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魏淩半晌也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只是怔怔地看着雲中君的一舉一動。
雲中君引着他在殿中高座上坐下,自己則來到大殿中央,閉目凝神,結起了一個繁複的手印,手指交錯,構成了一個奇怪的輪廓。
他把手舉過頭頂,結着手印,對着頂壁那九顆明珠,緩緩開口,渾厚的聲音宛如洪鐘一般蕩蕩傳開: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明昭有周,式序在位。燕及皇天,克昌厥後。時周之命,於繹思……帝星易位,祖龍将死,九星垂拱,大道将興……”
綿長的頌詞悠悠傳來,如撞鐘般一字一字敲打着魏淩的心。胸口傳來一股灼熱的痛感,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要蘇醒過來。他用手按住胸口,雖極力壓制着,但腦子裏回蕩的聲音卻越來越洪亮:
”昭明有周,式序在位,……,時周之命,於繹思……”
周,大周,煌煌大周……那個聲音幾乎要撕破胸腔跳出來,魏淩出了一聲冷汗,直至冰淩将手掌洞穿,才逼得自己回過神來。
雲中君後退幾步,大殿中央的地面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光圈,繼而飛速旋轉起來。
“轟隆”一聲悶響,圓形光圈內的石板宛如兩扇門一般向地下敞開,露出黑黢黢的大洞,似乎直通地底,接着有一個石臺從地下升起,越來越高,直到基座和大洞的邊緣完全吻合,才停了下來。
魏淩已漸漸恢複平靜,面色一如往常那般冰冷淡漠,好像已做好準備迎接更為震驚的秘密。
石臺上放着一口巨大的水晶棺,裏面卧着一個老者。雙目輕合,面容安詳。他頭戴白玉冠冕,身穿黃色衮服,上繪十二章紋,腰系龍紋玉帶,俨然一派君王之姿。
“祖龍将死,帝星易位。魏淩,幽妄城成立一百年來,歷經十一位城主,兢兢業業,為的就是今天。”
雲中君的手輕輕撫過玉棺,目光變得悠遠起來。
“大周自平王以來,日漸式微。群雄并起,諸侯稱霸,天下共主的時代一去不返。顯王以來,權威更是為強秦所奪。周王室宗親早就預料到大周今後的命運,遂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謀定。”
“于是,你們成立了幽妄城?”魏淩冷眼觑着他,淡淡問道。
“這只是計劃的一部分。”雲中君捋了捋須,淡然道,“當時諸侯并起,國土四分五裂,要重振大周國威,單靠微弱的王室力量,已遠遠不夠。那時以東皇閣下為首的一支姬姓宗親修習了大家鄒衍的陰陽術法,以陰陽家的名義,投入秦國,為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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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想利用秦國的力量靖定四海,一統天下,再取而代之?”魏淩乜了他一眼,目光依舊冷淡。
“不錯。陰陽家投入秦國約二十年後,東皇閣下授意寒琢在洛邑地下成立幽妄城,用馭鬼之術,收天下鬼軍,暗中為複國積蓄力量,同時鑽研返魂之法。”
“原來幽妄城叛離陰陽家,自立為派,只是诓騙世人的一個謊言,”魏淩勾起唇角,眼裏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可是,你們可是扶助秦國,東取九鼎,親手滅了自己的國家。這演的又是哪一出?”
“赧王時代的大周已是朽木将枯,一片頹勢,根本無挽回之機。我們助秦消滅這個腐朽沒落的國度,只是為了重建一個嶄新的大周,要讓它以昂揚勃發的姿态重立于九州之上。”
“可你們并沒有保住周王室的嫡傳血脈,秦昭王終是殺了赧王,不是麽?”
“血脈固失,但并不是沒有挽回之機,赧王年老昏聩,也不是能統禦四海的英主。何況那時王氣盡在秦國,天下尚未形成一統的局面,我們并沒有複國的機緣。”
“哦?”魏淩冷笑着,挑了挑眉,眼裏閃過一絲疑慮,“是這樣麽?所謂機緣,就是要等到帝星易位的那一天?而嬴政也必須在今天死,是麽?難怪我在博浪沙設伏,東皇太一會前來救駕。原來是怕我打亂命局,毀掉你們的計劃。”
“呵,是我縱容你太過了。若不是韓倉及時告知,險些讓你壞了大事。”雲中君淡淡道。
“真是用心良苦啊。你們為了所謂的機緣,一直等到今天,就是想從秦國手中接過一個完整的帝國麽?”他頓了頓,又道,“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雲中君似乎一直期待他問這句話,慢慢地擡起頭,看定他,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就是赧王的轉世。你的魂魄就是周王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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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倉又回到自己的府院,探身瞥了一眼,那少女還在,身上仍整齊地穿戴着嫁衣,似乎乖順得有些異常。
“韓大人來此又是為何?”梓幽只是靜靜地望着妝臺上的那面銅鏡,也不轉身。
韓倉笑而不語,徑自拿起了那面銅鏡,手在銅鏡背面的凹凸處按了下去,鏡面開始起了詭異的變化。
大殿、飛檐、油燈、玉棺……一個個物什漸漸從鏡中幻化成形,梓幽努力回憶着,雖想不起來,但鏡子裏幻化出的地方卻有些熟悉。
鮮血、利劍、陰謀、背叛……心驟然縮緊,一股錐心的痛傳遍四肢百骸,就像那年一劍穿心的感覺。她不由得捂緊胸口,發出了一聲低呼:“那是——”
她想起來了,那是她當年喪命之所——萦魂殿。
韓倉從後面扶住少女劇烈顫抖地身體,靠近她的耳邊,暧昧的低語:“你不用心急。一會兒你就會從那裏看到想知道的東西。”他說着,指了指那面銅鏡。
看着銅鏡裏面漸漸幻出的人形,少女只感覺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仿佛僵硬成一座石雕。韓倉從背後扶住她,她都渾然不覺。
一個是魏淩,另一個是——雲中君!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梓幽用力地搖着頭,下唇已被她咬破,殷紅的血把唇瓣染得更加凄豔。
韓倉看着她的側臉,笑道:“先不用驚訝,一會兒你還會看到你更關心的東西。”
他慢慢站起身,幽幽道:“其實我和你一樣好奇,魏淩對你,到底有幾分真心,天下、女人和自我,他這一次又會如何取舍?”
梓幽只是緊緊盯着銅鏡,韓倉說的,她都恍若未聞。
“只是這麽美麗的女子,将會嫁作何人呢?”韓倉自言自語道,面上竟有一絲悵然。
司馬尚不知在窗前觀望了多久,也不見魏淩回來。心下一算,他已去了快兩個時辰了。
默默捏緊手中玉石,看着院外的層層重兵,他暗暗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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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淩緊緊抿住嘴唇,手幾乎要把玉座的扶手攥碎,青眸裏的波瀾翻滾,起伏不定。
此刻他的一切表情都被梓幽通過銅鏡盡收眼底。
眼風驟然掃過雲中君,他身上濃郁的鬼氣又蔓延開來,臉色僵白,冷冷開口:“你這幾年扶持我,重用我,就是為了今日?就是為了複活周王,重續大周血脈?”
“不錯。”雲中君笑道,眼色依舊淡然,“自從十幾年前,你自殺殉國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截留了你的魂魄,并帶到幽妄城。幾年來讓你統兵征戰,只是為了鍛造一個堅毅果敢的王,一個有魄力統禦天下的雄主。我們并不需要優柔寡斷的王室公子。現在的你,雖然離預想的差一點,但也夠了。”
魏淩仍冷眼盯視着他,等着他把話繼續說下去。
“祖龍将死,帝星易位,九星垂照,大道将興。在東皇大人的授意下,我多年來苦心籌備九曜星陣,亦是為了今日之事。如果沒錯的話,嬴政此刻已病入膏肓。只要你配合我行完九曜星陣,不僅能複活周王,秦國的王氣也會轉移到你身上。到時只要你一聲令下,九州之內,七國之下的幽鬼冤魂都會破土而出,為你所用。到時,我們就能在天子的統禦下,揮師四野,重鑄大周的風華偉業。”
魏淩聞言,默然良久,他垂下眼眸,半晌,突然發出一聲喟嘆:“好一步深遠的謀劃啊!原來這步棋竟在一開始就已布下。難怪我每征服一國鬼軍,你就讓我破開虎符的一塊,鎮在當地王陵,這也是九曜星陣的一部分,是不是?”
“不錯。”
“好像還遺漏了一點,秦國的王陵我是從未去過。”
“秦國有東皇大人坐鎮,骊山陵裏早就鎮下了一塊昆山之玉。其實,幽妄城的兩軍虎符,連同送給你的那塊護體靈玉,都是昆山之玉的一部分。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國王陵,連同洛邑周室王陵,都鎮下了一片靈玉,待陣成之後,就可統禦四海之內的泉下幽魂,彙聚天下龍氣,甚至可以移換星位,更改天命。”
“既然是九曜星陣,應該有九塊靈玉,剩下那一塊呢?”魏淩冷觑着他,面露狐疑之色。
“那一塊自然在你的魂魄裏面,就是我送給你的那一枚護體靈玉。”雲中君依舊神色泰然,好像一切盡在掌中。
“哈,我倒忘了。”魏淩從玉座上站起身來,慢慢走至殿中,“真是布置的天衣無縫啊。這麽說,如今只差一步——要我奉上自己的魂魄。可是這逆改天命的大陣,難道不需要盛大的祭品麽?”
“周王的魂魄和靈體都已俱全,只要奉上八百童男童女作為血祭,大陣可成。”
“哈哈,”魏淩聞言一愣,旋即竟失聲笑了出來,“原來連嬴政都被你們擺了一道。所謂的遠赴海外求取仙藥之說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你所謀的,就是那八百童男童女吧。”
“不錯。”他語氣依舊淡然,“眼下所備之物一應俱全,八百童男童女就被藏匿在幽妄城中,當大陣開啓,他們的鮮血流過九曜星位時,我們自可得償所願,而你所做的,就是要心甘情願、完完全全的獻上自己的魂魄。”
“心甘情願,完完全全?”魏淩重複着這幾個字,神情有些恍惚,“原來要求這麽苛刻,看來如若我不配合,心又不甘,你們也無可奈何,”他淡淡瞥了雲中君一言,繼續道,“八百條性命為祭,确實是盛大的犧牲;統禦九州四海的幽魂野鬼,回報也足夠豐富。只是這樣一來,我手上要擔上多少罪業?你們的胃口可真不小。幽妄城的鬼軍還不夠麽,還要束縛多少冤魂?多少幽魂又要羁留塵世,難入輪回?多少百姓又要被這些鬼軍充作血食?這九州大地還要燃起多少戰火?這些罪業,都要算在我的頭上。不是麽?”
他的目光把雲中君牢牢鎖住,不容他有一絲後退的機會。雲中君似乎也被這樣淩厲的眼神所傷,不禁轉過頭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成大事者,就不能牽念蝼蟻的命運。欲得天下,必得有所舍,才能有所得。流血犧牲在所難免,我們收獲的,将是河山永固,天下天平。”
“這只是你們的一廂情願吧?你且問問你所謂的‘蝼蟻’願不願為此做出犧牲?何況,你們不取天下,自有人取。博得天平盛世,又不是只有當今一條路可走。”魏淩反問道,眼裏帶着一絲輕蔑的笑意。
“魏淩!”雲中君那淡如閑雲的面色終于一掃而光,只是一瞬,臉上已擠滿陰雲,“你什麽時候多了這些婦人之仁!?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到整個大周王朝的命運,關系到幾代王室宗親的命運。當年,東皇閣下修得了長生之術,自顯王一代,就為此事奔走,一百年來創下的基業,怎能毀于你手!?”
“照你說來,我是要顧全大局,甘心奉上自己的魂魄?”魏淩負着手,反诘道,“可我實在不情願呢。若是如此,我就是要徹徹底底的失去自我,轉而去做那個昏聩的赧王。到時,我的所欲所求,我的愛恨,我的執念,我的願景都不複存在了。這樣縱使坐擁天下,又有什麽意思?出賣自己的靈魂,我就不再是‘我’了。”
他的話漸漸冷硬起來,平視着雲中君,臉色凝成寒冰,一片傲然,那樣端然威嚴的神色,确像一個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王。
“你的舍棄難道沒有底線嗎?日後,如若做出更大的犧牲,你也狠得下心嗎?如果是讓你放棄自我呢?我只是不明白,為了得到想要的,最終舍棄了一切,那還有什麽意義!?你的心裏根本沒有值得堅守的東西吧。道義,情誼,統統都一文不值!”
不知怎的,少女昔日說的話自然湧上腦海。他心中一震:這一切竟讓她說中了。原來真有一天,他會面臨舍棄自我的選擇。今日一旦拒絕雲中君的要求,那麽十幾年來所做的一切,都如江水東流,徒勞無獲吧。所謂興複魏國的宏願,也将化作泡影。不僅如此,他還有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而若是自己獻上魂魄,損失的就是自我,還有那八百孩童的性命,獲得将是天下共主的榮耀。可正如小幽所說,他真的能為了功業舍棄一切,甚至放棄自我嗎?他的舍棄真的沒有底線了?
他的神情又變得複雜起來,眼神時而清亮,時而混沌不清。
雲中君看着他,慢慢收起了怒意,眼裏閃過一絲饒有意味的光芒,他的手按在那玉棺外壁,微微注入靈力。
“魏淩,先別忙着做出決定。我讓你看看,這裏也許有你更為在乎的東西。”
雲中君慢慢對上那雙淩厲的青眸,話語又恢複淡然。
“想好了再做出選擇,否則難免再後悔一次。這一回做錯決定,可就萬劫不複了。”雲中君也死死盯住魏淩,眼中的傲氣似乎要把對方的氣勢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