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梓幽靜靜地坐在榻邊,眼眸低垂着,黑瞳黯淡無光,她拿着一塊浸濕的綢布,在男子幹裂的嘴唇上輕輕地擦拭着,綢布上的水被擠了出來,沿着縫隙淌入男子嘴裏。

魏淩雙目緊閉,卧在榻上,冰玉般的臉上有些潮紅,仿佛兩團跳蕩的火光,幾乎要把他的臉燒裂開來。

自那日昏倒在幽妄城,他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幽妄城幾乎成了一所空城,自萦魂殿的根基——昆山之玉被魏淩所毀後,城內所有鬼軍和鬼侍都徹底解除束縛,重入輪回。八百童男童女亦被解救出來。如今只剩下司馬尚,孟堯和王遼等人候在魏淩身邊,不肯離去。

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帝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嬴政駕崩,皇子胡亥繼承大統,長公子扶蘇則獲罪自裁。與此同時,趙高因輔佐二世有功,升至郎中令;國師星魂則因攻破幽妄城,獲得帝師之銜。

至此衆人才知曉,原來星魂一直都是胡亥的內師,二人關系深厚。

不過沒人知道,幽妄城是毀于內亂,星魂未動一兵一卒,只是用了一個少女去攪局,就坐收漁利。

然而,陰陽家的東皇太一和月神卻在二世胡亥返回帝都之前,挂印辭官,淡出朝野,不知去向。其中原因為何,無人知曉。

萦魂殿已毀,幽妄城已破,那些驚心動魄的秘密就永遠的被埋葬在廢墟下,再也不為世人知曉。

這期間,司馬尚等人帶着魏淩輾轉至大梁城,同時暗暗尋找精通秘術的道家弟子,可他們看過魏淩的傷勢,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只道魏淩中了陰陽家的秘術——結火印,他們亦無法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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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的那圈烙紅的印記正慢慢向其他部位擴散,昆山之玉也只能勉強壓制住結火印,魏淩的身體還是一天天的惡化下來。最近他昏迷的次數越來越多。

梓幽坐在榻邊,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魏淩幹澀的嘴唇,還有那滾燙的胸膛。昔日馳騁六國的灼灼風華一去不返,如今的公子淩纏綿病榻,已行将就木。

冰冷的臉龐此刻仿佛能蒸騰出絲絲熱氣,幹燥的皮膚如同久旱的大地一般,幾乎要皲裂開來。眼皮沉沉地垂下,有氣無力地覆住眼睛,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除了陰陽家,無人可解結火印。可是她能求助誰呢?難道就讓魏淩等死麽?

空茫的心被突如其來的悲恸占據,少女不禁捂住了胸口,嘴唇緊緊抿着。她不願接受這樣的結果。魏淩是什麽人——他是幽妄城裏赫赫有名的外将!他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他就是死,也要死在疆場上,死在刀鋒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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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雖死,但秦國猶在,他大業未竟,複國未成,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

不,不可以!至少她不容許!魏淩曾親手殺了她,就欠她一條命,魏淩的命,只有她可以奪去。其他人都不可以!

昏迷中的男子一直緊閉雙眼,綢布在臉上,唇上拭過,他也沒有絲毫反應。少女凝視着他的臉,淚水又從眼角淌落,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胸膛上。

自己不是一心要殺他複仇麽?如今他這般光景,自己為何如此絕望和悲傷?難道她早就原諒了他?還是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恨過?

為何要這樣?先前她一味拒絕,而當她打算重拾這段感情時,卻已沒有了回路。

心意是從何時開始發生變化,她無從得知,她已不在乎,如今她只想讓他活下去。

她絕不能讓魏淩這樣死去。她不允許。

不知何時,手中的綢布已經變幹,梓幽這次收回思緒,慌忙起身,拿起水壺去浸濕綢布。

頭腦有些恍惚,手腳也不伶俐,她的手竟顫抖起來,水不慎灑了一地。

她慌忙去收拾殘局,哪知身後一陣窸窣作響,她一驚,手中的水壺已摔在地上,一地零碎。

顫抖着去收拾地上的碎片,當地上漫流的冰水流過指間時,她突然抑制不住的哭出聲來。

原來的魏淩是那樣傲然淩厲,鋒芒所指,讓人不敢直視,宛如凜冽的刀鋒,雖鋒利傷人,但那絕代風華卻讓人為之心折。如今的他,風華不再,就像一堆即将燃盡的枯柴,生命随時可能終結。

她用雙手慢慢覆住了臉,淚水從她的頰邊和指縫淌過,雖極力的壓制着,還是有細碎的抽噎聲陣陣傳來,宛如受傷的小獸一般。

魏淩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掙紮着支起身子,疲憊地靠在榻上。他默默地看着低聲哭泣的少女,眼裏閃過一絲迷茫的神色。

她竟哭了?她是為自己哭泣?

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他搖搖頭:權當是這樣吧,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梓幽若是對他有一絲的在意,他也知足了。

只是,她真的放下了仇恨?

梓幽生生忍住眼淚,開始收拾地上的殘片。

不知為何,自從兩年前重遇魏淩開始,自己的性情就越發不穩,心念也時起時伏,感情幾乎難以自控。

綢布又重新浸濕,她剛剛轉過身,卻愣在原地:魏淩正靠在榻上,靜靜地望着她。

魏淩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梓幽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坐在榻邊。

她避開那灼燙的眼神,只是垂着眸,拿起綢布慢慢在他臉上擦拭着。

魏淩低頭看着她,突然展開雙臂,将少女擁入懷中,下颌抵在少女的烏發上,輕輕地摩挲着。

那個懷抱不再冰冷,胸腔裏好像有烈火在燃燒,梓幽的臉貼着他的胸膛,幾乎要被那股灼熱燙傷。

“不恨我了?”低沉沙啞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只透着無窮的疲憊和無力感。

他沒有聽到回應,只感覺懷中的少女顫栗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更緊的抱住她:想不到一向乖戾孤僻的少女此刻竟異常安靜地伏在自己懷裏。他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幻覺。

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滿足的笑意。他自知命不久矣,但能享受這一份靜谧和安寧,已經知足了。

梓幽靜靜卧在他懷裏,那個她曾經深恨的人正擁着她。她一度是那麽排斥和厭恨,此刻卻只眷戀他的溫暖。

兩人就這樣,靜默了好久。

魏淩的手臂漸漸垂了下去,胸脯也開始急劇地起伏,他極力壓制着,但體內好像有一個火球在亂竄,所過之處,幾乎都被焚成焦灰。

他緊緊地咬住下唇,沒有發出一絲痛苦的呻吟,但身體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魏淩!”少女感受到他的異常,不禁失聲,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

魏淩的呼吸有些紊亂,他的臉緊緊繃着,急促的喘息,滾燙的氣息噴在少女臉上。

梓幽心知是結火印又發作了,手慌腳亂地用綢布去潤濕他的嘴唇,但根本不起作用。

魏淩死死抵住牆壁,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他劇烈的喘着氣,眼睛怔怔的望着前方,青眸宛如蒼冷的天幕一般,空洞的有些可怕。

梓幽慌忙取過一壺冷水,倒在手裏,拍着他的臉上,胸前,背部,一遍遍的。但魏淩身上還是灼燙的厲害。

她心下大亂,卻不知如何是好,頹然坐在榻邊。

魏淩費力地握住她的手。手心一燙,她猛地轉過頭,卻看魏淩的身體抵在牆上,面部已被痛苦折磨得扭曲起來,眼睛卻凝望着她,嘴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他竟然在笑!這個時候他還能笑的出來。他平時從不笑的。

梓幽看着他,一時竟愣住了,只是下意識的攥緊他的手。

良久,感覺握着自己的手漸漸放松了下來,她擡眸去望,魏淩已平靜了許多,依舊靠在牆上,面色也恢複如初。只是眼神有些空洞。

“魏淩。”她哽咽地喚了一句,淚水已從臉龐簌簌落下。

看着她的臉,魏淩不禁心中一顫,手用力在牆上一撐,又坐直了身體。

“小幽。”他喃喃地喚了一聲,眼裏一片平和。

少女聞聲擡頭,卻正對上那雙青眸。他的眼裏已沒有往日銳利逼人的光芒,靜的像一湖碧水,裏面漾着溫和的神色。這樣的他,是陌生的。

看着他這樣的神情,梓幽不禁怔住,殊不知,此刻她已滿臉淚痕。

魏淩捧起她的臉,慢慢拉近,然後低下頭,輕輕地吻去她臉上的淚痕,梓幽只感覺臉上一路灼燙,身子微微顫抖。

看着她臉上悄然漫起的紅暈,魏淩淡淡一笑,在她唇上印下輕輕一吻,然後離開。

少女渾身一震,突然猛的抱住他。

魏淩能感受到她身上彌漫着的絕望情緒,只是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低聲道:“我沒事。”

他拍着她的背,喃喃地重複着:“我沒事。”也不知是在安慰少女,還是在欺騙自己。

過了一會兒,梓幽松開他,扶着他躺下,将浸濕的綢布覆在他的額上。

“幫我叫一下司馬将軍。”魏淩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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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淩閉目躺着,卻沒有睡過去。身體裏灼熱的感覺一刻也沒有消失,而腦子裏卻清醒地很。

嬴政死了,他竟感受不到絲毫的喜悅。嬴政不是死在自己手下,他只是做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為何心中沒有一絲釋然?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結果嗎?自己投奔幽妄城,甘居人下,十幾年來浴血沙場,與郭開、韓倉等鈎心鬥角,機關算盡,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為何他感不到一絲喜悅,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回想自己十幾年來的經歷,他只感覺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十幾年前,他帥着一萬魏武卒精兵來到幽妄城,被城主委以重任,後又升至外将,掌握最高的兵權。但城主并不信任他,一直不動聲色地削弱他的兵權。手下的士兵剛剛壯大起來,卻又被收編為城衛軍,跟随他的仍是當初的一萬步卒。

不久,他接納了司馬尚,得到他的傾心擁戴,兩人情同兄弟。此後,他在戰場上更是所向披靡。

而後,他卻被郭開和韓倉算計,不得已親手殺了梓幽,那個司馬尚最珍視的人。

司馬尚也因此與他反目成仇。

自那之後,他就陷入了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噩夢:少女臨死前譏諷嘲弄的表情成了他無法擺脫的陰影。他夜夜無眠,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暫時将她忘卻。

三年後,她與他再度相遇時,已成陌路。她是帝國的忠仆——一個影魅。

為了共同的目的,他們扳倒了郭開,在博浪沙設伏,卻功虧一篑,後來逃至雁門,收服匈奴鬼軍。在那裏,他和她險些喪命,而後他又回到幽妄城。

當他想設計除掉韓倉時,卻晚了一步:被雲中君囚禁起來。

後來他才明白:自己來到幽妄城一事,竟是一個事先布好的局,而他就是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每一步,都不由自主。

命運又跟他開了個玩笑:一直與陰陽家對立的幽妄城,竟是陰陽家賴以複國的工具。而自己竟是周赧王的轉世!自己存在的價值只是給那群人一個名正言順的興兵複國的理由,自己只是一個統禦鬼軍的工具而已。

一群執迷不悟的人,竟然妄想興複那個遠去的王朝,還要以颠覆天下為代價。真是可笑!讓他以犧牲自我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他怎能甘心?

最終,他與雲中君鬧個魚死網破。雲中君死了,他亦中了結火印。他親手毀了昆山之玉,将幽妄城的鬼軍送入輪回。只為防止幽妄城的鬼軍被永遠的奴役下去,釀成大禍。

如今,他已是孑然一身,且命不久矣。

真是可笑啊!白白忙活了十幾年,到頭來竟是兩手空空。他苦心經營,隐忍求生,卻一無所得。連仇敵都不能手刃。

命運真是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怎能被愚弄至此?

這樣的結局他不甘心。

但他從不後悔一直以來的努力。盡管一直苦苦追尋,飽嘗艱辛,盡管最終一無所獲,但他不悔。先盡人事,後由天意。這樣的努力他做到了。縱使徒勞無功,縱使複國無望,他也不悔。

并不是每個人都注定要追求成功,總有人要做失敗者。他最終得到這樣的結果,也是無奈。原來命運一早就已注定,他曾有扭轉天命的力量,但那樣的代價太大。他不能不放棄。

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選擇,那還有什麽後悔?

原來無論內心的執念多麽強烈,還終是敵不過宿命。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願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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