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蕭王生怯
堂上,蕭王妃、蕭王世子、郡主等一幹人都來觐見,參拜禮畢,各自就坐。雖是同宗近支,這些人和李靖梣并不親近,多半是第一次見她,因此也沒什麽噓寒問暖的話好講。那些小的拜見後也就被打發了,只留下蕭王妃、蕭王世子和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在堂上。但因着皇太女鬼神莫近的臉色,氣氛也不算融洽。
李靖梣在堂上久不見蕭王至,臉色已極不耐煩,
“雲種,你代孤親自去瞧瞧蕭王爺的病!”
“諾!”雲種剛要走,一位着栗色蟒袍、戴烏紗折上斤的中年男子就被人攙扶着緩緩走了進來,身後還帶了八個佩刀的家奴。雲種和李靖梣對視一眼,又退回了原處守衛。
堂內除李靖梣之外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躬身相迎。王妃身邊的小丫頭也跑了過去,喊他“爹爹”。便是蕭王李平溯了。來人四十有餘,樣貌倒還周正,唇上留有卷須,一雙微微凹陷的杏仁眼,和今上頗為相似,只是沒甚精神氣。當年他獲罪離京時,李靖梣尚在幼齡,對他還留有一定的印象。只記得他皮膚略白,如今再見時,黃皮裏卻透着一股子焦黑,想必是邊塞吃了不少苦。竟然也沒改掉骨子裏的沆瀣氣。
“這是我家那大侄女吧,哎喲,多少年沒見了,竟然已經出落得如此标志了。比我那皇後嫂嫂當年還要美上三分。本王纏綿病榻多時,不能起身,有失遠迎了。”
那蕭王伛着腰,言語中竟不稱尊,先論起親來。且當着皇太女的面對先皇後評頭論足,實為大不敬。李靖梣能搭理他也是怪了。
見李靖梣目不斜視,壓根沒有回應的意思,那蕭王也覺得沒趣來,正要找臺階入座。
雲種突然硬聲道:“蕭郡王請先見禮!拜見皇太女殿下!”
他這一喝,滿座衆人寂寂無聲。本來面子上可以得過且過的事兒,非要塞一些夾生飯給人吃,就別怪旁人跟你斤斤計較了。
李平溯臉色一僵,就有些惱恨,道:“忘了,殿下如今已貴為皇太女了。本王離京得早,又僻居康陽多年,久病纏身,對朝中規矩多有遺忘,還請殿下恕罪。”
推開身旁攙扶的二人,在衆目睽睽下心不甘情不願地行了禮。
李靖梣才像忽然發現這個人似的,道:“蕭王叔何必多禮,請坐吧。”那李平溯才在堂上坐了,只是臉色很是難看。李靖梣視而不見,道:“孤早就想來拜會蕭王叔,只是聽聞王叔身子不愈,不便來叨擾。今個是有事相煩,不得不登門造次了。”
那李平溯聞言便猶如吃了個啞巴虧,臉色愈發難堪。先前誰人不知,皇太女來此地籌糧,私下拜訪了許多功勳貴戚,獨獨撇下了蕭王府不理,包括飲宴集會什麽的也一概除名。等于昭告天下東宮視蕭王府為腥膻,不想沾染一丁點關系。這是在當衆抽他的臉。如今他才謊稱自己病了,她便順坡下驢,把故意冷待蕭王府撇得一幹二淨,擱誰心裏能夠舒服?
這丫頭和他那皇兄骨子裏是一路貨色,明明心狠手辣,偏要擺出一副假仁假義的鬼樣子,故意惡心你。
“殿下說哪裏的話,殿下還能想起康陽還有本王這個王叔,也算擡舉本王了。本王若是再不知趣,豈不平白惹人生厭。殿下有什麽事但請吩咐吧,本王豈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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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說的是,孤也不跟王叔兜圈子了,孤今天是來跟王叔讨個人,希望王叔能夠成全。”李靖梣也沒打算跟他耗下去,直奔主題。
“讨人?讨何人?”
“請王妃暫且回避!”那蕭王不知李靖梣尚給他留着幾分薄面,聞聽此言,暗忖她在故弄什麽玄虛?
待衆人依序告退,李靖梣便開門見山道:“空谷樓的花魁娘子花卿,聽說她最近流落到了王叔手上,王叔還是高擡貴手把人給放了吧!”
那李平溯的臉色倏然變了,死不承認道:“殿下怕是找錯人了吧!本王府中何時見過什麽花魁娘子。”
李靖梣料他也不會輕易放人,道:“本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但是牽涉到籌糧一事,孤就不得不把醜話說在前頭了。路柴生侵田案孤也是旁聽過的,誰是主謀誰是幫兇,孤一清二楚,這馬縣令辦差辦得糊塗,以為能瞞天過海,王叔可千萬別跟他一塊糊塗。免得鬧到言官那裏,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李平溯聽到“言官”二字,心裏還是懼怕的,“怎地一個小小的花魁還和殿下籌糧扯上關系了?殿下莫不是與本王說笑吧!”
李靖梣道:“孤從不與人說笑。”
李平溯心中冷笑:“哼,這倒是真。”她這個侄女幼時就以不茍言笑著稱,一個半大點的娃娃路還沒走穩當就一副心機深沉的樣子,臉上全無半分生機和活力。皇兄還說她有什麽伊尹之才,依他看,這一家子腦子裏就不是正常人。
李靖梣繼續道:“現在那秦大官人正在行宮跟孤要人,本來孤也不想摻和這等事,但他出三十萬石糧食要給這花魁娘子伸冤。換言之,王叔若也能掏出三十萬石糧食給孤交差,孤也照樣可以不管這事兒。”
李平溯自然是拿不出,卻又不甘心到嘴的鴨子飛了,拍案道:“殿下怎能受此人要挾?那花魁娘子既已轉投路柴生門下,和他就沒什麽關系了。他為了這樣一個人盡可夫的女子,就敢要挾皇太女,簡直反了天了。”
李靖梣聽見那不堪入耳的幾個字,臉色便沉下來,冷眼看着他撒潑,
“你讓他親自來找本王,本王就不信了,一個小小的花魁還值得他如此大動幹戈。”
“王叔還沒明白孤的意思,孤今天不是來當說客的。孤是為了朝廷的籌糧大計才來的。既然來了,就沒打算空手而回。至于你和秦大官人的糾葛,你們自己私下裏解決。這人孤是一定要帶走的。”她也是偶然發現了秦某人不在的好處,利用起來得心應手,也不會有真人出來反駁。
李平溯明白了,她言下之意,為了要完成皇帝交辦的差,會不惜一切代價将人帶走。這個該死的秦濁,竟然使出這種陰招來壞他的好事。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想了又想,這花魁娘子是他要進獻給皇帝的人,日後還要指着她恢複爵位呢,絕對不能放手。不妨先拖過一時再說:“殿下來晚了,那馬縣令确實給本王送了一個美人來,但是本王當面就拒絕了他,現在她大概已經被帶回衙門了吧!”
“哦,是嗎?”李靖梣聽他前後不一,敬酒不吃吃罰酒,面無表情道:“那王叔介意本宮搜一下王府嗎?”
“殿下,您為何一口咬定花魁娘子在本王的府上,本王好歹是皇上親封的郡王,你的親叔叔,就算你不看本王的顏面,太後的面子總要看吧。連都察院搜本王的府邸,都要先拿出個證據!你這樣無緣無故地搜府,究竟仗着哪條律例?!”
李靖梣往邊上一伸手,雲種從懷中掏出一疊子契紙出來,交到她的手上。在李平溯遲疑的目光中,李靖梣一張張捋給他看:“這些年王叔在康陽搜刮了多少田地,王叔都還記得清嗎?別以為将自己從路柴生一案中摘出去,就能撇得幹幹淨淨。這白紙黑字的契紙可都明明白白寫着呢,究竟是誰吞了田,經何人之手倒賣給何人,又栽贓嫁禍給誰,你當真以為查不出嗎?實話告訴你,不是朝廷查不出,是父皇看在太後老人家的面子上,想給王叔一個真心悔過的機會,沒讓他們繼續往下查。但孤就不同了,只要孤把這契紙交到大理寺去,王叔以為自己還能在這康陽安安穩穩當一個王爺?!”
“你……!!!”
那蕭王聞言連病都忘了裝了,砰得從座上彈起來,竟要将契紙搶來看。李靖梣果斷将契紙收回,交給雲種保管。李平溯撲了個空,氣急敗壞:“你究竟想怎樣?”
“很簡單,拿人來換!”李靖梣托着茶道:“孤也不想違逆父皇和太後老人家的意思,但有人偏想讓孤為難,王叔覺得孤會怎樣做?”
李平溯沉着臉想了又想,錘了下桌子,“你跟秦濁說,本王跟他打個對折。本王拿五個,不,十個女子跟他換這一個,你問他行不行!”
他近乎有些潑皮無賴了,李靖梣差點失笑,翻了個白眼道:“換人?王叔覺得換個人侄女還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嗎?”
李平溯一尋思也是,那秦濁連皇太女都能搬來,可想此女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此事難以善了了。他沉着臉想了又想,升官發財固然誘人,但也不能拿身家性命來換,他那皇兄發起狠來真是六親不認的,還是保命要緊,來日方長。于是一咬牙,便派婢女去閣樓把人帶來。
但那管家卻偷偷把人截住,尋個由頭把蕭王叫出門外,提醒道:“王爺,您別被吓唬住了,咱們過手的田地,都是老奴親自處理的,證據鏈早被銷毀幹淨了,她怎會還有第二份證據,八成拿了假的契紙蒙您呢!”
李平溯反應過來,當真驚出一身冷汗,“你說得對,她把契紙藏起來不讓本王看,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本王差點就上這小妮子的當了。”正要返身回屋,卻又轉了回來,“可她若是堅持一定要帶了人走,該如何是好?外面的兵萬一闖進來……”
“王爺放心,她不敢搜府。王府是什麽地方?豈容她說搜就搜,別忘了,您上面還站着太後呢!只要您一口咬定那花魁不在府中,量她也不敢做出什麽越禮之事來。退一萬步講,她要是真搜府,咱們就把花魁藏起來,讓她撲個空,事後您再往太後面前告她一狀,您猜猜太後會怎麽做?”
“太後一向不喜這丫頭,必是要罵她個狗血淋頭。”那蕭王想到此處,不由挺直了腰杆,當下氣沖沖地返回屋裏,“殿下當真耍得好計謀,诓騙本王說有什麽契紙,八成是廢紙一張吧。”
李靖梣聞言皺了皺眉,卻也沒有當即反駁。那蕭王愈發肯定她那契紙是假,當場氣得吹胡子瞪眼。
“好哇,好哇,殿下是打量着本王離開了邊塞,日子過得太舒坦,就上趕着來給本王找不痛快。為了一個下九流,不惜編造罪名,構陷皇叔,就算告到皇兄那裏,本王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李靖梣瞧他在堂上踱來踱去,像個膨脹起來的小醜。愈發沒了耐性,撂下茶碗道:“不會善罷甘休?好啊,既然王叔非要孤把話說到這個難聽程度,才肯放人,那咱們就一起到朝廷上把這事兒理一理,讓百官都來品評品評王叔這些年在民間做得豐功偉績!來人,搜府!”
“砰”得一聲,王府大門被人踹開,五百名來自大內的行宮衛戍紛紛湧入,将王府一幹人等統統包圍,繳械的繳械,摁倒的摁倒。
滿屋子衆人驚慌下抱成一團,李平溯沒想到她真敢搜府,倒退了兩步,“你,你真敢……”
“孤有什麽不敢的?”李靖梣拍案而起,“王叔以為有太後撐腰就可以在這康陽縣為所欲為了嗎?孤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休想。今個這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誰敢阻攔籌糧,孤就提他腦袋去見今上。你大可以到太後她老人家面前告我去,讓她廢了我這個皇太女。只要她老人家還願意聽您這個賣官鬻爵不孝兒孫的話。”
“你……你你,你連太後都敢編排了,你敢忤逆!”那李平溯怒氣上頭,朝她一指。雲種瞬間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一別,只聽咔嚓一聲,那蕭王身子一扭,痛呼出聲,而門外的八名王府侍衛見狀竟然一齊拔刀,沖向雲種,但下一刻又被大內侍衛控制住,一個個撂倒在地上。
“膽敢在皇太女面前露刃犯駕,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統統拉出去,就地處決!”雲種一聲大喝,那些王府侍衛吓得面無人色,紛紛伏地求饒。
李靖梣擺手道:“今個孤不想見血,帶回去另行處置。”
“諾!”雲種揮了揮手,人便被押了出去。
李靖梣走出正堂,看了看這王府大院,定了定心,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雲種!”
蕭王站起來,推開衆人的扶助,“殿下,如果你搜不到人,本王就算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去太後面前告你個誣陷皇叔之罪!”
李靖梣乜斜着眼盯他:“那就等搜過再說吧!搜!”
“是。”雲種率一隊人馬往後院奔去。
那蕭王見狀,也顧不得什麽了,急急跟了上去。
搜到閣樓上的時候,意外看見兩名婢女倒在門口,其中一位還被剝去了衣裳。雲種跨步進去,見那王府管家并兩個小厮正在裏頭,神色異常慌張。雲種着人将他們控制住,進到內室來,什麽人都沒見着。只在床上發現一堆零散衣裳,那梨花白繡紫雲紋的長裙赫然正是花卿平日所穿。
李平溯着急忙慌地奔進來,見此情狀,以為管家已經将人成功轉移,撫掌大笑。連那管家拼命朝他使眼色也沒瞧見,只顧逞口舌之快,“本王早就說了那花魁不在本王府中,你們偏不信。殿下無憑無據就來搜查本王府邸,就算是鬧到皇兄那裏,本王也有道理可講。”
随後進來的李靖梣,看見了雲種手中的衣裳,已經明白了一切,臉色頓時冷得如同千年寒霜。
雲種突然揪住蕭王衣領,将他摁在床欄上,咬牙切齒道:“你究竟把她如何了?”
李平溯胸中大為暢快,目露淫|狎之色,“呵,暮小将軍這話問得,本王是男人,還能把她如何?”
“你!!!”
“雲種!”李靖梣突然冷喝:“放開他!”
“殿下……”
“我讓你放開他!”
雲種不甘心地松手将其丢在地上,握緊拳頭背過身去,眼中的痛惜清晰可見。
“我們走!”李靖梣冷冷地剝了地上的蕭王一眼,那股殺氣讓周圍人不由膽寒。李平溯一骨碌爬起來,猶不消停:“你們等着,今日本王蒙此奇恥大辱,一定會去宗正寺告你!”
話音剛落,一名侍衛急奔上樓,“殿下,花卿姑娘找到了。”
李靖梣眼中劃過一抹異色,“人在何處?”
“就在前面的假山洞裏,好像是昏迷了。”
“帶路。”李靖梣回頭瞥了李平溯一眼,摔袖而去。後者踉跄了一下,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聲也發不出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不是已經提前轉移了嗎?”
那管家愁眉苦臉地扶住他,“老奴還沒來得及,趕來時,那花魁自己先跑了。”
“跑……跑了?”
李平溯像被人掏空了身子,雙膝一軟,跌坐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