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蕾拉.萊因希德是吧?」一名銀發老人伫立于霍爾特王城中央的尖塔上,他順了順下颚略長的胡須,聲音聽起來挺和氣的,眼神卻相當犀利。
「久仰大名了。」
她早就預想到會遇到這位傳奇人物,畢竟霍爾特自古以來都是席拉大陸上的霸主,不難猜想到王室與他有過交集。念于恩情前來幫助可能因此亡國的霍爾特嗎?他們終于知道自己惹到了麻煩人物了啊。
再溫順的狗也會咬人的。
「年輕時受過霍爾特一點幫助,所以很抱歉,我不能讓妳斷絕霍爾特的血脈,可能得請妳打道回府了。」
「如果我拒絕?」
「那我不得已只好驅離妳了,妳應該沒有愚昧到認為自己能與我匹敵吧。」他微微一笑,嘲諷之意嶄露無遺。
的确,她之所以提升為五芒,全都仰賴右臂上的印記所賜,而且這份力量是有代價的,以她目前的能力根本無法和已經活了幾百年的他相比。
「是這樣沒錯,不過請別忘了我的敵人并不是您。」她也跟着笑,地面上陡然冒出許多巨大的冰柱,貫穿反應不及的守衛和侍者。王城中的人們開始驚恐地逃竄,城門卻被牢牢冰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同伴們一個個被銳利的冰錐刺穿,鮮血染紅了大地。
「雖然您的火焰可以輕而易舉地熔化我的冰,但同樣可以輕易使脆弱的人類灰飛煙滅。」他的嘴角垮了下來,臉色難看不少。
「妳要知道,就算妳現在逞一時之快滅了霍爾特,之後便換我去血洗萊因希德!妳這女王有替自己的王國想過嗎?」
她笑了。怎麽可能沒想過呢,她擁有的只剩下萊因希德了。
其實她不該貿然發動戰争的,讓偷襲失敗的士兵回國傳達錯估實力的消息,至少在她活着的期間不會再有不長眼的國家敢來侵犯。她能趁機加強邊境的防衛、培養軍隊的能力,但只要國內還擁有珍貴的寶藏,歷史仍會重複上演。
大概是她有生以來第二瘋狂的決定吧,不顧一切依欲望而行......第一次如此沖動是多久以前了呢?
這将是她最後的任性了。
「霍爾特,一個在歷史洪流中屹立不搖的大國,依舊步上了古代文明的後塵,逐步腐壞、放任欲望吞噬自我。我想,就算沒有我們來推翻王族,民間的改革派也蠢蠢欲動了。這次我國的進攻正好趁了他們的意,同時令霍爾特分裂的民心再次團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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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起眉,「妳怎敢這麽篤定?」
「并不是只有霍爾特會玩間諜這一套。」
「說的倒好聽,難道同樣悠久的萊因希德沒有敗壞?尤其這十年來吞忍了各國的侵犯,妳的人民都不怨恨軟弱無表态的王室嗎?」
這番話似乎刺傷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斂起笑容,地上的冰不受控制地蔓延開,「那得多虧了你們殘暴的手段。大部分的村莊被洗劫一空,人也被屠殺殆盡。連人都沒留下,哪來的怨恨?」
她握緊了拳,「這十年來我們萊因希德王室确實不是稱職的領導者,一味的忍容,冀望哪天他國會理解貪婪才是最大的敵人。所有的索求我們皆答應了,反正我國人民本就不多,能源礦囤積着只會招惹更多是非,但我們小瞧了人類的貪欲。」
稍稍蹙起眉間,他一向不太插手世俗的紛争,然而就連他也感受到這幾年世局動蕩得比以往激烈。緋瑪礦脈啊......比錢財還要誘人的能量結晶,光指甲大的一小塊便可以供應一座城邦一整月能源,整座礦脈應用于武器上便可以一統天下了吧,怪不得霍爾特會這麽明目張膽的進犯萊因希德。
最昂貴的財富交給最清心寡欲的王族,老天開的玩笑可真大。
「終究要替不幸逝去以及遺留下的子民取回公道。我曾親身體會過他們的悲憤,怨恨會吞噬理智,驅使你盲目地四處找人發洩,卻沒有得到救贖的一天。霍爾特王族的血喚不回已經離開的人們,只會徒增一筆新的仇恨,但總該有人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黑色短刀,一層堅硬的冰将其包覆住,湛藍的利刃對準了他的咽喉,「為了新的和平,我必須拿霍爾特殺雞儆猴,如果您決意幫助霍爾特,我即使犧牲性命也會攔下您。」
她微瞇起的眼眸裏有某種情感在閃爍着。
「有意思。」他早在她出現的那一刻便清楚了,這女孩一開始就打算同歸于盡,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從死亡得到解救。
「想死我就成全妳。」
死亡?多麽甜美的詞彙啊。
在那日後,她便日夜期盼能盡情擁抱死亡的時刻到來。
與心心念念的她重逢于殷紅的彼岸花中。
「快找!她們已經受傷了肯定跑不遠!」男人憤怒的吼叫在不遠處響起,她一手摀住仍在流血的傷口,一手緊握着赤月的手在樹林中奔跑。
這次的追兵比以往還多,身手也較好,看來霍爾特開始着急了。萊因希德七成的國土是山野或沙漠,村落散落各處,叢林間的野獸更是異常兇猛,大大拖累了軍隊的行動。本來打算以最小傷害逐步吞蝕掉這不起眼的小國,不料損失反而更加慘重。
五年了,霍爾特也終于厭倦了,看來過不久便會撕破虛假的友好,大舉侵略吧。
她究竟要躲藏到何時呢?在這樣下去萊因希德會被占領,人民将流離失所。難道必須舉國遷徙,放棄千年以來的故居另尋土地嗎?
他們......他們追求的只是平穩的生活啊,做錯了什麽需要被懲罰?
「找到了!在湖邊!右翼人馬快來支援!包圍她們!」她不小心踩到石頭踉跄了下,後方的追兵注意到動靜緊跟上來,片晌間她們已被蒙面的士兵們前後夾攻、四面楚歌。
「該死。」蕾拉碎念了一聲,運轉起體內的緋瑪将面前士兵的雙腳冰凍住試圖争取逃跑時間,冰卻被他們蠻力擊碎。
每當逃亡時她都特別內疚,為何總是拖累了赤月、為何自己這麽弱小、為何她們非得受這樣的苦難......她慢慢理解赤月當年流浪的不安、憎恨與挫折,決心開始鍛鍊自己,跟着赤月一起訓練好讓她不再那麽累贅。
但還是不夠,她依然無能為力。
「小心點。」赤月站向前将她護在身後,微弓起身軀彷彿一只準備沖刺的獵豹,進入了戰鬥狀态。
但她看出了她的疲憊。十多天以來,霍爾特象是鐵了心非要将她帶走,派遣近半百人馬追捕。她們不斷奔逃,期望格納能注意到動靜前來支援,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心裏能獲救的信念也漸漸黯淡。
這次的對手......十個嗎?蕾拉環視了一周後靠近了赤月耳邊悄聲說道,她微微颔首,下一秒便沖向了最近的敵人!
咻——
一道亮光從右側快速接近,銀灰色的鐵箭破空而來,對準了赤月的腦袋。她還沒來的及出聲警告,身體已下意識舉手防護,利箭穿透一層層冰霜改變了軌道,最後刺中赤月的肩膀。
噗嗤一聲,那箭不僅刺入了赤月的血肉同時紮進了她的心。
「混帳東西!」她狂怒地在弓箭手身邊制造出大小不一的冰錐,狠狠往他身上射去,但他的盔甲好似在嘲笑她的無能一般,輕易擋下了攻擊只有手腳些微擦傷。
赤月的動作沒有停下,前方的士兵沒料到她會無動于衷繼續向他攻來,一晃神,視野間盡是黑色殘光。
啊,要死了嗎?他想起前幾批負傷回國的兄弟們,雖然沒有失去性命但是身上刻滿了慘不忍睹的刀傷。他一點都不敢正視他們血肉模糊的創口,主要的肌腱都被挑斷,而自己也将步上他們的後程。
當眼角望見萊因希德公主的神情時,似曾相識之感令他的思緒一陣翻攪,身體倒下的前刻,他猛然想起了到底在哪見過同樣的表情。
他決定告別家鄉從軍報國的那天,妻子便是以這副模樣與他道別的。
......願之後能安穩的在家陪伴她。他在泥濘的褐土中緩緩閉上眼,痛得失去了意識。
咻——
第二支箭再次毫不猶豫地射向赤月,她依然視若無睹的撲往下一個目标。蕾拉着急地嘗試改變箭軌,但只使它稍微偏移,射中了赤月的左大腿。
第二位士兵繃緊神經盯着黑色死神的動作,即使全神貫注他的防備仍跟不上她的進攻,十秒的纏鬥如一鐘頭般長久。他的汗水浸濕了衣裳,鮮紅在各處暈開,深可見骨的刀傷使他差點哀嚎出聲。
其他人還在幹嘛啊!快趁現在把那丫頭綁走呀!
他在腦裏吶喊着,時間的流速越遲緩越增加他對她的恐懼。
好想早點迎來被放倒的那時候......這念頭一閃而逝的當下,他略松弛的肌肉來不及應對下一波攻擊,随後便被一記手刀敲暈了,一時半刻醒不來。
不出幾秒我方就有兩個夥伴被打倒,這大大添增了士兵心理的壓力,也不知道是誰先發出野獸受傷時的咆哮,大夥一窩蜂沖向黑色少女發狂亂砍,一時間忘卻了原本的目的。
蕾拉快步跑向赤月,但才邁進幾步便被她的目光制止了。不準過來!她明确地警告着。如果蕾拉受了任何傷,她必會懊悔不已。
保護她,是她生命唯一的意義,如果做不到,那麽赤月的存在也就不再重要......
蕾拉知道她應該趁現在快逃,才不會被抓住而成為赤月的弱點,一旦被抓住她們便幾乎沒有逃脫的機會。可她做不到抛下她離去,她做不到呀!
即使赤月強到連哥哥都畏懼,在她心裏,她仍是一位女孩,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單少女。她需要她,而她誓言絕不離開她身邊。
噗嗤。
蕾拉忍不住睜大了雙眼,那令她悚然的聲音是從哪發出來的?她死盯着赤月快速閃躲的身軀,卻沒找到第三支箭,直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她小腿傳來,才發覺淺色褲管已被自己的血沫染深。
時光停滞了。
「快帶她走!」樹上的男人大聲怒吼,其他殺紅眼的士兵才紛紛停下動作回頭看着中箭的公主,無助而蒼白臉色更顯她的脆弱不堪,男人們毫不思索地轉身撲向她。
得快走!她腦內的警鈴大作,卻只能拖着受傷的右腳一步步緩行,每動一步就痛得逼出了眼淚。
就在她快被追上時,有人忽然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叫,一個男人從樹上跌了下來,右胸插着一把墨黑色的匕首。他搖晃地想站起身,好不容易依靠樹幹才穩住時,一道黑色閃光精确無誤地将他拉弓用的右手掌釘在樹上,他再次尖叫。
強風襲來,所有人都看向背後殺氣四溢的女孩,蕾拉很想擠出一個沒事的笑容,嘴角卻只扯出了扭曲的弧度。赤月微瞇起眼,再次沖向男人們。
鐵與鐵相撞的清脆響音,磨擦出的零星火花......蕾拉後退了幾步靠向湖畔,遠離戰場的同時在湖邊她更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然而弓箭手刺耳的叫聲喚回了他們的理智,其中一位士兵利用其他人作掩護跑向了蕾拉,他粗魯地一把抓起她,箝制住她的手臂。
「死婆娘終于被我抓到了吧!」他帶着汗臭的氣息吐在她白皙的臉上,她的臉色沉了下來。似乎是反抗意味濃厚的眼神正好挑起了他的征服欲望,他大笑了幾聲,将滿是胡渣的臉更貼近蕾拉。
「妳以為妳不痛不癢攻擊可以傷害我?」即使她再怎麽制造尖銳的冰錐,也穿透不了他的铠甲,正當她打算在他上方凝聚厚重的冰塊把他敲暈時,他釋放了火焰将她的冰盡數融化。
「真是的......以為只有妳是禦者嗎?」他一步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喲,長得倒是挺标致的,反正上級也只說帶活的回去就好,不如就先讓兄弟們嘗嘗萊因希德公主的滋味吧。」
他龌龊的言語令她蹙起眉,想往後退卻已瀕臨水濱,陷入水中的傷口隐隐作痛着。她擔憂地望向赤月那邊,雖然厭惡眼前的大漢,恨不得能甩開手逃離,但比起自己可能被輕薄的處境,她更擔心身體狀況不佳的赤月受更多傷害。
「竟敢當大爺我的面無視我?」他硬是将她的臉轉向他,「擔心那只瘋狗是吧?她之前這麽"款待"我的同僚,我等等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勾起一邊嘴角,他詭異地笑了笑。
「是說多虧妳們的不殺之恩啊,讓之前的兄弟可以回國傳遞情報。」他淫蕩的笑容讓她寒毛直豎,「畢竟也是個女的對吧?真想聽聽她在我身下求饒的哀嚎啊。」
......啊。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麽也無法思考。
這張嘴剛說了什麽?
他說什麽?
「那你得活着才能聽見。」
男人驚駭地看着胸口突出的黑色刀鋒,緩慢而僵硬地側過頭,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直直望進他的心坎。
——惡魔!他死前最後一句話飄散在凝滞的空氣中。
她嫌惡地将屍體甩開後滿臉歉疚的望着蕾拉,「對不起,我又殺人了。」她垂下眼,好像在等蕾拉發火,而她只是抱住了她。
沒事的。
她反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安撫赤月也安撫焦躁的自己。她慢撫着她的背,宛若一位母親擁抱着受到驚吓的孩子。
這時後方成堆的屍體才映入她的眼簾,她反而松了一口氣。也許這樣才是對的吧,對于敵人不該給予太多憐憫嗎......她煩悶地閉上眼。已經不想管了,什麽都是,她只在乎赤月能不能一直陪着她。
能一直将這份溫暖抱在懷裏就夠了,她別無所求。
——咦?
蕾拉驀地擡起頭看向赤月的臉。空氣剛剛是不是震動了一下?!
她的表情依舊沒變,但卻有股腥味在她們之間瀰漫開。那是血的氣味!蕾拉錯愕地看着穿過赤月腹部的鐵箭,箭上還帶有紫紅色的火焰。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方才不是已經解決掉那家夥了嗎?而且他應該不是禦者才對......
她從她的頸旁望向後方,密密麻麻的黑色軍隊直逼她們而來,數量是前一批的兩倍之多。
「赤月!」蕾拉注意到她額上的冷汗,此時赤月才稍皺起眉,「我們快走吧,現在的我沒辦法打贏這麽多人。」她低聲說道,蹲下身準備抱起不好行走的蕾拉。
吶,神啊,這惡夢一定很快就會過去的吧?這次她們還是會幸運地逃過一劫對不對?
與她們最初相遇的那天一樣,每一幕是壞掉的黑白放映機畫面,以慢動作播放着。一支支帶着火焰的箭射中了赤月的背,其中一支貫穿了蕾拉的肩膀。
她不痛,可是她替她痛。
不要——
聲音沒出口,出不了口。瞥見她肩膀上的箭的她,本該是要逃的,卻轉過身往黑壓壓的士兵奔去,披着一身銀灰色的火焰。
銀色烈焰燃盡山野,她聽不見士兵們的哀求哭嚎,只是愣愣地看着赤月在人群中厮殺。一群穿厚重铠甲的士兵繞過赤月直往她來,火焰始終無法完全熔化他們的裝備只能侵蝕掉外層的防護,象是她曾在書本中讀到的幽靈騎士,卻不是來拯救她們的英雄。
赤月也急忙朝她走來,但全身的傷拖緩了她的行動。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赤月慌亂不安的表情。
一點都不适合她的黑色護衛。
赤月大聲地叫她快逃,可她的雙腳死死紮在原地無法挪移。
要她怎麽抛下趕來迎接的愛人,茍延殘喘地獨自逃生?她不會走的,因為赤月正向她而來。她不會走的,這裏是她的國家,沒有人可以逼她離開。
戰鬥使鳥獸奔逃、草木燒毀,萊因希德引以為傲的美麗風景全走了樣。她發誓,以後有了足夠的實力,她要将萊因希德封閉起來,要将美好的一切都封閉起來,不再讓他人毀壞。
換她守護眼前盡力奔跑的黑色少女。
撐過這次就好了,她不會再逃避。假使戰争是無法避免的,她會鼓足勇氣去面對。沒事的,有赤月陪在她身邊。
只要有她在,要和全世界為敵都無妨。
只要有她......
「......赤月?」
萬籁俱寂。
「赤月?」
一只用黑色布料包覆的手臂掉落在地上。
她認得那只手掌心上每一道紋路,也認得肩膀上暗褐色傷疤的觸感,更記得它環抱自己的熾熱。
而現在只有孤單的左手可以擁抱她。
那批沖過來的隊伍被後面追上的赤月解決了,但她失去了她的右手臂。
失去了右手臂。
血不斷地流。後方的軍隊争先恐後地擠向她們。
「妳的臉色好差,我們快回家,我得幫妳包紮!」驚慌地摀住她右側大量失血的傷口,雙手宛如浸泡在血水中,流速絲毫沒有減慢的趨勢。
「沒事的,現在這樣就好。」她用僅剩的手輕輕擁着她。這樣就好,她又重複了一次。
「不好,一點都不好。」
「很多事,對不起。」她将胸前祖傳的月牙吊墜挂到蕾拉頸上。
「我不要道歉,我要妳活下去。」她止不住湧出的淚水。
「對不起。」
「不要再說了,妳會沒力氣繼續走的。」敵軍的腳步聲越來越大。
「......如果有來生。」
「別說這種話,求求妳......」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她虛弱地笑了笑,用左手抹去了她的淚。
「妳哪來的自信?我只要妳現在好好活着,不要什麽狗屁來生啊!」
「......蕾拉。」她的耳朵嗡嗡作響。
認識妳真好。
赤月将頭擱在蕾拉的肩窩,彷彿睡着般平靜地阖上了雙眼。
風卷起了塵土,淚遮蔽了視野。
世界由絢爛轉黑。
她伸手環抱住沾滿血跡的墨色身軀,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似地用力擁抱着。
腳步聲停在她們面前。
她的耳貼着黑發女孩的頸,象是在傾聽女孩的心跳聲,她跟着閉上眼。
下一世。她在心裏默念着。
下一世。
等我。
☆、終章
「這麽肆無忌憚的使用緋瑪好嗎?」銀發老人嘲谑地說道,「那畢竟是借來的東西吧?」
「輪不到您擔心。」
他側身閃過她的突刺,矛鋒一旋,朝她的腰間橫劈去。她趕緊以冰刀擋下,但力量上的差距讓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撞向下方石板鋪成的屋檐。碎石劃破了她的上衣,在裸露的皮膚上刻下衆多細小傷痕。
好痛!這已是她第四次被擊飛出去,她可不像其他練武之人擁有強健的體魄,相反的自小就比別人體虛許多。經歷幾次沖擊後她的身體開始發出了抗議,腦袋昏昏脹脹的,手腳也使不太上力,可她一點也不心慌。
與他争鬥必敗無疑,但她的敵人從來就不是他。
她一手握緊冰刀嚴防他下一波的攻勢,一手撐在屋頂的石板上,冰霜快速向四周擴散開接着化回水從石板的細縫滲透進去,在屋內凝固形成巨大的冰錐。裏頭的人們尖叫、哭喊着,聲音卻被周遭動亂的嘈雜聲完美掩蓋,死的無聲無息。
第四間。她面無表情地看向最後的主殿。
他說的對,她要邊應付他,邊屠殺王城內的人們實在太吃力了,好在第一波攻勢就清理掉四分之三左右的敵人。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再使出大規模的攻擊,為了有效利用所剩不多的能量,她必須離施術的地方越近越好,因此故意不完全躲開,被動地忍受挨打藉機退到各建築物的屋頂上。
她的實力本來就比他弱,在戰鬥中一直處于下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為了降低他察覺到不對勁的可能,她會适時和他對話分散注意力,并表現出憤恨不甘的模樣。
現在,只差一棟了,就讓她再借一次他的蠻力抵達終點站吧。
「我研究萊因希德的印記許多年了,如今才一窺它的樣貌。」他抛出一句令她摸不着頭緒的話,「跟傳言一樣承載了歷代先王的能力,但我記得并非所有繼任者都能順利啓動它。」
他笑得詭異,「告訴我條件吧小女孩。」
這人難不成想學初代萊因希德王把力量世世代代流傳下去?她不難理解他的動機。強者總渴望締造可以被永久歌頌的傳說,他想模仿先王讓他的姓氏在這片大陸上深深紮根,成為屹立不搖的強大存在。
「不,依你好戰的性格,未來的子孫有可能拿那份力量為非作歹。」
說的是真心話,但最主要拒絕回答的原因只是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喚醒印記那天的情況。她從未忘懷當年的場景,一刻也沒有。那是萦繞在她心頭無法消散的魔咒,是紮在她心坎的尖刺。
天下無白吃的午餐,短時間強大的代價是壽命以及撕心裂肺的痛楚。這筆惡魔的交易,她輸得徹底。
「我有問妳意見嗎?」他瞬間移動到她面前,右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舉離地面。蕾拉痛苦的掙紮,銀白火焰灼燒着咽喉使她呼吸困難,她的冰屢屢被烈火化開,僅能起些微的保護作用。
「別以為我看不出妳在搞什麽小把戲。」他哼了一聲,「既然不說那妳的喉嚨也沒用了。」
一面倒的戰鬥讓他有點無聊,他并沒有喜歡虐待人的怪癖,而這女孩固執的很,慢慢逼問拷打應該也問不出什麽,反正他有的是時間繼續研究,還是早點解決她吧。他加強了手中火焰的強度,肉烤焦的氣味溢散開來,他以為能看到她一臉絕望,仰首卻對上她譏諷的目光,而後掌心傳來一陣刺痛逼着他放開了手。
「啧。」是那東西在搞鬼嗎?他注意到她胸前閃着不祥光芒的黑色吊墜,那詭異的東西竟吸收了他的火炎。
但他還是有效傷害了蕾拉的喉嚨,在上頭遺留下明顯的暗黑色焦痕,她彎腰連咳了好幾口氣,再擡起頭時卻是泰然自若的神情,有如在恥笑他的攻擊根本不痛不癢。
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女孩也敢瞧不起他!他被她若無其事的模樣給激怒了,不再與她周旋。
「我要宰了妳!」燃着熊熊烈火的長矛猛力刺往她的腹部,從舉矛到刺擊一系列的動作不出五秒,快如疾風。就當他認為已經得手時,尖端卻沒傳來他熟悉的觸感,沒有撕裂肌肉組織、金屬表面與纖維摩擦産生的特殊振動。
空虛的好似刺入空氣......他驚覺自己被耍了!面前女孩的身形開始扭曲,最後化成了一攤水,映照出他愚蠢的臉孔,銀發老人忍不住忿恨地咆哮。
此刻趁咳嗽空檔逃跑的蕾拉已踏進了位于中央的主殿,她疲憊地望向瑟縮在地上的霍爾特國王,他肥胖的身軀劇烈抽搐着,像只白胖的蛆在地上蠕動。
大概是王子凄慘的死相吓到他吧。她瞥了眼不遠處被無數透明冰柱穿透身體的霍爾特王子,他血淋淋地挂在半空中,有些內髒從腹腔滑落出來,混濁的體液一滴、一滴打在純白的大理石地板上。
答、答、答......
死亡的倒數計時。
「整個王城只剩你了。」她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王殿中,國王不停尖叫,大聲呼喚早已亡故的護衛們。
必須在老人趕來之前迅速解決,她将左手向前平舉。
終于要結束......她真的覺得累了,兩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現在這一刻。
「護衛——」刷。幾萬根細長的冰針向上竄起,來不及出口的哀嚎困在黏稠肉末裏動彈不得。
她注視着地上一灘曾貴為國王的肉泥,任由噴濺一身的血緩緩滴落。
「只剩下你的感覺如何呢?」
無人回應的問句懸浮在空氣中。
「你來遲了。」她沒回首也能猜想到後方趕來的他有多氣急敗壞,但她還是轉過身面對他,而他二話不說便沖向前,直把手中的長矛貫穿她的腹部,一氣呵成毫不遲疑。
蕾拉感受着腹部猛烈的痛楚,淺淺一笑。
剩下的任務,就是拖着眼前的老人一起去死,她就能解脫......
「蕾拉!」這時一道宏亮的聲音讓兩人皆詫異地停下動作,格納闖入了他們的視野。
什——
「蕾拉!」男人再次呼喊了她的名字。
她瞬間回神,馬上在格納前方設了一道冰牆将他隔絕在外,這才令銀發老人驚醒,回過頭卻又被女孩的轉變震撼住,她眼神犀利得連他一時間都感到恐懼。
一抹銀光在她靛藍色的眼瞳裏一閃而逝,她猛地握住了他抓住長矛的手,連人帶矛扯往自己,右手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削斷了他的左手臂。
他被這女孩不要命的恨勁吓到了。他遇過很多挑戰者,其中不乏拼死也要求勝的人,但他們心裏終歸潛藏着想活下去的念頭。畢竟勝利對一名死者毫無意義,戰死了也不算是真正的獲勝,而那份求生欲會下意識限制人不做出瘋狂至極的舉動。但她,完全不在乎。
連一點讓他思考的時間都吝于給予,她們上空陡然出現一塊碩大的冰錐用力撞碎了主殿高聳的天花板,堅硬的石塊一齊落下,每掉落一段距離上頭裹的冰層便增厚一倍,集結成一團的石塊龐大到他無法剎時融化。
正當他忙着處理即将砸下的岩石,她倏地松開握着他的手還使盡力氣往他的腹部踹了一腳。這點攻擊對他來說當然不痛不癢,雙腳一公分都沒移動,但她剛好利用了反作用力向後跌去,只留下他一人站在大廳中心。
碰!
塵土飛揚,場內寂靜了十秒鐘左右。
就在格納以為贏得勝利時,黑色石塊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銀發老人從石礫中站起,盛怒地沖向跌坐在地的蕾拉。
「不!!!!」格納嘶吼着,老人右手的黑色火焰眼看就要接觸到蕾拉的胸膛。
滋——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然而發出慘叫的卻是老人,叫聲只持續了兩秒他便完全凍結成了一尊冰雕,緊接着自額頭崩解,碎落一地。
發生什麽了?
事情突如其來的轉折令格納反應不過來,他沒有看清事情的過程。
他......死了嗎?他們贏了?
真的結束了?
蕾拉、蕾拉還活着!
沉默了幾分鐘,他确定一切都沒再有其他動靜後才興奮地敲打冰牆。
這次真的迎來了勝利!他的寶貝妹妹還活着!
無論剛到底發生了什麽,那都不重要!重點是妹妹還活着,他只在乎這件事!
快放他進去吧,他要好好抱抱她,确認她是真的存在而不只是他的幻想。
這樣他為了見她一面攀越冰封城牆的辛苦都值得了。
「蕾拉!快讓我進去啊!」
但女孩只是沉默地望着他激動的樣子,遲遲沒有反應。
她勾起了一抹清淺的微笑,是他記憶中妹妹感到幸福時會不自覺流露的笑靥。
「蕾......」
過了一會他終于注意到她的不對勁而止住動作,不安再次籠罩了他。
「不......」
下一秒,冰牆瓦解了,她也漸漸透明。
「不、不要啊——」
在他伸手即将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她化為一縷煙消逝在白茫茫的空中。
這次,連道別都沒有。
「妳哥哥已經走了。」銀發老人背倚着石塊,出聲提醒眼前的金發少女。
「我知道。」
白茫的蒸氣往中央凝聚産生了一道漩渦,空氣分子一陣激蕩後四周的景色開始急速轉換,待再次平穩時,一男一女出現在原本杳無人煙的廢墟中。
「妳其實可以像幻影中那樣殺掉我的。」老人閉起眼把頭靠在石頭凹凸不平的表面上,「我真沒料到妳會随身帶着那麽大塊的緋瑪礦石。就算猜到,也肯定想不到竟然有人用這麽浪費和奇葩的攻擊手段。」
直接把拳頭大的純礦抵在他額上,運用裏頭蘊含的能量補足他們之間實力的差距。她不知道光是普通人拿着那塊礦石攻擊他,他也會被裏頭龐大的能量瞬間湮滅,一點渣都不剩。當然,前提是可以碰到他。
「為何在最後一刻心軟?我是真的要殺了妳啊。」
當他快被礦石中的能量摧毀時,她收了手,只是将陷入昏迷的他往後彈飛。
「我在做一場交易。」女孩忍着咽喉的疼痛,一字字遲緩地說道。
「交易?」他愣了會才聽懂她話裏的意思,「換什麽?」
「和平。」
蔚藍的眼直視着他,她莞爾一笑。
「我已經利用礦石在萊因希德國界上設下結界,我死後便會啓動。到時靠近國界的人都會迷失在森林中,只有萊因希德的子民才可以找到回到國內的路。如果有他國的人妄想擅闖,入關的那刻便會被冰針擊殺。」
她将詳細的規範寫在給格納的遺書中,等她死後,王室的印記應該會轉移到他身上,讓他合法接任國王。
「喔?所以妳到底要跟我換什麽?」
「請您不要進犯萊因希德。」
「就這樣?」那她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