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偌大陰冷的地宮裏,彌漫着陰森可怖的氣息,人魚油燈閃着淡黃色的火光,與墓頂的漫天珠光交織在一起,折射出一片絢麗耀眼的色彩。
龐大的墓坑裏,千軍萬馬整齊肅立,巨大的陶俑方陣執戈而立,戰車銅馬迤逦列開,六軍整裝待發,似乎要席卷天下,吞并四海。
當年就是這樣的虎狼之師,踏平三晉,東取燕齊,南定楚越,一舉掃清六合。如今那號令千軍,一統天下的鐵血帝王已靜靜躺在純金棺椁裏,永遠地長眠于地下。
所謂的長生不老不過是他的癡想,任何強大的人物都終究抵不過時間,逃不過天命。嬴政也如此。東皇太一也如此。歷史的大潮滾滾向前,任何想要逆勢而動,悖逆天命的人,都會被巨浪碾碎。東皇太一不過是更為明智一些。适時而退才是全身之策。
俯瞰江河天地,仰望頭頂星辰,梓幽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嬴政這又是何苦,竟把他的帝王夢帶到了地下。而自己也成為衆多的犧牲品之一。
七根鎮魂釘死死嵌入血肉裏,把她牢牢釘在帝陵內的銅柱之上。撕心裂肺的疼痛無時不可不在蔓延着,她仿佛還能聽到那日自己凄絕的呼喊。
東皇太一就是要把她永遠地埋在地底,連同那些驚天動地的秘密一起埋葬,讓她不死不活的守着這位鐵血帝王,充當他的貼身護衛。
身上的疼痛一刻也不曾停歇,她似乎連昏睡的機會都沒有,腦子裏的清醒刻意提醒着她的境遇。這樣對她實在比取了她的性命更為殘忍。
她不怕疼痛,只是懼怕這四處彌漫的死寂之氣,只是懼怕這深入骨髓的幽寂和寒冷,只是怕這綿長歲月裏孤冷和寂寞。
難道自己此後都将埋葬在這裏,與孤獨為伴,直到世界覆滅的那一刻?
“你的命運已同整座地宮連在一起,倘若踏出地宮半步,即會魂飛魄散。”東皇太一離去時的警告還不時響起。他知道她心有不甘,才用鎮魂釘将她鎖在地宮裏。
不遠處正傳來一聲聲沉悶的巨響,腳下的大地都跟着顫動起來,她知道那是封墓石落下的聲音。一下一下,砸在她的心上,也一點點砸碎她最後的幻想。
反正出不出去,自己都沒有生路,她還在指盼什麽?
只是不知魏淩現在如何,結火印是否得解?叔父呢,他是否還好?如今失去了鬼軍,他們今後又該何去何從?
念及此,她突然自嘲的笑了笑:自己竟然還去擔心別人的命運,那有何用?她能做的都已做了,還能如何呢?
只是還是有些不甘心,她很想再見魏淩一面,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但這終究是個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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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道裏漸漸起了一些躁動,她隐約聽到男人們的嘶喊聲和求救聲,越來越大,回蕩在空曠的地宮裏,有些瘆人可怖。
還有弩箭紛紛射出的響聲和着那疊起的慘叫,一同傳來,梓幽搖了搖頭,她知道那邊在發生什麽。
修陵的最後一批工匠被困在帝陵裏,此刻正發瘋地向外湧去,撲向那即将落下的封墓石。然而監工在離去前已觸動了機關,此刻箭如雨下,密密地襲向甬道裏的工匠,慘叫連連。但有幸躲過弩箭的人還是發瘋的往外跑着。
帝陵裏的機關都為工匠所熟知,帝國對他們甚為忌憚。他們一生修墓,到頭來還是葬身地底。
絕望的呼喊聲陣陣傳來,梓幽聽了只是煩躁,她不由得向甬道那邊望去,依稀能看見人影攢動,宛如一股大潮般拼命向外湧去。數工匠被弩箭逼退後,反而尋着縫隙,往墓裏擠來。
梓幽有些好奇,這些人不往外逃,是想多活一會兒,還是要另尋出路?
慘叫呼喊聲一刻也沒有停息過,有很多人竟是被踩踏而死,但大部分工匠還是不顧一切地往墓門擠去。
“轟——轟——”封墓石落下的聲音還在一下一下的傳來,正在碾碎人們最後的希望。
梓幽漠然看着那幽暗的甬道,聽着那一聲聲慘呼和咒罵,不由得苦澀的笑了笑:人們總是不甘心接受死亡的事實,都要奮力掙紮到最後一刻才肯罷休。
而此刻,她已經沒有力氣同情別人了。如果可以,她寧願死于弩箭之下,也好過與孤寂和疼痛為伴,在死寂壓抑的陵墓裏度過漫漫餘生。
墓道裏的慘呼聲漸漸弱了下去,她又瞥向那裏,心頭一片黯然,難道墓裏最後一點生氣也要消失了?
仍有少數人擠着人流,往墓裏跑,但他們不是被弩箭射死,就是被踩踏而死,只有兩三個能僥幸擠出來,但又不慎掉進水銀灌注的江河裏,窒息而死。
梓幽怔怔看着那些垂死掙紮的人,心頭五味雜陳,墓道裏漸漸安靜下來,那最後一道封墓石也即将落下,隔絕一切光亮,将他們永遠封存在地底。
梓幽死死盯住那緩緩降落的墓石,內心等待着最後一聲悶響。
這時,人群中陡然發出一陣驚呼,梓幽也不禁循聲望去。
一股迅猛的水流正沖破衆人,席卷而來,直至砸在墓道口,瀉落一地,漸漸地,聚成一股人形。
心好像被一塊巨石猛然砸中,接着就茫然一空,一切念頭、一切思緒都蕩然無存。
那個人越過人海,越過江河,越過軍陣,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他目光平靜,宛如一潭碧水,一步一步向她走來,仿佛踏過了時光之河,踏過了所有荒蕪的歲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
梓幽怔怔的望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既為他的出現感到震驚,卻又覺得理所當然。待她回過神來,早已是淚流滿面。
“你還來做什麽?”梓幽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人,哽咽開口。
魏淩望着她,目光是難得的柔和:“小幽,我來帶你回去。”
身後的封墓石早已落下,他也全然不顧,只是走近少女,慢慢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沒用的,帝陵已封,外面有重重封印,我們出不去的。你這又是何苦?”梓幽垂着臉,澀聲道。
“他為何不珍惜自己為他換來的性命?為何還要來此?”她心裏呼喊着,嘴上卻說不出一句話。
“相信我。”魏淩開口,語氣又恢複冷定,他已開始動用靈力,一點點拔去少女身上的鎮魂釘。
“你心懷天下,志在四海,就是幽妄城毀了,你也有施展抱負之地,何苦來此,難道要與我一起葬在這地底?”梓幽咬牙說道,拔出鎮魂釘帶來的疼痛使她渾身都顫栗起來,然而她只是忍着,不發出一聲呻吟。
“呵,我何嘗不想?”魏淩輕嘆道,手上卻沒有停下,“命運不給我這樣的機會。結火印未除,我命不長久。如果此時還不能成全自己的愛恨,我又怎能甘心?”
少女聞言一震:“結火印未除?難道孟堯沒有找到至陰至寒之水?”她一失神,已覺察不出疼痛。
少女身上早已是鮮血淋漓,鎮魂釘在身上留下一個個細小的窟窿,正汩汩地冒着血,魏淩看了也不禁悚然心驚,一時竟不忍心動手。
“你忍一忍。我一定會帶你出去。今生最後一次,我也要為自己做個選擇。我一定會保全你,小幽。”魏淩笑着,撫了撫少女的臉。
梓幽怔怔地望着他堅定地神色,竟不由得相信他的話,也許魏淩真有把握離開此地。
“呲”。最後一根鎮魂釘拔出體外,少女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魏淩将她抱在懷裏,就飛身而起。
“聽說帝陵下锢三泉,你告訴我,地下泉的入口在哪裏,我帶着你從水裏遁出。”魏淩抱着她,在空中騰飛着。
梓幽向一個黑暗的甬道處指了指,魏淩随即順着那個方向飛去。
梓幽靠在他的懷裏,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座陵墓,若是那樣,她死也甘心。至少有魏淩在身邊。
“你的命運已同整座地宮連在一起,倘若踏出地宮半步,即會魂飛魄散。”
東皇太一的警告驀然在心頭響起,心不由得緊緊一縮。
宿命已将她緊緊束住,掙脫不得,她還有什麽辦法?若是那樣,她也認了。只要能離開這裏,就算以命相換,她在所不惜。
下锢三泉,連同九幽。心裏驀然劃過一個閃念:這不正是至陰至寒之水麽?也許魏淩有救了。
東皇太一當初把她封在帝陵,是想誘出魏淩,讓他們二人永遠葬在地下,可他竟忘了魏淩是水鬼,能從幽泉中遁逃。還多虧了他,成全了魏淩。
她快慰地笑了笑,如若這樣,她真的心甘情願。為了他,她也要尋到泉眼,和他一起出去。
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襲來。魏淩已深入那個通往地下的甬道,結起手印,用靈力探知着泉眼所在。
隐約感到一股細細的水流在湧動,黑暗裏傳出魏淩驚喜的低呼:“找到了,小幽!”
驀然低頭,懷裏已空無一物,周圍一片黑暗,唯有一絲黯淡的紫芒在閃動。
心下驟然一空,魏淩不禁大聲呼喚:“小幽!”
“小幽!”
仿佛有一個鬼爪擰住心髒,頭腦裏充斥着恐懼:剛剛還在他懷裏,她會憑空消失?
“小幽!”黑暗裏他不能視物,只能徒勞的呼喊。
“我在這裏。”黑暗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回應,聲音透着無盡的疲乏。
辨得是少女聲音,魏淩急問:“我看不到你,你在哪兒?”
“我在你懷裏,你忘了我是影魅,沒有光就只是一個幻影。別擔心,你看不見我,我卻可以抱着你。”低低的聲音果然從懷中傳來。
魏淩聞言,才放下心,向着懷裏沉聲道:“那你抓緊我,別放手!”
少女笑着應了一聲,雙手緊緊抱住魏淩。
她怎會放手?在生命最後的光陰裏,還能遇見他,她怎會放手?她會牢牢地抓住他,直到最後一刻。
陰寒的水流漫過周身,耳邊仿佛聽見怨鬼的嘯叫聲。黑暗把一切隐沒,魏淩在水中急速穿行着。
神識漸漸不清,但那個懷抱還是堅定無比,梓幽安心地閉住眼,只是靜靜地抱住他。
她只希望這一路沒有盡頭,哪怕永遠與黑暗相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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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刺破陰霾,坦蕩的照在郁郁蔥蔥的山嶺上,魏淩從山澗中越出,當那縷陽光照在身上時,他嘴角一彎,不由得笑了。
九月的朔風已透着凜凜寒意,而他卻渾然不覺。懷中的觸感一點一點真實起來,他低頭看看,少女緊閉着雙眼,安靜的表情像個初生嬰兒一般純淨。
胸口的灼熱痛感也一點點消除,他不知道,身上的紅色烙印正在慢慢褪去。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只有少女。
他不知生命所剩幾何,但餘下的日子裏,他只為她而活。
淡薄的陽光灑在身上,周身雖籠着寒意,他卻覺得那般煦暖,這是他一直渴求的溫暖和光明。
擡眼一望,不遠處,司馬尚,孟堯等人倚馬駐立,身後是那個淡若閑雲的張良,他們一行人正笑望着他。
他抱緊了懷中少女,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小幽。”
沒有回答,少女似乎已沉沉睡去。容顏正在一點一點變淺。
魏淩依舊擡頭望向遠方,眼前竟有五彩斑斓的光芒飛騰而起,他心裏一片溫暖,又是低低地喚了一聲:
“小幽。”
懷中的重量突然變輕,心驟然一縮,一股尖銳的痛楚襲便全身,他仿佛意識到什麽一般,突然不敢低頭去看。
“小幽。”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地喚了一句。
回答他的只有凜冽的風聲。
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