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半個月後,進入夏季第二個節氣,暑氣正盛。

納爾圖一個早上都關在書齋內,思索着秘密奏折該如何下筆,既然稱為秘密奏折,自然不需要層層關卡,而是直接面呈皇上。

雖然從前朝開始就有秘密奏折的存在,不過當今皇上時時刻刻都在提防朝中的政敵,還有提防朝中的官員,以及頑固自己的江山,所以講有奏事權的人增多,奏折的內容自然也廣泛了,皇上還對此相當滿意,可是稍有不慎,卻會引來一場腥風血雨。

他擔心若不寫,皇上會質疑自己的忠誠度;若是寫了,每每總是斟酌再三,就怕字裏行間不夠謹慎。納爾圖承認秘密奏折有其在的必要,可是依照皇帝的陰狠殘酷,要是有心人蓄意告狀或誣陷,豈不造成冤案?

苦思良久,納爾圖這才動筆。

直到半個時辰後,已經接近午時,他才将寫好的秘密奏折收妥,還另外上了鎖,這才走出書齋。

這間書齋就位在府邸的西部,周圍都種植着紫竹,充滿疏影竹落的畫意,再往左側走去,還有一座以湖石為主的假山,層層疊疊,別有一番韻味,山前還有一座水池,全山倒映其中,可謂是巧奪天工、美景如畫。

納爾圖在行走之間,偶爾駐足欣賞,沉澱宮闱之中的爾虞我詐、步步為營所帶來的煩悶。

就在這當口,他的眼角瞥見水池畔一道纖弱身影,應是府邸的婢女,看來有點眼熟,在尋思之間,慢慢走近了。

那名婢女低着螓首,頻頻用絹帕拭淚,卻用眼角暗中看着目标一步步接近,準備好再納爾圖面前演這出戲。

冷不防地,就見他的身子微微地往前傾,還跨出了右腳,很容易就讓人以為是意圖輕生的舉動。

“你在做什麽?”納爾圖沉聲低斥。

婢女被這聲怒吼給吓得站立不穩,眼看就要跌進水池裏面去了。

“啊……”她吐出驚呼。

納爾圖在婢女發出叫聲之前,已經一個箭步過去,将她攬了個正着,硬是拖離池畔幾步。

“郡、郡王爺……”玉蘭淚眼汪汪地擡頭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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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出她是誰,納爾圖眉頭攏起。“為什麽要尋短?”

“玉、玉蘭只是一時身子不舒服……才會……”她一副柔若無骨的摸樣,就這麽順勢偎在納爾圖身上,“不是要尋短……”

“真是如此?”他嚴厲質問。

蘭玉說不出話來,只能掩帕啜泣。

他不禁想起額娘提過曾經打算投井自盡的往事,那時額娘因為身子不好,實在無法幹粗活,心力交瘁之下企圖尋短,本性溫厚的阿瑪得知之後,還纡尊降貴地前去探望這名出身辛者庫的婢女,而這一見,也就這麽喜歡上了,後來便有了自己。

納爾圖想到額娘的遭遇,心生同情,也就沒有點破她的謊言。“身子若真的不舒服,就別在池畔逗留,容易發生危險。”

“玉蘭記住了。”她抽抽噎噎地說。

低頭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玉蘭,似乎真的很虛弱,納爾圖張望了四周,想喚人來送她回去。

不料,納爾圖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一大一小,整個人愣住了,下意思地将玉蘭的身子推開了些。

毓齡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這種畫面,心髒像被只無形的手用力抓住,痛到無法呼吸,她帶着禧恩走到這兒來,原本是想看納爾圖忙完了沒有,如果忙完了就一塊兒吃中午飯,也趁這機會把府邸一些不曾走過的地方都逛一遍,沒想到竟看到這一幕……

她現在應該大叫“你們再做什麽”?

還是該先沖過去打那個女人一個耳光?

見到老公和別的女人抱在一起,當老婆的應該生氣才對,可是……其中會不會有誤會?

在兩人經歷了那麽多之後,應該更信任彼此才對。

“阿瑪。”是禧恩的稚嫩呼喚打破尴尬。

“你們……怎麽來了?”納爾圖清了清喉嚨說道,明明和這名婢女沒做什麽。卻不由得擔心會讓毓齡誤會。

見到毓齡,玉蘭佯裝惶恐地跪倒在地,只差沒有磕頭。

“福、福晉別誤會……玉蘭只是……有些頭暈……郡王爺正巧……看見扶……扶了一把……”她一面打着哆嗦,一面解釋。

毓齡不由得多看了這名叫做玉蘭的婢女幾眼,生得娟秀,氣質也好,是那種勾起男人保護欲的類型,她也不想對這種事情太敏感、或反應過度,決定只要相信納爾圖就夠了。

“要不要請大夫?”她問納爾圖。

玉蘭猛搖螓首。“多謝福晉,奴婢躺一下就沒事……”雖然有些扼腕毓齡會挑這節骨眼出現,不過只要把機會稍微變動一下不就成了。

“那就回房歇着。要說有人問起,就說是我準許的。”因為思念亡母産生的移情作用,以及對待奴仆向來寬厚,讓納爾圖對這名叫玉蘭的婢女比其他人多了幾份關心。

“可、可是……”玉蘭視線不斷地往毓齡身上飄去,心裏不禁納悶,福晉見了剛才那一幕居然不生氣,還以為他們感情變好了,應該會吃醋、會沖過來教訓自己,這樣她才能在郡王爺面前扮演柔弱婢女的角色,沒想到竟然跟她預想的不一樣。

“不打緊,你去歇着吧。”納爾圖颔首地說。

“是,玉蘭告退。”她只好先撤退,再另外想別的辦法。

玉蘭可是花了不少時間,經常噓寒問暖的,才讓府裏的幾位嬷嬷松了口風,打聽到有關郡王爺的事,得知他的生母同樣有辛者庫罪籍,因此才會記住自己,進而對她特別照顧。

接着又聽其中一位嬷嬷說,她伺候過已逝的老郡王爺,對于老郡王爺和郡王爺的生母那段感情,更是知之甚詳,玉蘭好拿來利用,只要郡王爺對她起了恻隐之心,從同情到憐惜,那麽就有了希望了。

等到玉蘭走遠了,納爾圖才上前抱起兒子。

“我跟禧恩都肚子餓了,先吃飯吧。”毓齡只字未提起方才的事。

納爾圖一手抱着兒子,跟着毓齡往回走。

兩人都沒有說話。

似乎感到兩個大人之間的氣氛不太尋常,禧恩也乖乖地趴在阿瑪懷中,不吵也不鬧。

“咳。”納爾圖清了下喉嚨。“方才……”

“什麽?”毓齡仰起臉蛋看他,有些困惑。

“方才我只是扶了她一把,免得掉進水池,鬧出了認命,如此而已。”其實他也犯不着解釋,因為根本什麽事也沒發生,但就是在意毓齡的想法。

“真的嗎?”她忍着唇邊的笑,假裝不太高興。

“當然是真的。”他嚴肅地說。

“嗯。”毓齡嘴裏應着,不過表情卻很凝重。

“你不信我?”納爾圖有些緊張。

“我相信,所以我才什麽都不問。”說着,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只是還是會有一點吃醋,不想你和別的女人太接近。”

他神情一柔。“就算是禧恩的額娘還在,我也從來不碰府裏的婢女,現在有了你就更不會了。”

“這可是你說的。”毓齡嬌瞪一眼。“雖然你們這些王公貴族可以有一個元配和側室,甚至還可以有小妾,但是我在觀念上還真的沒辦法接受。”

“你多慮了。”納爾圖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握住她。

毓齡晃蕩着兩人交握的手掌。“也許這個朝代的男人覺得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不過我接受的教育不是這樣的,對于我來說一加一等于二,再怎麽加都是二,不會哪一天變成三。”

“這是什麽意思?”納爾圖無法理解這樣的比喻。

她腳步沒有停,口中繼續道:“意思就是一夫一妻剛剛好,要是再多個女人夾在中間,變成了三個人,甚至是五、六個女人,對這個家來說就太擁擠了,萬一這些女人吵起來,做丈夫的要站在哪一邊?是元配?還是那些女人?”毓齡沒有結過婚,不過從電視連續劇,還有周遭認識的人身上也看得多了。

納爾圖有些好奇地問:“兩、三百年後的男人都不會有三妻四妾嗎?”

“當然也有,不過是少數,有的在外面偷偷地養女人,有的則仗着錢太多,不管元配答不答應,就硬把女人帶回家。”毓齡擡頭瞪着他,“男人總是想到自己,卻不知道有多傷元配的心。”

納爾圖稍稍聽懂了些,握緊掌中的小手。“夫妻之間的争吵确實是件麻煩事,當然要由一家之主出面,不能推诿責任。”

她嬌睨着問他:“如果你真的有別的女人,會不會也管我傷不傷心?”

“我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也沒有女人可以跟你比。”他明白毓齡的擔憂,毫不猶豫地許下承諾。

“總而言之,要是有一天你真的打算讓別的女人進門,我不會跟那些元配一樣去吃齋念佛,因為那并不是我的錯;既然不能離婚,那麽以後我過我的,而你跟那個女人過你的日子,反正這個房子夠大,也不容易碰到面……”毓齡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過最重要的禧恩,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讓我把他帶在身邊。”

納爾圖不怒反笑,因為他很确定不會有那一天到來。“你就不會想辦法挽回我的心?”

“男人只要變了心,我想就已經回不去了,雖然有感情,也會舍不得,可是再拖下去,反而更痛苦……”想到那天晚上,張漢強如果願意下車談,就會明白她只是想好聚好散。“以前的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忍耐,怎麽委屈都可以,但是只有感情不能,因為我想要的是一份專一,如果辦不到,那就分開。”

他凝聽着毓齡的想法,在這個朝代,她的想法只能用離經叛道來形容。

“……不過事情還沒真正遇到,我也不敢保證到時候可以做得那麽潇灑,說不定也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死也不會答應讓那個女人進門。”毓齡有些自嘲,因為她并不愛張漢強,當然可以做到。

“絕不會有那種事。”納爾圖用最真摯的心對上天發誓。

“我相信你。”毓齡路癡明豔絕美的笑靥。

“有好一陣子沒看到你這麽笑了。”眼前的美麗笑臉讓他寬了心,前些日子的掙紮和痛苦似乎真的遠離了。

“有沒有被我迷住?”她想要抛媚眼,不過沒有成功。

“有。”納爾圖朗聲大笑。

他想要一輩子都能看到毓齡的笑臉。

又過了七、八日。

“不是才剛吃過午飯,還吃了兩碗,怎麽又餓了?”毓齡撫着正在咕嚕咕嚕叫的肚子,這幾天半夜都要吃夜宵,不然睡不着,連自己都驚訝。“再這樣吃下去真的要減肥了……”

可是她現在好像吃漢堡、鹽酥雞,以前都不怎麽愛吃的,覺得熱量太高又太油,現在居然會這麽想吃,一定是因為太久沒吃到了。

“鹽酥雞還可以自己做,漢堡就比較費工夫了,還得要先做外面的面包,而且這裏又沒有烤箱,不過沒關系,總會想出辦法的……”毓齡光是這麽回想,肚子就餓得更難受了。

決定了!

今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再偷偷流進廚房裏做,不過最重要的是先準備好需要的食材。

“叫納爾圖等一下帶我去最近的‘菜市場’……”毓齡覺得還是親自去采買,才能享受做菜的樂趣。

這麽說着,她的精神都回來了,馬上出去找人。

只不過她怎麽也沒想到還會見到景瑛貝勒,毓齡都快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也以為兩人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他居然又上門來了。

毓齡還真沒見過臉皮比他厚的男人。

只見納爾圖沉着臉色和這名不受歡迎的客人在廊上說話,當毓齡走近,兩個人同時注意到她,神色各異。

“……表姨母的病好多了嗎?這幾天因為事情忙,打算明天和納爾圖一起去探望她老人家。”毓齡真的覺得自己愈來愈會說話。

景瑛搖着紙扇,附和地說:“我額娘這幾天也這麽念着,還要我來催一催。”

“以後派個人來就好,不用親自走這一趟。”她根本不想見這位居心叵測的貝勒爺。

“一點都不麻煩。”景瑛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些什麽,“我正好有點事想跟表妹私下談談。”

毓齡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要談什麽?”難道又想威脅她?

“不會耽擱太久的。”他興味濃厚地說。

她跟納爾圖交換了個眼色。

“我會在書齋。”其實納爾圖大可斷然拒絕對方的要求,不過他願意去相信毓齡可以處理好這件事。

“有話就快說。”毓齡口氣不耐煩。

景瑛收起紙扇,笑得陰冷。“明人不說暗話,咱們就把話直接挑明了吧……你到底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她反應很快地回道。

“那天你走了之後,我想了很久……”景瑛斂起眉頭思索。“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毓齡昂起下巴。“我不是她又是誰?”

“所以才要問你,最好老實地說。”他恫吓地說。

她一點都沒有被景瑛貝勒的威脅給吓唬住,“那麽我告訴你,我就是她,只不過……是重生了,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

景瑛眼底一抹戾色。“看來你是不打算說實話了。”

“我說的就是實話,信不信由你。”毓齡嬌哼地說。

看着眼前可以說是脫胎換骨的表妹半響,他露出邪氣的笑臉,“如果以前的你是像現在這副樣子,我絕對會想盡一切辦法早一步把你娶進門,也不會等到皇上指婚再來後悔。”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嫁給你。”即使早個幾年和琳寧格格交換,她也不會喜歡上這位貝勒爺。

“你就這麽确定?”景瑛對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

“那是當然。”她很想用哼來回應。

看着眼前可以說脫胎換骨的表妹半響,景瑛眼神慢慢地變了,少了城府,多了認真。“這些年來,無法和怡親王親上加親,讓我一直到現在還相當惋惜,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算。”

是跟怡親王府?而不是說跟“你”?

毓齡擡眼看着他。“這麽說來,你也從來沒喜歡過……我?”

原來這個男人也不過是看書琳寧格格是怡親王的寶貝女兒,才想娶她為妻,她真替琳寧格格感到不值,到了最後只是被當成利用的工具。

“若是現在的你,應該就會不同了。”他從來只把情感當成得到權勢的手段,是因為他從來沒動心過。

聽了,毓齡一臉沒好氣。“現在說這些都沒用,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你再怎麽會算,也算不過老天爺,做人還是要實在,少利用別人,免得到最後,那些報應都會回到你身上。”

見景瑛貝勒還在思索她的話,毓齡也懶得再說下去。

“我讓奴才送你出去。”要說琳寧格格親耳聽到這個男人根本對她無心,怕會氣得直跳腳,說自己的眼睛被蛤蜊肉糊到。

景瑛貝勒究竟想談什麽?

在往書齋的路上,納爾圖不止一次這麽想,不是因為不相信毓齡,而是最好不要跟那個男人太接近。

就因為景瑛貝勒是四阿哥身邊的人,皇帝近來也留意到了,發現他與不少朝臣較好,和其他皇子也十分親近,曾經有過“此人算計太多”的評價,跟他的先祖,也就是開國元勳弘毅公相比,太過權謀,太少忠心正直。

依皇帝的性子,又怎麽能由着這樣的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作怪,尤其是留在四阿哥的身邊,雖然繼承人選是采用秘密立儲的方式,不過納爾圖也看得出四阿哥是可能性最大的,所以皇帝絕對會找機會除去景瑛貝勒,不會留下此人,納爾圖可不希望被無端受到波及,那下場難以設想。

納爾圖嘆了口氣,不禁有種功名利祿轉頭空的感慨,若不是當年沒有被封為多羅郡主,或許就不必為這些事輾轉反側,可是若沒有将怡親王的女兒指給他為嫡福晉,那麽他和毓齡就不可能相遇。

既然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那麽又何須煩惱?

這一刻,他領悟到這個道理,心也安了。

“……玉蘭給郡王爺請安。”一個柔細的女聲講納爾圖的心思拉回。

認出玉蘭,他微微颔首。“有事?”

雖然待府裏的奴仆向來仁慈寬容,除非犯下大錯,否則不會嚴懲,不過身為主子該有的威嚴,他可不曾忘了。

納爾圖的冷淡讓她一怔,不過依舊照計劃進行。“那天要不是郡王爺及時救了玉蘭,玉蘭或許已經不在人世。”

“以後別再做那種傻事了。”他嗓音這才多了些關切。

她淚光瑩瑩地低頭。“玉蘭知道,絕不會再做傻事了。不過玉蘭無以為報,所以親手縫了一只荷包……”說着,雙手呈上繡着吉祥圖案的藍色荷包,女紅可是她最擅長的,“請您收下。”

他深幽的目光望向那只荷包,莫名地想到了善于女紅的額娘,也經常繡荷包送給阿瑪,納爾圖不由得又憶起這名婢女前幾日意圖尋短的舉動,都與額娘做過的事有着幾分巧合。

或許自己曾經迷惑過,因為這麽婢女和額娘的境遇相似,所以才會讓府裏的嬷嬷們多多照顧,并不表示他會将感情放在她身上,看着婢女含羞帶怯的臉蛋,他這才察覺到她并沒有想象中的單純。

納爾圖也不是完全沒有城府和心機的人,只是做事坦蕩光明,若非必要,不想讓自己變成謀略深沉的人,可是遭人算計,卻不可能無知無覺。

“不用了,往後認真做事就好。”爾圖直接拒絕了,看來還是找個理由讓內務府将她調去其王公府邸,此女留不得,他話一說完,立即轉身離開了。

而在聽了納爾圖的回答之後,玉蘭的眼中不禁淚花打轉,不明白她哪裏做錯了,原本都好好的,怎麽突然跟預想的不一樣?

玉蘭掏出絹帕拭淚,眼底特別明亮,那是勢在必得的光芒。“我必須再想想其他辦法,一定還有……”

就在這時,毓齡和景瑛貝勒說完了話,打算去書齋找納爾圖,見到玉蘭垂首啜泣,猶豫要不要上前關心一下,後來還是走開了,因為在傷心的時候,別人的安慰有時反而會讓人更難過。

當毓齡跨進書齋,坐在幾案旁喝茶的納爾圖有些訝然。

“已經談完了?”他擱下茶碗問。

毓齡在他身旁的座椅上落坐。“我跟那位貝勒爺也沒什麽好談的……還有,我剛剛在來的路上,看到那個叫玉蘭的婢女好像在哭,要找人去問問嗎?”

“不用了,不守本分,心機太重的女人,我不打算再把她留在府裏頭。”納爾圖冷冷地說。

“那天你不是對太很好,還害我有點吃醋?”她有些納悶。

“如果她心懷他圖,就另當別論了。”他伸出左掌,隔着幾案握住毓齡的小手,像是在安撫她。

“看到那名婢女,會讓我想到死去的額娘,若額娘能多等我幾年,我就有能力孝順她、奉養她,讓她頤養天年,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讓人給抓住了機會……”納爾圖目光透着幾分寒意。

“可是她錯了,我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也同樣因為‘妾婢子’這三個字而讓人輕視,跟我吃同樣的苦頭,他也不會有我這種運氣,能夠得到封爵的機會,所以根本不會動那種心思。”

“我了解你這種心情,看到別人有父母會問他們吃飽了沒有,工作會不會很辛苦之類的,我只能偷偷羨慕,所以她會拿來利用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是人都會想往上爬,這是天性,也不能說她對還是錯……”毓齡也不想去批評,因為每個人的做事态度不同。“對于我來說,平凡的人生就是一種幸福了。”

“只要你會說這種話。”納爾圖一臉失笑。

“這樣說有什麽不對?”她笑睨他一眼。“我根本就是個平凡人,沒什麽了不起的心願,只要一家人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可以一起看着孩子們長大,等到我和你老了之後,牙齒都掉光了,只能吃粥配大茂黑瓜也是一種幸福。”

“什麽黑瓜?”他忍俊不禁地笑了。

毓齡跟着哈哈大笑。“算是醬菜的一直……說到吃,我才想到肚子好餓,最近真的好會吃,一天都要吃好幾餐。”

聞言,納爾圖陡起收起唇畔的笑意,滿眼正經。“若我記得沒錯,禧恩的額娘剛有喜的那幾個月,也容易感到饑餓,還曾好幾次大發脾氣,說她不想胖到見不得人,若不是打胎已經太遲,還會傷害身子,她真的會不顧當初和我的協議,不要腹中的孩子了。”

“其實之前……我已經有點懷疑是不是懷孕了……”毓齡小聲地承認。

他板起臉孔問道:“為何不早點說?”

納爾圖不禁也開始禁止了,前些日子他本來就打算請禦醫到府裏來幫毓齡把脈,只是事情一忙就忘了。

“因為……我怕在這裏生孩子。”毓齡怯怯地說。

納爾圖愣住了。

“生病當然可以吃中藥,可是生孩子不一樣……”萬一出現不好的狀況,沒有婦産科醫生在旁邊做緊急處理,她真的沒有安全感。

“我會找個經驗最豐富的穩婆。”納爾圖講她帶進懷中,嗓音低沉溫柔地安撫她的焦慮。

毓齡從他胸前仰起頭問道:“她有執照嗎?”

“……”

“那麽在生孩子的時候,你會不會在身邊握住我的手,幫我打氣?”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

“……”

“你會親手幫孩子剪臍帶嗎?”聽說有個同事的老公去陪産時就這麽做,夫妻倆高興得痛哭流涕,讓她聽了也好感動。

“……”

“會不會?”事關孩子,毓齡固執地要得到答案。

納爾圖的嘴巴像離水的魚,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這是活了二十多年,他頭一次體會到“無言以對”是何滋味,可是又不想讓毓齡失望,希望能彌平她的不安。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确定是否真的有喜。

就在半個時辰後,禦醫被請到端郡王府,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确診出現喜脈。

“恭喜郡王爺!恭喜福晉!”

禦醫的這聲祝賀終于讓納爾圖有了真實感,他又要再度當阿瑪了。

不過準媽媽卻是驚大于喜。

對毓齡來說可是第一胎,二十二歲當媽媽。以現在人晚婚的年紀來算,還太年輕了,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跟把禧恩當作自己的兒子不一樣,是要經過懷孕和生産這兩個階段。

她惶惶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手,腦子一片空白,沒有注意到禦醫的離去,還有奴仆們的道喜聲。

等納爾圖屏退的婢女,關上門扉,在炕床旁邊坐下,自然也把她臉上複雜的表情看在眼底。

“別怕……”納爾圖握住她的手說。

毓齡擡起螓首,嬌嗔道:“這樣說很沒說服力。”

“到時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握着你的手,甚至要我親手幫孩子剪臍帶,我也願意那麽做。”如果兩、三百年後的男人能做到這個地步,那麽他一定也能辦得到。

“我可沒有逼你,是你自己說的?”她露出喜色。

納爾圖用很堅定的口吻說:“當然,我說到做到……至于你跟我解釋過的執照,穩婆應該沒有那種東西,不過我會派人多多打聽,找個最穩當最有經驗的,所以不要擔心。”

“嗯。”毓齡總算笑了。

“一切有我在。”他環住毓齡的肩說。

“雖然現在很緊張,不過……心裏有一部分又覺得比之前踏實不少。”她靠在納爾圖胸前說。

“怎麽說?”他扶着毓齡的發。

“我在想一定是老天爺決定讓我留下來,才會讓我有了這個孩子……”感覺到肩頭上的力道加重了些,毓齡當然曉得這兩人之間一直以來就存在的恐懼,只是努力不往壞的方面去想。“所以我相信老天爺不會拆散我們的。”

或許就因為琳寧格格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福氣,因此老天爺才會把她們交換過來,有了這一趟神奇之旅;但是對毓齡來說,不管納爾圖還是禧恩,都是她的最愛、她的寶貝,願意用生命來守護。

“但願真如你所說的。”納爾圖将她和腹中的孩子擁得牢牢的,很怕眼前所擁有的幸福會突然消失不見了。

“一定是這樣的。”毓齡心中更加篤定。

“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拆散我們。”他允諾地說。

她有些倦意地閉上眼。

以為毓齡睡着了,納爾圖想讓她平躺下來,好好地歇息。

“琳寧格格的阿瑪什麽時候回來?”她又掀開眼,問出心中最大的隐憂。

納爾圖沉吟片刻。“再半個多月左右就會從江南回來了,在這段期間,他也曾數次捎信來關切你的傷勢痊愈狀況,我只回說一切安好,不過也瞞不了太久,早晚都要面對。”

“他真的很溺愛女兒,卻不知道反而害了她。”毓齡有感而發地說。

他微颔下首。“岳父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在所難免。”

“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用在這對父女身上,好像真有那麽一點道理。”毓齡卻不認同這樣的寵愛方式。

“還有這種說話?”納爾圖失笑地問。

毓齡嚴格地警告他說:“如果我生的是女兒,絕對不準你這樣寵她,該管教的時候就該管教,不可以太溺愛,

“這是當然。”他馬上保證。

她還想說什麽,就聽到門房被人推開的聲音,趙嬷嬷看着小主子進屋,便又輕輕地帶上門扉退下了。

“額娘……”稚嫩嗓音大聲呼喚着。

“禧恩來了。”納爾圖咧嘴笑了。

“額娘、額娘……”一個小小的身影用跑得撲向炕床,奮力地往上爬。

“阿瑪幫你……”他用大掌扶住禧恩的小屁股,然後托到炕床上,這才發現兒子似乎長大不少,也重了些。

“來,額娘抱抱。”毓齡摟住軟香香的小身子。

她用力啵了一下。“好,額娘親親!”

禧恩格格笑得很開心。

看着這對母子的笑臉,納爾圖鼻子不由得泛酸,張開雙臂,将他們圈抱在自己的胸懷中。

榮華富貴宛如過眼煙雲,唯獨他們是自己無法失去的。

只能祈求上天,讓一家人永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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