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魁娘子
“別鬧,有人來了。”李靖梣喝止他們。
三人立即貼牆隐蔽,果然聽見街巷中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車馬行進聲,由遠及近。不久,一輛青篷馬車就緩緩停在了那座破宅門前。
“就是那輛馬車,秦大官人今早出門乘着的!”雲種指認道。
李靖梣斂了斂眉,“不要出聲。”
卻眯了眼睛,緊緊盯着馬車。
只見那蜷了一條腿的車夫将馬車停穩,從車頭跳下來,搬下踩蹬,然後熟練地褰起簾子。一位年輕公子就從簾後弓腰步出。因角度的關系,只能看到一個飛快閃逝的正面,餘下便全都是側影。
但見其穿一件寬大的月白圓領闌衫,戴一頂時下最流行的烏紗軟腳幞頭,面色白淨無須,身材瘦長挺拔。玄色的束腰窄帶松松垮垮,卻一點不顯得頹廢,反而有一股魏晉風流。跳下車時,烏紗的軟腳不太聽話,躍到肩上去了,被他率性地用手背撥回,那粉紅的蓮花刺身便清楚地躍進了衆人眼簾。
雲栽憤憤不平道:“這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竟然給這浪蕩子這麽細皮嫩肉的一副好皮囊。你瞧他那撥頭的動作,娴熟得跟個對鏡弄頭的大姑娘似的,一看就沒少幫大姑娘弄頭發,真是騷包。”
李靖梣也很意外,這奸商的尊容和自己預想中的尖嘴猴腮或是肥頭大耳老大不一樣,文文秀秀的,仿佛是個書生!
雲種道:“這位秦大官人今年三十多歲,只是長得年輕,但手段可雷厲着呢,整個江南糧商界基本都聽他的。”
那秦大官人走到門口,忽而懶洋洋地扭了扭脖子,拍了拍後肩,三人見狀連忙撤身回來,等再看時,他已進了內宅。
“殿下,要發兵嗎?”
“傳我命令,把宅子圍起來,勿放走一人。你們兩個随我一道進去。”
三人走到秦宅門口,見門是虛掩的,出于禮數,仍敲了敲門。只是敲了多次,仍不見回應,李靖梣便一把推開了大門,摔袍進去。轉過照壁時,三人均愣住。
只見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分了正屋和東西兩廂,到處種着各色花卉。正屋陽臺上擺了幾盆正在花時的紅牡丹、白蝴蝶蘭和四季海棠,鮮妍奪目。東西廂房門口擺着四口水缸,俱都種着睡蓮。院落四角各設一個長方形的小花圃,分別種着杜鵑、山茶、虞美人和三色堇,周圍豎了矮矮齊齊的籬笆。三間屋上各爬滿了粉黃紫三色薔薇,既不逼仄,也不空曠,給園子上了一身恰到好處的綠衣。院心有兩棵白玉蘭皆已開花,在空氣中散發出陣陣幽香。
這哪是尋常男子的住宅,分明是姑娘家的別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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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這紛繁有序,彩蝶飛舞的景致,三人均詫異咋舌,忘了本來目的。
“殿下,你看這株虞美人,開得多好看哪!”雲栽半蹲在西北角的花圃下,嗅着虞美人淡淡的清香,欣然道,“依我看,能種出這種花來的人,一定不會是壞人。”
李靖梣雖不全贊同,但也意外這奸商的住處,內裏會如此清幽。若非對花草熱愛到一定程度,是斷斷倒騰不出來的。
“哼,這也只說明,那花魁娘子是好人,那秦大官人就未必了。”雲種抱劍道。
“話可不能這麽講。我記得你方才說,能得江南第一富商青睐的便是江南第一花魁,那能得江南第一花魁青睐的,未必就不是江南第一賞花人。”
“剛才還說,不要拿自己和煙花女子比的。”
李靖梣忽然疑心道:“這院子裏怎如此安靜,雲種,去屋裏看看有沒有人。”
雲種反應過來,提劍去看,“殿下,屋裏沒人。”
“糟了!”李靖梣暗道不好,“馬上搜查院子。”
“是!”
官兵氣勢洶洶地闖進了院子,裏裏外外搜尋一圈,竟然真的撲了個空。
“這怎麽可能?咱們明明親眼看着人進去的,小院前前後後又都圍了人,怎麽會不見了呢!”而且不僅秦大官人不見了,連花魁娘子也跟着一并蒸發了。
皇太女托腮沉思,忽然,官兵在西廂廚房竈臺後面抓到一位布衣荊釵的老婦人,又在茅房裏搜到了一個骨瘦如柴還跛了一只腳的中年男子,雙雙揪來見李靖梣。
“快說,秦大官人去哪兒了?還有那位空谷樓的花魁娘子?快把人交出來!不然的話……”暮小将軍寒着一張臉,緩緩拔出劍來。
那老婦人被吓到了,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們,嘴裏呃呃有聲,不停地朝他們搖頭、擺手。而那跛腳男子木頭似的杵在那兒,張着嘴巴一動不動,好像是被吓掉了魂兒了。
“不必吆喝了,他們一個聾一個啞,是不會回應你的!”
雲種聞言愣了一下,收起劍來,細細觀察,那老婆子果真是個聾子,而中年男子任他怎麽威逼利誘都不吭聲,一拳錘他胸口,只啊啊呀呀地呼痛,還真是個啞巴。
沒勁兒道:“這秦大官人果然不好對付,連下人都找這種說不出話,聽不出音的。戒心這麽重,如果這次被他溜了,他日必會嚴加防範,再想抓他就更難了!”
“可我實在想不通,他是從哪兒逃脫的呢?”雲栽百思不得其解。
“這院子四面都是圍牆,外面都有咱們的人把守,人不可能出的去,依我看必有暗道通往外面。”李靖梣靜靜踱着步子,一邊觀察一邊思索。踱至正屋書房,見正中擺了一個紫檀色的書案,案上豎着一個白細頸瓶,瓶口插着幾支新鮮桃枝。
她心念一動,叫來雲種:“去問問附近可有桃園?”
雲種速來禀報,“據街坊說,這宅子後面隔三條街有一座桃花莊子,裏面遍種果樹,但常年大門緊鎖,不知主人是誰。李靖梣眸光一斂,立馬叫人帶路。
“殿下是猜那暗道是通往桃花莊的?”雲種邊走邊問。
“不錯,我方才踱到書房,書案細頸瓶裏插着幾株桃枝,斷口尚嫩綠,顯然剛剪下不久,這院裏沒有桃樹,是從哪裏摘的呢。”
雲種恍然大悟。随李靖梣迅速趕到桃花莊。莊子很大,周圍豎起了白色的高牆,只有一扇棕色的大門可通人,但門上了鐵鎖,且鎖上有一些鏽跡,顯然主人許久未至。
“把鎖撬開!”
官兵們搬來一柄大斧,三下五除二就把鎖砍成兩截,衆人一擁進去,在莊子裏搜索起來。前前後後翻了個底朝天,并不見秦大官人的蹤跡,皇太女的臉色愈發難看至極。
“殿下,這裏有一排腳印!”雲種引李靖梣過來看,“一直翻到牆根不見了,牆上也有兩串濕泥印子!這位秦大官人八成是翻牆跑了。”
李靖梣咬牙,可惡,這狡猾的奸商!
李靖梣氣得臉色發紅,北方災情刻不容緩,朝廷的催糧令越來越急,江南的局面又遲遲打不開,種種壓力如巨石般堆積在心口,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和窒息。
雲種紅着臉輕輕咳了一聲,提醒幾乎要暴走的皇太女,這一趟也并非全無所獲,起碼抓住了秦大官人的老相好——花魁娘子呀。
當雲種和李靖梣一先一後像地鼠一般從廚房的竈臺裏爬出來時,雲栽整個驚呆了。之後又有一個女子從竈臺裏冒出了頭,轉過臉來,以同樣一副好奇的神情打量着雲栽。她便像根木頭似的定在了那裏。
因這女子實在不是她想象中的任意一種。
她像一個虛設的人似的,朦朦胧胧地站在那兒。穿着一身梨花白繡紫雲紋的長襦裙,手上抱着一盆灼灼開放的海棠花。頭發是松散開的,齊齊垂在腰下。臉上戴着一塊輕盈薄透的白面紗。面紗之上忽閃着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并不十分分明,就好像水橋下的月影,被水紋攪得支離破碎。卻莫名教人移不開眼。眼尾微微往上翹着,尾端延伸出一點粉紅,不知是施了粉,還是天生帶暈。看着你的時候,似乎能洞穿你的心,你看着她的時候,卻怎麽也看不清。
雲栽眼泛桃花,癡癡呆呆将她望着。連心神似乎也被她攝去,同她一起顧向了竈臺。竈臺到了她腰那麽高,她抱着花盆在竈臺圈圈裏站着,一臉為難地歪着腦袋,似乎在思考怎麽上來。眼珠滑向左邊,李靖梣正專心撲打衣裳,并無拉她上來的意思。又滾向右邊,雲種貌似同情,但也不敢越俎代庖。于是,對一切還尚不知情的雲栽就歡歡喜喜地跑上前去,擔當起了打撈美女姐姐出竈臺的重任。
“小姐姐,把手伸過來,我拉你上來。”
那苦惱的神情忽然松弛下來,眼尾微微下垂,在眼睑下鼓起兩枚好看的卧蠶,沖雲栽微笑着點了點頭。雲栽一瞬間心都化了,這美女姐姐是天上,哦不,地上冒出來的神仙嗎?為什麽笑起來會這般好看?雖然她只露了半展玉容,當真是美到了極致,皮膚幹淨雪白如敷了一層脂粉,眉毛細瘦疏淡就跟畫上去似的。關鍵是那雙桃花眼,笑起來勾魂攝魄、幽邃迷人。她有點相信那些男人情願花上天價,只為欣賞她半張臉了。真的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美女姐姐把花盆輕輕地放在竈臺上,抓住雲栽的兩只小白手正要往上爬。雲栽觸着她的手十分冰涼,心髒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開始撲通撲通地亂跳。
“小姐姐等一下,”雲栽忽然像想起什麽要緊事似的,堅決地把小白爪從美女姐姐蔥白的手中抽出來,飛快往廚房外跑了。
不一會兒就從正屋裏抱着一團淺綠色繡着好看蓮花紋的床席跑過來,麻利地圍着竈臺鋪了半圈,把邊邊角角地都理平整了,才滿意地朝小姐姐伸出手,“好了,這樣就沒有灰塵了。可以上來了!”
剛整理完衣衫的李靖梣僵了嘴角,對這個吃裏扒外的小丫頭沒了言語。仿佛剛才她像只狗熊似的爬上來的時候,并未見她這般積極地拿涼席來墊,難道就不擔心她也會怕髒嗎?
那美女姐姐看着涼席似乎有瞬間的呆滞,心也跟着微微顫抖了。這可是上好的真絲緞面,怕是走遍中原都找不出第二張來……
雲栽迫不及待地把小姐姐拉出來,聽她說了聲“謝謝”,簡直受寵若驚了。“不,不必客氣。”突然眼睛一亮,“哎呀,你頭發上這些白白的東西是什麽?我幫你摘了!”
剛才在竈臺裏的小姐姐站在平地上,一下子比身材嬌小的雲栽高出了許多。她不得不踮着腳尖去她夠頭上的那些雪白。小姐姐體貼地低了下頭,方便她采摘,有點害羞又有點茫然地問:“是什麽東西啊?”
雲栽還未回答,一只手就仗着比她高的優勢先一步掠過了她的頭頂,來回不是很手軟地在美女姐姐頭上拂了兩下,那白色的看起來有點美好的東西就很崩潰地在她倆人面前掉了下來。
真是……好煞風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