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跳湖

16

榻前帷帳垂落,安神香并不安神。

像猛虎舔舐獵物的殘骸。

秦鈎握住扶游的雙手,把他壓在榻上。

扶游試着掙紮,可是在秦鈎眼裏,比小黃雀撲騰還沒力氣。

可他總是這樣亂動,秦鈎也很煩躁。

“砰”的一聲,秦鈎一拳砸在扶游腦袋邊的床板上。

扶游被吓得呆了一下,傻傻地看着他。

秦鈎冷聲道:“別亂動,你再動我就去找你的晏知哥哥。”

扶游看着他,眼睛濕潤。秦鈎哽了一下,語氣仍舊冷硬:“哭什麽?你不喜歡我了嗎?你很喜歡我的,本來該是三年前做的事情,但是我想着你年紀小……”

扶游趁機拿起擺在榻邊的銅制花瓶,照着他的腦袋,敲了下去。

“嘭”的一聲悶響,秦鈎的話被打斷了。

扶游屏住呼吸,可是秦鈎只是晃了兩下,并沒有暈過去。

他擡了擡頭,活動了一下筋骨,緊緊地咬着後槽牙,盯着扶游:“你在幹什麽?”

扶游握緊花瓶,剛擡起手,準備再給他一下,然後就被秦鈎握住了手腕。

秦鈎咬牙道:“你還想給我來一下?”

Advertisement

他緊抓着扶游的手腕,扶游也緊緊握着花瓶。

秦鈎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來:“行行行,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去找你的晏知。”

扶游抱着花瓶,試着往邊上走了幾步。

秦鈎怒道:“去啊!去找他啊!”

去就去。

扶游抱着花瓶,扭頭就跑,連披風也沒穿。

他推門出去,在外面守夜的崔直顯然聽見了裏面的争吵,他一出來,崔直就立即迎上前。

“扶公子……”

扶游沒有理會他,大步跑下臺階,直接跑出了養居殿。

崔直從臺階上撿起一只鞋,連忙拿着一支蠟燭,走進殿中。

裏間一片狼藉,跟剛打完仗似的。秦鈎坐在榻邊,陰沉着臉,就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崔直小心地走近,秦鈎看了他一眼,就霍然站起身,走到外間。

“陛下……”

秦鈎沒應,只是在案前坐下,像沒事人一樣,批奏折。

崔直嘆了口氣,壯着膽子,問道:“陛下,扶公子跑出去了,跑得急,鞋都跑掉了。”

“不用管他。”秦鈎咬着牙,“小東西翅膀硬了。”

崔直應了一聲,轉身喊人進來,把裏間收拾了。

等他帶着人從裏間出來的時候,秦鈎忽然喊了一聲:“崔直。”

崔直回身:“是,陛下。”

“派人去鳳儀宮。”秦鈎頓了頓,捏緊了手裏的筆,語氣低沉,“把那個小倌接過來。”

“陛下,這何苦呢?陛下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指定是不喜歡他,喊他過來,無非是為了氣扶公子,何必呢?”

“要你多話?去。”

又在下雪了。

扶游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養居殿,在黑暗裏瞎轉,很難才找到前往鳳儀宮的路。

鳳儀宮是皇後的住所,他先前為了不牽連晏知,沒怎麽去過。

現在陛下親口讓他去,他當然要去。

扶游兜兜轉轉,還在雪地裏跌了幾跤,才找到了鳳儀宮。

他趴在宮門上拍門,用最後一點力氣喊道:“兄長!”

所幸守夜的宮人還算細心,沒有讓他等太久。

宮門一打開,扶游就直接撲進去了。

他摔在雪地上,一擡頭,已經睡下的晏知正披上衣裳,從房間裏走出來。

晏知一見是他,趕忙上前把他扶起來,難得朝底下人發了火:“幹站着做什麽?去燒熱水、煮姜湯。”

他也不先問扶游怎麽了,就直接把他背起來,帶回房裏。

走廊拐角處,那個新來的小倌懷玉被吵鬧聲吸引出來,正躲在牆角偷看。

晏知看了他一眼,低聲吩咐:“找幾個人看着,別讓他作妖。”

可是下一刻,崔直就帶着人過來了。

晏知背着扶游,回過身:“請問公公,有什麽事?”

扶游躲在他背後,搭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了。

晏知回頭看他:“沒事。”

崔直上前,先看看扶游的狀況:“扶公子可還好?來的路上是不是迷路了?老奴安排了人在來鳳儀宮的路上找公子,都沒找到。”

扶游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卻說不出話。

晏知照顧他的情緒,往後退了半步,又問:“養居殿那邊有什麽事?”

崔直輕聲道:“陛下傳召懷玉公子。”

晏知回頭看了一眼,見扶游神色平靜,波瀾不驚,便道:“懷玉在偏殿,你去請吧。”

崔直卻又對扶游說:“扶公子不必挂心,陛下且批折子呢,就是發脾氣,才……”

扶游顯然沒在聽,晏知背着他,正色道:“他也夠狼狽的了,我先帶他進去收拾收拾吧。”

“诶。”

崔直目送兩人進殿,嘆了一聲,才讓人去偏殿請人。

侍從們帶着懷玉離開的時候,扶游正坐在椅子上,身邊放着一大盆淘幹淨的雪,晏知坐在他面前,挽起衣袖,抓了把雪,蓋在他凍得通紅的腳上。

他們無暇顧及其他地方。

鳳儀宮宮門關上,晏知嘆了口氣:“到底出什麽事了?你怎麽弄得這麽狼狽?”

扶游只是說了一句:“秦鈎發瘋。”他小聲地說了一句:“兄長,我撐不住了,我好像撐不到春天了……”

“別胡說。”晏知再抓了一把雪,幫他搓搓腳,“有感覺了嗎?”

扶游沒有回答,晏知擡頭,見他呆呆的,便道:“晚上肯定不回去了吧?跟兄長一起睡?”

扶游還是沒什麽反應,晏知嘆了一聲。

用雪把凍傷的地方都搓熱了,才敢用毯子把扶游裹起來,晏知把姜湯遞給他,讓他慢慢喝,然後出去一趟。

廊下,晏知對侍從道:“明天一早給家裏傳信,知會幾個世家,一起上奏折。”

侍從遲疑道:“公子,是不是太急了一些,萬一陛下那邊不肯放人……”

“先帝還在的時候,以劉家為首,世家不也硬逼着先帝不納妃嫔,專寵劉太後?陛下和西南王還都是冷宮宮女生的,世家已經在立皇後的事情上被陛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這件事情還要退讓?再退,世家就真的退無可退了。”

晏知回頭,看了一眼房裏:“扶游再不出宮,人都要被折磨死了。”

他低聲道:“原以為劉太後與劉将軍荒唐,沒想到陛下才是最剛愎自用的那個,如此下去,我看世家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侍從連忙打斷他的話:“公子慎言。”

晏知甩袖回房,扶游已經把姜湯喝完了。

他緩了緩神色,把湯碗接過來,放在一邊。他試了試扶游的額頭,扶他躺下:“發了汗就行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扶游安安靜靜的,拽着被子,閉上眼睛睡覺。

晏知坐在床邊,幫他掖好被子,拍拍他,唱起兩個人年少時對過的詩,哄他睡覺,

翌日清晨,崔直推開養居殿殿門。

名為懷玉的小倌抱着腿靠在門邊,察覺到有人進來,迅速清醒過來,站起來了。

他迎上前,輕聲問道:“公公,我可以走了嗎?”

崔直擡頭看看臺階上,皇帝就在上邊批折子,折子批了兩三堆,一晚上都沒動過。

他嘆了口氣,對懷玉道:“行了,你回去休息吧,這兒本來也沒你什麽事。”

“是,小的告退。”

崔直小心翼翼地上前,往香爐裏重新添了一點安神香,然後将皇帝手邊的茶水換成熱的。

茶盞磕碰在案上,發出一聲輕響,秦鈎才擡起頭。

他望向殿外,說了一句:“天亮了。”

崔直低頭:“是,陛下,天亮了。”

秦鈎把手裏的竹簡往邊上一丢:“讓人來擡下去。”

崔直還沒回話,他擲出去的竹簡砸在奏折堆上,嘩啦一聲,小山一樣的奏折全部垮塌。

崔直連忙上前收拾,秦鈎瞥了一眼,良久,卻問:“人沒回來?”

崔直當然知道皇帝說的是誰,思忖着,答道:“陛下,昨夜都那麽晚了,養居殿和鳳儀宮離得也不近,扶公子跑過去,凍得不行,所以就在鳳儀宮睡了一夜。”

“嗯。”秦鈎頓了頓,“你拿點東西,去鳳儀宮。”

崔直連忙道:“陛下恕罪,老奴想說一句實話,這個冬天以來,您林林總總也送了扶公子不少東西了,偏殿都堆滿了。可是那些東西,扶公子就沒看過,扶公子不想要這些。扶公子同陛下都這麽多年了,老奴陪着的時候,也有一年多了,陛下就聽老奴一句勸,去鳳儀宮,跟扶公子好好地說句話,比什麽都好。”

秦鈎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去鳳儀宮,把東西給那個小倌,就說是賞他的。”

崔直臉色一變,可是看見秦鈎的模樣,也不敢再說,只能下去了。

體諒懷玉在門邊蹲了一夜,崔直也讓人給他挑了一些好東西。

送去鳳儀宮的時候,扶游已經起來了,他抱着手爐,坐在走廊上曬太陽。

這是崔直第二次見到他這副模樣,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清澈透明的,仿佛下一刻就會羽化登仙。

崔直心中一驚,所幸這時候,晏知從房裏走出來,要給他換個手爐,才暫時把他留住了。

崔直讓人把東西送去偏殿,自己則留在庭院裏。

扶游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回到養居殿的時候,崔直也是這樣禀報的。

“老奴送東西給懷玉公子的時候,扶公子沒什麽反應。”

秦鈎沒有說話,只是這天入夜的時候,又讓崔直去鳳儀宮請人。

一連幾日,懷玉日日前往養居殿。

崔直也日日回禀:“扶公子看起來并不在乎。”

除夕一過,慢慢地就開了春。

馬上就是采詩的季節了,晏知對扶游說,讓他放心,事情他已經安排好了。

扶游朝他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謝謝兄長”。

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臉色白得像透明,只有一雙眼睛還漆黑。

過來的時候什麽也沒帶,秦鈎也不讓他回養居殿拿東西,他穿着晏知的衣裳,寬大了許多。

他的書箱還在養居殿,也不能回去拿。

晏知陪着扶游在鳳儀宮附近散步的時候,扶游瞧見明鏡湖旁邊的柳樹新抽了枝,便挑了個好天氣,折一些柳枝,洗淨曬幹,自己坐在柳蔭下的石頭上編書箱。

日光透過枝葉,照在扶游面上,他低着頭,專注認真。

忽然,站在他身後的侍從喊了一聲:“懷玉公子。”

扶游回頭,便看見懷玉站在他身後。

他近來好像得了不少東西,衣着也華貴不少。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朝侍從擺了擺手,讓他們不用擔心。

懷玉在他身邊坐下,看了看他手裏的東西,問了一句:“你要走了?”

扶游點點頭:“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你也快點走吧,西南王把你送進來,應該也可以把你帶走吧?你也快點走吧。”

“你是個好人。”懷玉撐着頭,朝他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彎了彎,“不過你也是個小呆子。”

他反問扶游:“我怎麽走得了?”

扶游頓了一下,明白過來,但還是說:“你想跟我一起走嗎?要不然我帶你一起走吧?”

懷玉失笑,戳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還真是個小呆子,你以為你自己就走得了嗎?”

扶游疑惑道:“為什麽走不了?兄長已經在安排了,秦鈎早就不管我了。”

“你是指,皇後這幾日讓世家上奏折?還有陛下這幾日都沒有再派人來找你?”

扶游點頭:“嗯。”

“小呆子。”懷玉笑嘆一聲,摟住他的肩膀,“可是陛下愛你啊。”

扶游還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理解不了這句話。

“他愛你,可是他自己也不懂得。世家給他上奏折,還有劉太後那邊剩下的人給他上奏折,他全都假裝沒看見。有貴人在幫你,可是他全都不看啊。”

“那怎麽辦?”

“你自己告訴他。”

“我已經告訴過他很多次了。”

懷玉捧住他的臉,定定地看着他:“不要用說的,他會假裝聽不見。捏住他的命脈,用你的行動告訴他,他不讓你出宮,你就換個更決絕的手段出宮。等一下上來之後,你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出宮,記住了嗎?”

話音剛落,扶游還沒來得及反應,懷玉一推他,“撲通”一聲,扶游掉進湖裏。

扶游在掉進水裏的時候,才忽然清醒過來。

他以為懷玉會教他什麽有用的法子呢,原來是一哭二鬧三上吊。

秦鈎又不喜歡他,每次他受傷,秦鈎不是發火就是冷嘲熱諷,這招對他又沒用。

岸上,侍從們亂作一團,懷玉回頭,只見秦鈎從宮牆那邊沖過來,跳進水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