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大官人
因為她實在太過平靜了,雲栽反倒不安起來。吃完了飯,就服侍她更衣洗漱,見她在書案前閑閑地翻了幾頁的書,又拆閱了邸報,無甚反常,雲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始終在屋裏徘徊不去。李靖梣瞧她将燭心剪了又剪,嘆口氣道:“你若當真喜歡這燭臺,可端去自己房裏細裁。”
雲栽噎了一下,不再剪了。李靖梣轉而面對着她,道:“你們在外面的談話我已經聽到了。”雲栽一呆,頓時心如擂鼓。
但她卻笑了一笑,道:“你以為我會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尋死覓活?”
“不,不是……”
“放心吧,若我是一個甘走回頭路的人,今日也不會有命站在這裏。明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且安心去睡吧!卯時記得叫我。
雲栽能安心才怪。但是事已至此,她又為之奈何?看着殿下平靜地躺下,從容地安枕,她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來,好像,這幾年的時光,她真的已将那人徹底淡忘了。
不知為何,竟有一點可惜。
曾經,那麽深切的感情,那麽強烈的恨意,原來也抵不過時間。
第一次見岑杙是在什麽時候?雲栽已經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當時手捧一培土,似乎都能從掌心開出一朵花來。好看到殿下常常一個時辰什麽都不做,就只是看她。看她培花種草,看她彈琴作畫,看她上樹剪冗枝,看她樹下摘果子。心無旁骛,眼無旁人,仿佛她做得每件事都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
因為時常見不到,所以總是看不夠。
那年殿下只有十七歲,已經做了五年的皇太女,囿于女子的身份,她的儲位并未像外界認為的那樣牢固。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長大後,朝中再次出現了女子不宜于傳國的聲音。西風助惡,殿下陷入孤立無援。
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聽從了譚太傅的建議,和邊疆最有威望的塗家聯姻,義無反顧地将自己嫁了出去。那位被幸運眷顧的驸馬叫塗雲開,常年随父戍守邊疆,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面。正合她的心意。
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聯姻,塗家攀上東宮這棵大樹鞏固了自己的權勢,而東宮也借塗家在軍中的聲望穩固了自己的地位。雙方互相利用,誰也怨不得誰。
殿下自然談不上對驸馬有多少感情,她像完成任務似的完成了自己的婚禮,當晚就換掉了鳳冠霞帔回東宮處理公務,把酩酊大醉的驸馬一個人晾在了驸馬府。
後來據說是塗家不滿意了,想要一個更能鞏固雙方關系的孩子。她又毅然決然地把自己平攤了放在床上,任驸馬一個人耕耘,自己閉目不動,無視到可以在帳中點燈看書。據說驸馬當晚很受傷,孩子自然也沒有生成。
婚後的半年,殿下的日子基本就是這樣過的,沒有悲喜,沒有愛恨,如同一個被人操縱牽線的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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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雲栽看着寒衾上冷掉的血偷偷抹眼淚。她卻像沒事兒人似的:“又不是要死掉了,我來月事時,也不見你這樣傷心。”
“那怎麽能一樣呢!女子的第一次應該留給最喜歡的人。”
雲栽捂着臉痛哭,她卻沒甚所謂道:“怎麽不一樣?沒有塗雲開,還會有塗霧散,怪只怪孤喜歡的人,自己來晚了。”
雲栽被噎得無法反駁,她卻道:“說白了,孤不在乎是誰,無非是一塊沒有感情的石頭,墊在路上有些硌腳,有些不硌腳。但能讓我走過去就行了。既然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我就會一直走下去。而這些墊腳石,終究只是墊腳石。總有一天,我會走到所有人都看不見的位置。”
雲栽那時候年紀還小,并未理解殿下當時的自負、不甘和淡漠。後來見她真的沒有放在心上,也就逐漸釋然。
後來因為濁河連年發大水,導致北方饑荒嚴重,朝廷入不敷出,殿下便自請皇命前去江南籌糧。就是在那一年,她邂逅了岑杙,邂逅了那個讓她死水般的生活,短暫地接觸到陽光,而泛起金色微瀾的人。
只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叫岑杙。她是素有江南小京都之稱的康陽城遠近聞名的花魁娘子,也是被江南糧商巨頭秦大官人包養的姘頭。
本該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因為種種陰差陽錯的巧合,終被命運緊緊綁在了一起。
那是清和十九年。
初到江南的李靖梣籌糧工作進展得并不順利。那些稻谷盈倉的江南糧商欺她年輕,且在江南沒有勢力,公然抱團抵制朝廷的征糧。而小京都又是許多元老勳舊的養老地,和糧商們的關系錯綜複雜互相勾連,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皇太女籌糧步步受阻,蹉跎了半個月,仍舊一無所獲。
不得已,聽了顧大人的建議,決定先去收服江南頭號糧商秦大官人。想借助他的勢力撬開江南糧商界的大門。
誰知道這位秦大官人也是油滑的很,聽到風聲的第一天就腳底抹油,溜了。如果按照皇太女以往的脾性,定要下海捕文書将他下獄治罪,但朝廷在地方上的失控以及強龍不壓地頭蛇的現狀,令她不得不按捺心性,與其周旋。一切為了籌糧大計,能忍則忍。不能忍的時候,也是先禮後兵。
但是這位秦大官人的狡猾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別說是抓人了,連見他一面都不容易。
首先,他的行蹤非常的詭秘,只在每年秋季的江南糧商大會上露個臉,平時連個固定的住處都沒有。或是住在友人家,或是流連煙花巷,連府衙都不曉得他人在哪裏。
其次,他自幼父母雙亡,孑然一身。連朋友之交也大多淡如水。只有一位空谷樓的花魁娘子,平時交集比較多。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聯絡。
無奈之下,皇太女只好把目光放在秦大官人的姘頭花魁娘子身上。想從她口中套出秦某人的消息。
熟料,這位花魁娘子也是難伺候得很。從不輕易見客。秦大官人花了大把銀子在空谷樓養着她,使她有了公然拒客的底氣。除非她本人願意,外人想見她一面比登天還難。
雲種去了好幾回都碰壁,又不能洩露底細,免得壞了東宮的名。向人打聽了才知道,那花魁娘子從來只認人不認錢,愈是腰纏萬貫的巨富商賈愈容易被被拒之門外。而那些略有才氣的貧寒秀士反倒都能贏得她的青睐。
于是,第二天李靖梣便扮成了一個白衣秀士模樣,親去空谷樓拜會。
“兩位公子要找花魁娘子?真是不湊巧,花魁娘子剛去了秦大官人那兒,樓裏還有其他姑娘,不如我叫上幾位,陪兩位小郎君快活快活?”那老鸨年約三十,頗有風姿,一眼就相中了那李靖梣的相貌,說是要找姑娘來陪,卻一直往李靖梣身前湊,大有親自上陣重操舊業的架勢。李靖梣不意料半路會殺出這樣的程咬金,事先并未撥冗給她也預備策略,便僵持住了。神情漸如暴雨前的平靜,蓄勢待發。雲種見狀額頭冷汗直下,趕忙扶住老鸨,掏出一枚銀錠子丢給她,“這是一百兩定金,我家公子想見花魁娘子,不管在沒在,你都得給通個消息,我們明日還來。”
那老鸨見到銀子,似乎并不在意,“花魁娘子可是我們樓的招牌,就算達官貴人想要見一面也要千金。不過,要是這位公子開口的話,媽媽我倒是可以通融一下~。”
李靖梣被她帕中的脂粉嗆了一下,立即後退幾步。忍着不适轉身下樓。
随後,一個龜奴咚咚咚跑上樓來,遞給老鸨一個香袋,擠眼道:“這是方才那位白衣公子從衣上摘下來的,媽媽的眼光真是高。”老鸨聞言腰都酥軟了,水草似的挂在欄杆上,嗅着香囊招手道:“公子放心,我保證将公子心意傳達。”
雲種臉色通紅,急下樓來。然而到了第二天,兩人又來時,老鸨卻換了一張特別正派的面孔,“不好意思啊二位,昨個二位剛走,秦大官人那邊就差人傳話了。花魁娘子要在他那兒多住幾天,恐怕十天半個月都回不來了。二位要想留下來呢,樓裏還有其他姑娘伺候,不比花魁娘子差!不想留呢,這一百兩銀子原封不動還給二位。雖是歡場上的生意,我們也是講信譽的,做不成的買賣不收錢!”說完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腰也不扭了,帕也不甩了,甚至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李靖梣也沒再說什麽,轉身就走,雲種跟在後面,邊追邊道:“殿下,老鸨的态度、說辭前後不一,明顯是被人打點過了。接下來咱們再想見這花魁娘子,只怕更難了。”
李靖梣“嗯”了一聲,走到一處僻靜街巷,隐了身形,對雲種道:“今天晚上,你派幾個得力的,在樓外給我放一把小火。”
雲種“啊”了一聲,随後明白過來,“殿下是想趕蛇出洞。”
“嗯,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花魁娘子和秦大官人此刻正在樓上。等他們出來時,先不要打草驚蛇,一路跟着,有什麽情況立即禀報給我。”
雲種依計行事,次日天不亮,他便急往行宮回報,“殿下所料不錯,那秦大官人和花魁娘子果然在樓上。我和幾個兄弟在樓下守候多時,見他們急急忙忙上了一輛馬車,便派人一路尾随。終于摸到了秦大官人的外宅。”
“做的不錯。”李靖梣立即點齊人馬,往秦大官人的住處奔去。
“你确定他們是住在這裏?”
李靖梣隐蔽在一條小巷子裏,蹙眉審視那座連瓦塊都不齊整的簡陋民宅,不能相信,家財萬貫的秦大官人會住在這種地方。
“是,昨晚我們追蹤到這裏,親眼見着那花魁娘子進了大門。”
“會不會這花魁娘子還有別的相好?”雲栽問。
“不會,我問過周圍的街坊,這宅子主人确實姓秦,而且今早那厮出門時,我仔細觀察過,年紀身材都和畫像中人相符合。而且他手背上有塊很大的蓮花刺身,這可是秦大官人的标志。”
“做什麽要給自己刺一塊蓮花刺身,他沒有父母麽?”雲栽問。
“蓮花是佛的象征,他自小是孤兒,聽說是被一位僧人撫養長大的。”
“被僧人養大還這樣風流?”雲栽滿臉嫌棄。
李靖梣打斷她,問:“你說他早上出門去了?”
雲種道:“殿下放心,我已派人全程跟着。”
李靖梣點點頭,“待會等他回來,先別急着索拿,把宅子圍起來。咱們來個先禮後兵。”
“是。”
衆人便在巷子裏繼續蹲守。
雲栽忽而問:“哥,那位花魁娘子長什麽樣你見過了嗎?”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我好奇麽。聽說這位花魁娘子豔冠群芳,在整個小京都都很有名氣,她到底長什麽模樣啊?”
雲種道:“這我真沒見過。這花魁娘子常年戴着面紗,聽說,無論是見客還是獻藝,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容。”
雲栽詫異,“沒見過真容,那她那江南第一花魁的名號是怎麽傳出來的?”
雲種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能被江南第一富商看上并斥巨資包養的花魁,想不做第一都難。”
雲栽撇撇嘴,道:“我猜她多半是個醜女。”
“這怎麽可能,”想起昨晚看到那隐隐約約的綽影,小暮将軍不由心神一蕩,不假思索道:“即便名不副實,也不會差很多,你當秦大官人眼睛是瞎的嗎?起碼人家身材就比你好。”
雲栽大怒,上前掐他:“你敢拿我和風塵女子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