後司馬尚不禁叫道:“阿淩!”他的眉毛擰在一起,目光溢滿擔憂之色。

魏淩回過身來,握住司馬尚的手,低聲道:“若我兩個時辰內未歸,就按計劃行事。”

“放心。”司馬尚用力地點點頭,“王遼已經匿伏在城外,一切準備妥當。”

魏淩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長袍一掠,竟帶起一陣冷風,司馬尚心頭也掠過一陣寒冷。

心頭總有種不安的感覺。他望着魏淩遠去的背影,手用力握緊了那塊虎形玉石。

他雖沒有統兵權,但真正的虎符在手,足以讓城衛軍卻步不前。

遠遠看着魏淩跟随吳滿的衛隊走向萦魂殿,韓倉松了口氣。

城衛軍已将紅棘院包圍起來,就算司馬尚想要援救魏淩,也無計可施。城衛軍的調兵虎符在他韓倉手裏,吳滿亦為他控制。城衛軍兵鋒指向何處,亦是他韓倉的一句話。

就算司馬尚能夠突圍,他也不懼,紅棘院離萦魂殿最遠,這一路,他已布下了三道防線,他不信司馬尚帥着那區區五千步騎,能越得過這三道屏障。

城衛軍的數量已接近五萬,還能奈何不了他們?

紅棘花已送出城外,星魂也該按照約定行事,如果不出意外,此刻他應該已按照那個方法破開了冥河封印,帶着死士和傀儡士,偷偷潛入城內了吧。

韓倉揚了揚嘴角:魏淩算什麽,司馬尚又算什麽?他才是穩操勝券的人。就連城主都逃不過他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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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妄城裏不見日光,唯以人魚油燈照明,整座萦魂殿都籠罩在幽微的燈光裏,就像藏滿魑魅魍魉的冥府。森冷的殿牆反射出灰黑的光芒,到處彌漫着森森鬼氣。

大殿飛檐向外探出,殿頂高聳,以一種淩厲張揚的姿态直入雲霄。看那九重石階上矗立的巍巍殿閣,敞開的殿門裏一片昏黑,仿佛是饕餮的大口,随時準備将人吞入腹中。那樣強烈的邪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魏淩一步一步踏進昏暗的大殿,好像正邁入一個死亡之淵。他快有三年未踏進這裏了,也有三年未見到城主了。

進入大殿,他馬上被一片暗影吞噬,連殿前武士的臉都隐在一片黑暗裏,唯有冰冷的劍尖透出點點寒光。大殿前方亦是昏晦不明,魏淩仍是往前走着,及至殿中,俯身一拜:

“魏淩參見城主。”

“請起。”前方遙遙傳來一個聲音,無端透着威嚴,就像高高在上的日月,俯視着蝼蟻般的衆生,主宰着天下的命運。

幽妄城主話音剛落,明亮的光芒瞬間照亮大殿的每個角落。那光芒好像從頭頂傳來,不是往日的人魚油燈。

魏淩不禁擡眸,果見大殿頂壁嵌着九顆夜明珠,散發着柔和的銀輝,恰似天上的九曜星。

他不禁暗暗生疑,大殿往日并沒有這九顆夜明珠,城主為何如此布置,而且恰恰是九顆。

撇開其中兩顆不看,其餘七顆組成的輪廓竟有些眼熟,七顆珠子所占位置似乎是……

念及此,魏淩突感一陣頭暈,胸口竟騰起一絲奇怪的灼熱感。

“魏淩,這幾年馳騁沙場,痛飲敵血的感覺如何?博浪沙設伏的感覺又如何?游戲玩夠了麽?”

“咔咔咔。”仿佛一道驚雷直直落在身上,他全身仿佛碎裂開來,神識已被抽空,腦子一片空茫。

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在博浪沙刺秦,他和東皇太一又是什麽關系?難道是韓倉洩了密?

身體劇烈的顫抖,額角已滲出絲絲冷汗。

“嗯?”幽妄城主的聲音幽幽傳來,好像淬滿毒藥的寒針,紮在人的心頭。

魏淩勉力壓制心中的恐慌,艱難地擡起頭,循着聲音望去。

此時他才發現,大殿竟撤去了簾幕,城主的面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眼前。

黃而發黑的面色,犀利如鷹隼一般的眼睛,嘴唇周圍堆起一圈髭須。這面貌他從未見過。

再看裝束:峨冠博帶,廣袖寬襟,淡藍色的衣襟鑲着銀邊,衣袖領口處雲紋疊起。周身似乎也籠着一層若有若無的雲氣。

魏淩迅速尋找着印象中的人物,臉色一寸一寸地變得慘白。他緊緊攥起雙拳,努力克制住身體的顫抖。

這個人他雖沒見過,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靈皇皇兮既降,猋遠兮舉雲中,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他是——雲中君!

這個名字劃過心頭,心頭疊起的驚浪險些将他擊倒: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自寒琢城主建城之日起,幽妄城就已叛出陰陽家,與其分庭抗禮,勢不兩立。幽妄城主怎麽可能是陰陽家的人!?

再說雲中君早已遠赴東海求取仙藥,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一定是自己弄錯了!

幽妄城主看着魏淩怔怔立在原地,臉色忽青忽白,早已猜到他在懷疑什麽。

“你不用猜了,我确實是雲中君。”幽妄城主睨視着堂下伫立的水鬼,坦然道。

魏淩死死盯住眼前人,淩厲的目光猶如寒刃一般,落在那人臉上,似乎要把他身上的僞裝刺破。青眸裏滿是震驚和質疑,緊繃的臉卻像即将要碎裂的冰晶。

“不過,有一點兒你可能猜不到。其實我并不是幽妄城主。”他面色平和,目光恰似天邊閑雲一般悠然,“真正的城主正如乾坤朗日,垂臨帝都,耀照四海,靜待扭轉天下命運的那一刻降臨。”

他無視魏淩眼中湧起的一波波的驚浪,繼續道:“我知道你心存疑惑,不用急,我會慢慢跟你講起。其實你與幽妄城大有淵源,甚至與幽妄城的命運緊密相關。所有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

他慢慢走近魏淩,突然做出一個古老的禮式,恭謹而莊嚴地說道:

“我們将共同開啓扭轉天命的輪盤,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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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倉看着吳滿自萦魂殿走來,心知魏淩已在殿內,便放下心來。

“吳将軍,今日之事,全仰仗你了。”韓倉走近他,沉聲道,并把手中的虎形玉石交給他,“再過半個時辰,即可動手。”

吳滿緊緊攥着虎符,連連稱喏:“多謝韓大人提拔,我定不負您所托!”

“好!我信你。”韓倉拍拍他的肩膀,凝視着他,此刻眼裏卻沒有了往日的媚态。

“成敗在此一舉。如遂我願,我要将這些人統統踩在腳下,我要将生前死後所受的屈辱加倍奉還!郭開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紅衣男子望着吳滿遠去的背影,久久靜立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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