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春——
納爾圖才剛值房回來,自從皇帝特設了軍機處,那裏便成了處理朝廷機要,極度森嚴重要的處所,非軍機處成員絕對不許入內,連王公也不例外,否則會受到嚴厲懲處。向來多疑的皇帝為此特命幾位監察大臣在軍機處旁值房,以便監視出入的人員,違者立刻糾劾,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朝廷上上下下都說他是皇帝的心腹,不過納爾圖只要想到皇帝是如何對付親兄弟,以及曾經是他身邊最信任、最親近的那些人的下場,天天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大意。因為跟皇帝最接近,一舉一動也就更逃不過他的眼皮子,更不能得意忘形了,這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禧恩,希望能夠陪伴兒子長大成人。
暫時遠離了宮裏的鬥争,回到家中,納爾圖還是無法完全放松心情,當他擱下手中的茶碗,移步到窗邊,就見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
叩、叩——
門扉上傳來兩聲輕敲。
納爾圖回過神來,沈聲說:“進來。”
就見服侍的奴才推門進屋,躬身來到他跟前。“回主子,伺候福晉的婢女說有急事要見您。”
他眉峰皺成小山。“讓她進來。”
“嗻。”奴才速速出去,讓婢女進來。
“又是什麽事?”納爾圖瞥見伺候妻子的婢女神色惶惑地進門,不由得在心中輕嘆。
如果那個女人真想跟他劃清界線,就不該搞出這麽多名堂來,莫非是存心跟他過不去?而他若是不理會,她會不會借機向娘家控訴他的漠不關心?
雖然納爾圖不想把自己的妻子想得這麽壞,可是太多次的教訓也讓他學乖了,那個女人确實不想讓他的日子太好過,就因為不滿意他這個夫婿是辛者庫出身的女人所生,只要逮到機會就會乘機羞辱一番。
“格格她……她連花盆底鞋都不會穿,連路也不會走,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格格就算整天穿着花盆底鞋都不會腳酸,還能健步如飛……”婢女咽了口唾沫。“奴婢覺得格格真的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
他在心中輕嘆。“我去看看。”
婢女馬上點頭如搗蒜,因為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
Advertisement
伸手接過奴才呈上的披風,納爾圖圍上之後便跨出門坎,往另一座院落走去,那裏曾經是他所居住的,成親之後就讓給妻子。
不久,納爾圖便凜着臉孔來到寝房外頭,站定之後,走在身後的婢女便先推門進屋禀告主子一聲。
“格格,郡王爺來了。”婢女朝正在研究花盆底鞋的主子說。
坐在凳子上的毓齡聽見了,才将視線從手上的花盆底鞋轉向一腳跨進門坎的高大男人身上。
“還以為你不想見到我。”想到他前幾天莫名其妙地氣跑了,毓齡就沒再看到這個男人過。
納爾圖想起妻子之前的所作所為,自然誤解她話中的意思。“這不就是你的用意,就是要逼着我不得不來。”
“……你說話的口氣一定要這麽差嗎?”她真的很疑惑,自己才剛來這裏沒多久,應該沒有得罪過這個男人。
他下颚一緊,很想反諷回去,不過也不想對個女人惡言相向,于是把話鋒轉回正題上。“聽婢女說你突然不會穿花盆底鞋?”
毓齡本能地看向跑去打小報告的奴婢,以前在打工時也遇過這種同事,生氣是沒用的,只是真的不喜歡。
“奴、奴婢去沏茶。”婢女想起以往主子只要不高興,還會打她們耳光出氣,不禁縮了縮脖子,趕緊出去了。
待門扉關上,毓齡只能無奈地嘆口氣。“我也不是不會穿……”和高跟鞋相比,的确有點類似,只是兩者的重心擺得不太一樣,沒辦法馬上适應,那對她來說太勉強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聞言,納爾圖墨黑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想要确定毓齡話中的真僞,以及為什麽會撒下這種謊言。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她可以從這男人的眼神感覺得出來。
納爾圖輕哼。“彼此彼此。”
“我跟你又不熟,還談不上什麽讨不讨厭。”毓齡也老實地說。
他嗤哼的力道加重了些。“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愈來愈厲害了。”
“欸……你這麽說有點太過分了。”這個男人到底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這麽憤世嫉俗,老看別人不順眼。
他們之間又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沒必要說得這樣咬牙切齒,毓齡心想這個男人的心眼還真小。
“會嗎?”納爾圖并不認為。
毓齡慶幸自己脾氣還算是不錯,從小到大也遇過不少挫折,早就學會調整心态來跟每種人相處。
“先不談這些,我一定要穿這個……花盆底鞋嗎?”這裏的女人真辛苦,連走個路都要這麽累。
他臉色沈了沈。“你不想穿也可以,只是在必要的場合中若沒有穿,丢臉的人可是你。”知道妻子最愛面子,也最重視打扮,絕對不會這麽做。
“反正也不是沒丢臉過……”毓齡在嘴裏咕哝,總比跌得鼻青臉腫的好,難道就因為不會穿這種鞋,閻王爺會罰她下地獄?
納爾圖眉頭皺了下。“什麽?”
“沒什麽。”她清了清喉嚨。“只是太打擾你了,以後她們又跑去跟你說什麽,可以不要聽。”
身邊的人喜歡打小報告,讓毓齡有種被監視的感覺,何況她有手有腳,可以照顧自己,不需要有人伺候。
從沒聽過妻子對他說話這麽有禮,納爾圖心中的疑窦漸生。
“或許你能把她們調到別的地方去?”她好心建議。
“你說什麽?”他有些驚愕。
“我是說如果還有其他地方缺人,可以把她們調去沒關系……”毓齡說出自己的想法。“還是這種事不歸你管?”
“把她們調開,好讓你能借題發揮嗎?”當初是這個女人堅持要從怡親王府帶陪嫁的婢女過來,說什麽不習慣換人來伺候,也擔心嫁到這兒來會被他欺負,到時求助無門,身邊當然要有自己人。
毓齡張着小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男人的防衛心還不是普通的重,居然可以把她說的每句話都曲解了。
“還是讓她們繼續留在你身邊伺候,只要別再用各種名堂來刁難我就好。”說完,納爾圖再度悻悻然地離去。
聽到門扉砰地關上,毓齡滿臉沮喪地趴在桌面上。
“現在是怎樣?連死了都要煩惱這種人際關系的問題……”她最不擅長處理這種事了,每回在工作場合中遇到,要是嘗試過幾次,跟對方還是合不來,也只能盡量閃遠一點。
不過毓齡又想到既然沒地方可去,只能待在這裏等待投胎,還是再試試看,要是真的無法溝通,再放棄也不遲。
“在這之前有件事要先處理……”毓齡又思索另一個問題。
就這樣,她等兩名婢女都進到房裏伺候,便清了清喉嚨,提醒自己口氣要很堅定,才能表達該有的立場。
毓齡坐直身子,輕咳一聲。“我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
“格格有什麽事請吩咐。”兩名婢女驚惶地開口。
“我是在想既然大家都要待在這個地方,要是有什麽不對,可以說出來讨論,不要有事沒事就跑去跟納爾圖打小報告,這樣真的很難做事……”說到這兒,毓齡見她們一臉呆滞,不得不問:“你們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兩名婢女面面相觑,又不敢說聽不懂。
“奴婢明白。”她們只好這麽回答。
“那就好。”毓齡稍微安心了些。“要是哪裏做錯了就直接跟我說,不要跑去跟納爾圖告狀,這種行為實在令人很不高興。”
“奴婢錯了……”她們可聽懂“告狀”這個字眼是什麽意思,兩名婢女立刻驚慌地跪下。“請格格原諒。”
見狀,毓齡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呃、嗯,你們不要這樣,快點起來,我不會去跟上頭的人說的,不要擔心……”
她也不過是希望能跟身邊的人相處融洽,不要在背後玩陰的,那可是她最不齒的行為,當然自己更不會那麽做了。
“是,格格。”兩名婢女猛點着頭。
毓齡見她們都理解自己的意思,總算可以松了口氣,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那個叫納爾圖的男人了。
雖然天氣還很冷,不過連着幾天早上醒來都發現外頭出太陽,讓毓齡終于忍不住将門扉拉開一條縫隙,探頭出去看,當她瞥見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廊上,頓時愣了好久好久。
“在這個地方不只能看到月亮,居然還有太陽……”她開始懷疑這裏不是人家說的“陰間”。
我真的死了嗎?
毓齡不免開始起了疑心。
可是若沒死,那麽眼前這一切又算什麽?
“難道我是在作夢?”毓齡用手指掐了下自己的臉,還真的會痛,她的皮膚是有知覺的。“不是夢……”
之前她總是先認定自己已經死了,所以就算有什麽奇怪或想不通的地方,也都可以自圓其說,認定是這裏的規矩,不再去追根究柢,可是待的時間愈久,就愈覺得不對勁。
這個問題讓毓齡很糾結,從早上到現在,想得頭都暈了,最後決定自己來找答案,于是轉身拿了披風,然後便悄悄地踏出寝房。
“求人不如求己……”因為她不像別人,身邊有父母和親戚朋友可以依靠,自然相當了解這個定律。
待毓齡系好披風的帶子,腳上踩着繡花鞋,這還是她特地拜托兩個婢女另外準備的,總算可以好好走路,不用擔心跌倒。
因為一路上都沒看到半個人影,毓齡便很自然地順着長廊走下去,跟着四處亂晃,想說等看到有人再問路就好。
毓齡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居住的院落,心想這個地方還真大,而且跟那些古裝戲裏頭,大戶人家住的房子很像,有假山、流水,還有花園、涼亭,更能呼吸到沁冷冰涼的空氣,感覺到空氣進入肺部時的起伏。
如果死了就不需要呼吸空氣了不是嗎?
這個問題又讓毓齡停下腳步思考。
就在這時,她終于看到不遠處有個穿着短襖的奴才正拿着竹掃帚,專心地清掃地面,于是開口詢問對方。
“請問一下……”毓齡不過說了四個字,就見那名奴才臉色大變,立即丢下竹掃帚,當場跪下來請罪。
奴才吓得聲音不禁發抖。“福、福晉吉祥……奴才沒看到福晉……”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她不太确定地問,先是“格格”,現在又是“福晉”,這兩個稱呼她真的确定自己曾在哪裏聽過。
“奴才馬上去做事……”奴才嘴裏疊聲嚷着,然後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見對方活像是遇到鬼似的,毓齡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龐。“我看起來有那麽可怕嗎?”
毓齡只好又往前走,沒走多遠,同樣的事又發生了。
“福晉……吉祥……”婢女把端在手上的茶壺都打翻了。
她擔心地上前問道:“有沒有燙到?”
婢女以為福晉又要動手打人了,吓得倒退兩步。“奴婢沒事……奴婢馬上收拾幹淨……”說着,也顧不得會不會割到手,蹲下身子把碎片都撿了起來,然後驚慌失色地逃走了。
“欸……”毓齡才要開口叫住她,可是想到對方驚懼的表情,只得打消念頭。“難道我就這麽顧人怨?”記得身邊認識的人都說她的個性很好相處,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
她偏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于是,她決定再試一次看看。
只不過接下來的發展,讓毓齡不得不認為問題真的出在自己身上。
就見不管男男女女,每個人遠遠地見到她,不是裝作沒看見,故意繞其他路走,就是用一種戒慎恐懼的态度,朝她躬了下身,然後轉身快步離去。
毓齡試着跟他們說話。“等一下,我有些事要跟你們……”結果才起了個頭,那些人跑得好像後面有狗在追。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視線所及,已經沒看到半個人影。
不知過了多久,毓齡才垂下眼睑,苦笑一聲,再怎麽遲鈍也能感受到自己是被人排擠的,這種滋味還真不好受。
才這麽想,一個男性渾厚嗓音冷冷地響起——
“你在這裏做什麽?”
納爾圖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不遠處,神情淡漠。
他聽到奴才來報,說妻子在沒有婢女的陪同之下,一個人在府裏走動,所以出來看看她想做什麽。
“納爾圖,我……”毓齡才說到這裏,陡地打住了。
她看見剛剛那些跑得無影無蹤的男男女女全都站在納爾圖的身後,而且都用一種疏遠的眼神瞪着自己,教她有種很強烈的感覺,那些人和納爾圖才是一國的,而她是被孤立,是不受歡迎的人物。
“為什麽離開寝房?伺候你的婢女呢?”納爾圖用沒有感情的口吻問道。
“我只是看天氣很好,所以出來走一走……”毓齡眼眶有些熱熱的,在心裏安慰着自己,這沒什麽,反正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不要為這種事情覺得難過……
“快點回房去!”若是受了風寒,或者傷勢加重了,岳父又會怪自己沒有照顧好他的女兒。
聽見納爾圖用這麽冷淡的命令口氣說話,讓毓齡畏縮一下,也不想繼續待在這兒惹人嫌。“我也想回去,不過不記得路,可以告訴我怎麽走嗎?”
聞言,納爾圖定定地瞅着向來說話就頤指氣使的妻子,居然會用這麽有禮的口吻跟他說話,臉色更冷了。
不記得路?這又是什麽把戲?
“我來帶路吧。”納爾圖兩手背在身後,面容冷峻地向她走去,不管這女人想玩什麽花樣,他都不會相信她。
她情緒低落地點了下頭。“謝謝。”
“你說什麽?”納爾圖臉上有着明顯的錯愕,怎麽也無法相信“謝謝”這個字眼會從妻子口中說出來。
“沒說什麽。”毓齡不許自己哭,但是打從張開眼睛那一刻,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想要保持樂觀的那份心情已經快崩潰了。
他狐疑地觑着蕩漾淚光的美目,還有虛弱無力的聲音,一點都不像平日的她,墨黑的瞳眸又望向毓齡随意披散在腦後的青絲,成親三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妻子衣衫不整地步出寝房。
“往這邊走。”納爾圖開口引導她。
毓齡就算沒有擡頭,也可以感覺到射在頭頂上的兩道視線,只是現在已經沒有心情去理會。
一直以來她都是很堅強的,遇到困難或挫折,也會把眼淚擦一擦,不肯輕易放棄,可是只要是人都會有軟弱的時候,就像現在。
毓齡垂頭喪氣地看着地上,一步步地跟着身旁的高大男人往前走,可是愈想愈不甘心,就算被人排擠,都沒有人喜歡她,她也要知道原因。
就在納爾圖帶着毓齡回到居住的院落,兩名婢女正急着到處找人,見主子回來了,總算放下心來。
“你頭上的傷剛好,不要到處走動,要出去散步,也得等天氣暖和一點再說。”話一說完,納爾圖馬上作勢要走,連片刻都不想多待。
她憋不住了,實在不吐不快。“請等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納爾圖不得不把身軀旋過來面對她,對妻子的口氣和用字遣詞有幾分困惑。
“要跟我說什麽?”
“我們進去再說。”毓齡态度異常堅定,率先推門進屋了。
兩名婢女先是面面相觑,不過也懂得自保,她們可是很了解主子的性子,發起脾氣來,身邊的人第一個遭殃。
“奴婢去沏茶。”還是先別進去。
而當房門又輕輕地關上,屋裏就只有毓齡和納爾圖兩個人。
“要跟我說什麽?”納爾圖心裏有了底,知道不會是什麽好話,所以習慣性地豎起保護牆,好不被妻子的言語所傷。
毓齡也挺直背脊,無奈地問:“我哪裏做錯了嗎?”
“什麽意思?”聽妻子這麽質問,他還反應不過來。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到底是什麽地方做錯了?”毓齡真的是滿腹委屈。“就算真的有錯,可以直接告訴我,要是我不對的話,也會想辦法改的,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居然叫其他人不要接近我。”
“什麽叫其他人不要接近你?”納爾圖完全聽不懂她的話。
“難道不是這樣嗎?”她不喜歡吵架,也不會吵架,但還是必須為自己進行辯護。“剛剛站在你身後的那些人,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曾經對他們做過不好的事,可是我根本什麽也沒做,換做是你,不會覺得很冤枉嗎?”
“你什麽都沒做?”納爾圖冷笑一聲。“你是貴人多忘事,還是根本不認為那麽做是錯的?”對府裏的奴才、婢女動辄打罵,把他們當作出氣筒,更不當人看,這種話她居然還說得出口。
毓齡莫名其妙地挨了頓罵,讓她眼眶更紅了。“可是我……真的……”什麽都沒做過啊……
納爾圖見妻子一臉泫然欲泣,卻無法相信她是出自真心,他臉色一正。“我只希望你能約束自己的行為,別太過分了。”
被這樣不明不白地指控,讓她覺得相當委屈。“雖然搞不懂是怎麽回事,但是我以後會注意的。”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吧,就算被栽贓、被冤枉,又求訴無門,也只能認了。
他困惑地瞅着毓齡哭喪的臉,若是演戲,那也太自然了,原本想拂袖離去的念頭也就暫時打消。
“你到底是怎麽了?”妻子一向只會強辭奪理,凡事都是別人的錯,從來不曾說過示弱的話,回想她這幾天的表現,實在有點反常。
“我也不知道……”毓齡眨去眼中的濕意,語無倫次地說出心裏的感受。“就好像一個人走在濃霧裏頭,伸手不見五指,也分不出東南西北……明明應該死了,可是又覺得自己好像還活着……可是如果活着,那現在這個人又是誰……這根本不是本來的我……”
納爾圖聽她說得混亂,明豔的臉龐透着十足十的迷茫和困惑,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關心,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對妻子産生過的。
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之前,已經不自覺地擡起右掌,橫放在毓齡的額頭上,想确定上頭的溫度。
而毓齡只是揚起眼睑,有些怔愕地看着擱在額頭上的溫熱大掌,眼底只有純淨,以及……淡淡的羞窘。
當四目相交,納爾圖驀地有一種錯覺,眼前這雙閃爍着赧意的美目并不是他的妻子所有——才這麽想,不禁又覺得好笑,因為不可能會有那種事。
他很快地縮回手掌。“似乎不是染了風寒。”
“我想也不是這個問題。”當溫暖的男性手掌移開,讓毓齡有些失望,眼神忍不住追随着,希望它能多待一會兒。
“傷口還會疼嗎?”納爾圖想要找出妻子失常的原因。
納爾圖看毓齡一連搖了幾下頭,表情帶着幾分天真單純,完全沒有印象中的不屑一顧,讓他不由得怔住了。
這樣的她不禁讓人心生憐惜,才這麽想,納爾圖用力甩掉腦中的遐思,難道這三年來受的教訓還不夠多?絕對不能輕易上當。
“你都不會像我這樣嗎?”照理說他是過來人,剛到這裏時應該會發生和自己一樣的情況,才想聽聽看這個男人的意見。
打量着妻子臉上單純的疑惑,同樣一張容貌,墜馬意外的前後氣質竟截然的不同,讓納爾圖感到好奇,不過依舊帶着防備和戒心。
“你先躺下來歇着,等身子完全康複再說。”他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女人,決定靜觀其變。
任由納爾圖動作輕柔地攙着她的手肘,走向炕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已經讓毓齡覺得欣慰了。
于是,她照着對方的話,乖乖地在炕床上躺好。
納爾圖見妻子難得如此聽話,也沒有故意跟他作對,更加疑點重重,不過還是幫她蓋好錦被,至少這是為人夫婿該做的事。
“謝謝。”毓齡小聲地表達感謝之意。
他被妻子的反應給攪胡塗了。“好好歇着,我出去了。”
“欸……”毓齡連忙出聲喚住對方,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心裏的感受。“其實我看得出你也不想要這種安排,更不喜歡有我這個妻子,不過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相處,起碼別像仇人一樣,也許你不相信,不過這是我的真心話。”
靜靜地聽完,納爾圖眉頭卻鎖得更緊,如果她真的有這種想法,那麽這三年又算什麽?還是因為這次的意外,讓妻子有所醒悟,才會決定痛改前非?要不然一個人的個性是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轉變。
他該相信嗎?
可是妻子在言行舉止上對自己的諸多污辱,已經讓這段夫妻關系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修補得好,更別說對自己懷胎十月所生的兒子,也是不聞不問,納爾圖無法光憑這番話就完全釋懷。
“你先歇着吧。”他無法給予答案。
聽見門扉輕輕地帶上,毓齡嘆了好長一口氣。
“還是不行嗎?”雖然從沒想過希望每個人都會喜歡她,就算做得再多再好,也不可能辦到,可是讨厭也要有個理由吧。
她該怎麽做才好呢?
同樣地,步出寝房的納爾圖不禁又回頭望着那扇緊閉的門扉,思索着該不該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若這一切只不過是那女人想要戲弄自己的感情,好借機嘲笑自己有多愚蠢的詭計,他就絕不能上當,并不是自己膽怯懦弱,而是無法再忍受下去,寧可各過各的日子。
還是再觀察一陣子,總會露出馬腳的。
納爾圖心裏作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