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讨厭夜晚。

她生于夜晚,卻同時在夜晚失去了雙親。

她害怕夜晚,特別是打着雷、毫無月光的夜,但她名字的意義就是夜晚。

她習慣天黑之際窩回小小的床上,點起油燈閱讀那些快被翻壞的童話書籍直到疲累得阖上眼。習慣在輾轉難眠時捧起母親遺留下的月亮發飾,盯着它發出的微弱白光,在白光的照耀下安心入睡。

赤月進城後她對夜晚的恐慌才減少了點,國王受不了女兒用楚楚可憐的大眼請求,不甘願地答應讓赤月跟她睡在同間房間,陪伴她熬過許多痛苦不堪的夜。

她總會提早十幾分鐘到訓練場等待黑色護衛結束對練,拉着面無表情的她上街,一間一間拜訪以前沒機會進去的店鋪,嘗遍被父王禁止的垃圾食物,聽一些有點叛逆的歌曲,加入街上孩子們的游戲。

若是厭倦了城市的喧嚣,就讓赤月帶她走入山林,學習分辨哪些植物可食、哪些有毒,和主動親近赤月的動物們玩耍,在潺潺水聲與鳥兒的歌唱中稍作歇息。

赤月進城後的每晚她都忙碌得令腦袋沒有空暇回憶起那些讓她懼怕的事,沒有時間去意識到黑夜的來臨。她會任性地要求護衛陪她到天臺徹夜觀星,然後強迫她聽她說書本上看到的有趣故事直到自己先睡着。

她的黑夜因她而亮。

有了赤月的保護後她比以往更常出城,也因此結識了其他同齡的好朋友,跟他們一起對賣水果的兇惡大叔惡作劇、戲弄唠唠叨叨的大嬸、偷踩那只總對他們吠的狗的尾巴、在睡着的士兵臉上塗鴉......

她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胡鬧,但最喜歡的其實是看到赤月臉上閃過的淺淺笑容。在墨黑的她闖入她的世界以前,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能有如此歡笑的一天。

但幸福的日子總是不長,一年後有人在西方的山巒意外發現了緋瑪礦脈,引起大陸上其他國家的關注,動亂随之而來。敵軍燒毀了邊境的村莊,甚至潛入王城刺殺要臣,鬧得整個萊因希德王國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就在某一夜裏,有位刺客闖進了她的房間,試圖殺害身為王位繼承者的她,赤月為了保護她而被利刃劃傷了手臂,溫熱的鮮血飛濺到她的臉上,那是她第一次聞到血的腥味。

一種難以名狀的惡心氣味。

她看着血從傷口源源不絕地湧出,殺意上漲的護衛沖向刺客,在他尚未回神之際一刀取下了他的首級,大量的紅色液體噴出,染紅了護衛黑色的衣裳。

血,到處都是血!她的胃一陣緊縮,有什麽東西沖上咽喉。她摀住嘴往後踉跄了幾步,卻沒有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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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确感到恐懼,但比起眼前綻放的血花,赤月逐漸混濁的雙眼更令她驚駭,就連銀色的左眼也慢慢轉紅。

她看見了揮刀時她眼底的瘋狂,被激起的殺戮本能支配了她的行動,享受着屠殺的喜悅——她陌生得使她一陣惡寒。

沐浴在血雨中的惡魔——

「.....不可以!」她脫口而出,上前抱住了黑發護衛的手臂,赤月訝異地低頭,用不解的眼神望向緊緊拉着自己的公主。

「以後能不能不再殺人了?我不喜歡看到妳殺人!」

雖然雙腳不中用地顫抖着,但她就是有股沒來由的自信,可能與全世界為敵的赤月唯獨不會傷害她,絕對不會。

她必須阻止赤月随意抹殺生命,除了因為她本身厭惡争鬥外,她不想看她化身成別人期望的厲鬼,讓他們逮到證據繼續污名化她,甚至逼她離開萊因希德。

不可以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好。」公主哀求的表情、顫抖的聲音使赤月體內沸騰的血液頃刻間全冷靜下來,她開始後悔起自己的莽撞,笨拙地轉過身輕拍了拍公主的背。

然而這項承諾卻令她們的未來駛往迥然不同的道路。

大約是來到泊亞的第四個月吧,追兵終究發現了這座靜谧偏僻的村子,雖然赤月重創了敵方令他們短時間內無法行動自如,但她自己也因此受了不少傷。

蕾拉熟練地用繃帶纏繞剛上好藥的傷口,在打完結的同時稍微施力令受傷者輕呼出聲,墨發女孩吃痛地縮起身子,想要轉身卻被後方的她阻止了。

她冰涼的手指在赤裸的背上緩慢游移,彷彿一名藝術家眉頭深鎖地仔細打量面前的畫布,構思着該如何在上面作圖。她細數着每道傷疤,眼神充滿了柔情。

不希望赤月殺人這件事是否錯了呢?手下留情會不會使她受更多傷害?滿目瘡痍的軀體......這不是一名十幾歲女孩該有的身軀啊,她忍不住閉起眼,把臉頰與手掌貼上赤月的背。

她記得哥哥二十歲那年參加全國劍術比賽時曾和上屆冠軍發生一場惡鬥,胸口不小心被刺傷。後來他抱着獎杯開心地跑到自己面前,驕傲地展示着結痂不久的傷口,說這痕跡是他一輩子的紀念、一生的勳章,男人就是要有點傷痕才帥。

也忘了當時是怎麽回答哥哥的,但赤月的傷一點也不帥氣,只讓她感到心酸而已。

修長的手指沿結實的腰際向上攀升,她聽着她規律的心跳聲,手慢撫過她的肩胛來到右方被燒傷的頸部,怵目驚心的暗褐色傷疤自膀臂一路侵蝕到她的右耳垂,這詛咒般的痕跡據說是她族內與火元素精靈訂下契約的代價......

忽然她的手被赤月抓住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移動到她的鎖骨上,自己溫熱的氣息就吐在她的耳畔。大概是有些害羞吧,她發現赤月臉上有抹不明顯的潮紅。

雖然很想繼續欺負她,但是經過一整天的戰鬥赤月應該累壞了,還是早點休息吧。她笑着離開了她的身體,遞給她新的上衣。

「沒想到艾伯特真的有預知能力,還好有他的警告才躲過其他埋伏,看來這村莊也不能待下去了。」等赤月也躺到床上後蕾拉牽起了她的手。

「明早就離開。」

「啊......早知道就讓他幫我預測什麽時候市場會大降價了,這樣殺價後會更劃算呢。」

「攤販老板會哭出來的。」

「啊啊,誰教以前有個死奸商看我們兩個小女生好欺負,狠狠陰了我們一把,這仇只好由同業的來還啦。」

她側過身将頭靠在赤月的頸窩。她一直很喜歡她身上的味道,象是早晨森林裏瀰漫的清新香氣,一股大自然的氣息。

「啊......」平時被赤月的芬芳包圍時能使她躁動的心安定下來,但今天內心的恐慌遲遲不肯消散。

繃帶逐漸濕濡,她感覺到赤月因痛而微微顫抖着,她的生命彷彿正從指縫間一點一滴流逝......蕾拉松開沾染鮮血的雙手撐起身體,近距離俯看着身下的赤月,黑發少女滿臉困惑的回望她。

「赤月......」

「嗯,我在。」我一直都在。黑發少女悄聲說道,伸手抹去了從她眼角滑落的晶瑩淚水,動作十分輕柔。她的呵護讓眼淚更加不受控制地落下。

這幾天的戰役令蕾拉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完全不敢想象失去赤月的自己會是什麽模樣,光是稍微思考胸口便疼得厲害。

她不知該如何定義身下這個女孩,朋友、家人、情人,找不到完全合适的詞語形容她們之間的羁絆,只知道她對她很重要、很重要......

這份深沉的情感好似一顆不穩定的未爆彈,哪天爆炸之時她将會被炙熱的思念燃燒殆盡。

「赤月......請不要離開我,請不要抛下我一個人......」她傾身輕吻了黑發少女的前額,看着她驚訝的表情笑了。淚珠模糊了視線,她漸漸看不清周遭,以為赤月會抽回貼在她臉上的手溫暖卻依然還在。

「求妳了......」

也許這暧昧不明的情意就是愛吧。

她愛她,這份愛裏混雜了友誼、親情與男女之間的激情,有依戀、信賴、崇拜、渴望......許多情感最終彙聚成的産物。

激情或許會淡去,但她仍愛她,就像家人一樣密不可分。

「好。」

她聽見赤月溫柔的嗓音後再也壓抑不了情緒放聲大哭。

「皇姐,妳還好嗎?」艾登駕着馬騎到了帶領大家前進的女王身邊,擔憂的問道。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罷了。」

一定是想起她了吧。看着女王疲倦的神情,艾登心情頓時惡劣許多,不高興地撇了撇嘴。身後的格納對弟弟幼稚的醋勁直搖頭,不過他承認自己也曾嫉妒過她,畢竟蕾拉是他們最寶貝的公主啊。

「啧!皇姐好心放他們一馬,結果還是偷偷跟霍爾特通風報信了嘛。」

在奔馳了一個上午後,他們終于看到霍爾特首都西邊的側門,站崗的衛兵明顯增加許多,也感覺到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想必附近的叢林都設有埋伏。

「沒什麽,換作是我也會這麽做的。」女王平淡的說道,似乎是注意到了霍爾特士兵長難看的臉色。

「記得在出征前我跟你們說過的吧,唯有意圖反抗之人與王室才是我們要誅殺的敵人。」

「是!」後頭的士兵們大聲答應着,一齊拔出了腰間的武器。格納抽出了鋼劍,艾登也架好長槍,所有人嚴陣以待。

就在他們距離城門僅有十步之遙時,漫天的箭雨自空降下,擅于用弓的士兵紛紛舉起他們的弓,盡可能射落一些箭支,有能力的禦者也幫忙架起了防護網或是直接轟落弓箭。但是數量太過龐大,就當他們準備好要受點皮肉傷時,女王舉起了右手。

她右手一揮,剎那間士兵上空便出現一堵冰牆,擋下了所有攻擊。

女王跳下馬,完全忽視向她沖來的敵軍徑自往前進,王子和士兵們也趕緊跟着下馬向前攻去。

通黑的城門已封閉起,城牆上的護衛殺氣騰騰地盯着她,門後大概也有一大批軍隊在等待他們了吧。她皺起眉,難道就這麽喜歡戰争嗎?明明已經宣告只有反抗者才是萊因希德的敵人......也許是無法忍受首都被別國入侵的屈辱,這樣的話,十年來她的王國被侵犯的恥辱該找誰發洩呢?

她凍結了一切射向她的武器,以她為中心,周圍的草地開始結霜,透明冷冽的冰晶彷彿有生命的藤蔓,蜿蜒的由腳底攀爬而上,緊緊纏繞、禁锢了士兵的身軀,花草樹木不再随風搖曳,一轉眼便進入了雪白的世界。

霍爾特士兵痛苦掙紮着,無論他們如何施力也打不破束縛身體的冰霜,即便有人是操縱火的禦者,冰晶也只稍微熔化後又凝固回原狀,越是反抗便困得越緊。

「去開門吧,附近應該有機關。」她回頭對士兵下令,結果全部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傻愣在那沒有動作。

「這真是太犯規了......」格納不禁贊嘆。五芒禦者的實力太逆天了,發起瘋來不毀滅世界才怪!幸好根據歷史記載五芒禦者沒幾位,現在的蕾拉可以說是所向披靡......除非另一位還存活在世上的傳奇人物介入這場戰争。

「小心!」格納上前一步揮劍擋掉射向女王的火焰長矛,他清楚看到銀白色烈火熔化冰的那一刻,一股濃厚的不祥感籠罩了他。

「看來是在招呼我過去啊。」女王笑了笑,往空中一跳踩上瞬間形成的冰梯,格納反射性抓住了妹妹纖細的手,她有點疑惑地望着一臉緊張與不舍的哥哥。

他不曉得該怎麽形容內心莫名的焦躁感,但直覺要他千萬不能松開,這只他下定決心一生都要守護的手,絕不能放開。

「皇......格納哥哥,艾登和萊因希德的士兵們就托給您照顧了。」她的語調轉柔,象是在安撫害怕父母離開的孩子,把另一只手覆上了交疊的雙手,「我先去王城那了。」

感覺到妹妹想抽離的舉動,他連忙追問:「我們會在王城相遇的,對吧?」然而女王只是恬靜地一笑,轉過身踩着冰階離去。

格納失神地注視着她遠離的背影,連點溫度都沒殘留下她就離開了,四周冰冷的涼意紮得他好難受。

他沒能攔下她。

一股酸楚驀地在他的胸膛裏炸裂開來,他發瘋似地沖進了敵軍之中,一旁的艾登與士兵們卻正滿心期待勝仗回國後的慶祝晚會,他們将大聲歌頌既強大又迷人的女王,重返過去和平美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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