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雷霆手腕

次日一大早,花卿特意換上了那件帶粉色披帛的梨花白仙襦裙,神采奕奕地來到前院。她似乎很喜歡穿梨花白的衣裳,李靖梣只消看了一眼,就曉得它為什麽一直被堆放在角落,因為它從頭到尾就是為了好看而設計的。徒有許多花哨但實際上非常繁瑣的裝飾,對于講究辦事效率的皇太女來說,實在是不小的累贅。

但是這樣“華而不實”的衣衫穿在花卿這種美貌絕倫的“閑人”身上,絕對是把優勢無限放大了。金色的陽光灑在行宮的磚瓦上長廊裏,和皇太女見過的無數個平凡日出一樣,起先并沒有什麽特別,直到她拖着丹霞似的仙裙從初陽中朝氣蓬勃地走來,一切靜止的畫面好像被風吹動了,無數的金色顆粒從地上卷起,或主動或被動地依附于她的美貌。令她生就的傾城容顏愈發流光溢彩,美豔絕倫。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聳巫山一段雲”。

李靖梣眼睛裏剎那間閃過一絲驚豔,不過被她極迅速地掩飾過去了。

并未意識到在皇太女心裏掀起了怎樣波動的花卿,見她面色如常地端坐桌前,預備用早膳的樣子。忙飛奔過來,迅速地進入自己的角色。于她身後緊張兮兮地站住,拿眼瞄着她的一舉一動。生怕會錯過了什麽。當她準備舉箸時,似乎鼓足了勇氣,走上前來,微微傾了身子,道:“殿下,您想吃哪樣菜,我給您搛來!”

李靖梣猝不及防她的挨近,耳根悄然蔓延上一絲灼熱,似乎極不适應這場面,“本宮吃飯的時候,不需要旁人搛菜。”

“哦。”

花卿想起往常她們一起吃飯的時候,确實都是自個吃自個的,也就不再幹涉。

瞧她細嚼慢咽吃着,薄薄的紅唇只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動來動去,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正是“欲開時,未開時。粉面朱唇,一半點胭脂。”花卿由此斷定她從小受到的規矩約束一定少不了。

忽然很好奇,皇太女小時候是什麽樣子呢?

吃完了飯,李靖梣便去了書房,花卿自然也跟着去。

她努力回想雲栽伺候皇太女的時候是怎麽做的,發現記憶裏只有一大片安靜和空白。昨晚跟雲栽取經的時候,她也只含含糊糊給了“殿下喜歡清靜”幾個字便又睡着了。從這幾日的觀察看,李靖梣确實是喜靜的性子,那她就盡量減少說話的機會,免得招她厭煩。

李靖梣長身玉立在書架旁,從容地抽了一本書出來,一邊翻閱一邊問:“會研墨嗎?”

花卿點了點頭,猜到她約莫要起筆了,便走到案邊替她擺開了文房四寶,并且從容地取墨添水,熟練地研起墨來。李靖梣捧着書,像往常一樣踱到案邊,坐在那裏一看就是半個時辰,間或提起筆來蘸了花卿新研的墨汁,在旁邊做些筆記。

她長時間只專心做一件事,其餘時候一句話不說,也不讓人多伺候一下,除了中間幫她接了次茶點以外,花卿這個便宜侍女當得不能再輕松,甚至有點百無聊賴了。不過,她專注看書的樣子真的很有魅力,花卿閑極無聊,便打起精神專心看皇太女讀書。

“你沒有事情可做嗎?”

皇太女眼睛盯在書上,但餘光發現她托着腮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似不在意實則有些惱地問。

Advertisement

“嗯——”花卿想了下,“殿下需要我去換茶嗎?”

看來确實是很閑了。

“不用。”李靖梣現在并不口渴,她指了指桌上的書,“我眼睛看乏了,接下來你念給我聽。”

花卿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忙忙的接過書來,“殿下看到哪裏了?”

“‘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算了,你從頭開始念吧!”李靖梣身子往後一斜靠住椅背,胳膊肘搭在兩側扶手上,雙手交疊擱在腹前,兩眼輕阖,神色放松,做出一副預備靜聽的模樣。

“好的。”花卿一目十行地掃了眼書頁,深吸一口氣,從第一個字開始讀起來:“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

她的聲音和李靖梣一樣,都屬于中正醇和的女聲,音調比李靖梣略低一些,比她平常說話時又低了許多,但清澈透亮。難得的是,口齒清晰,語速适中,懂得該輕處輕,該重處重,該收時收,該放時放,連起來抑揚頓挫、酣暢淋漓。

“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花卿餘光瞄到李靖梣睜開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聲音放緩下來,直至消失。擔憂地問:“殿下,我是不是哪裏讀的不好?”

“你以前讀過書?”李靖梣用了疑問的語氣,态度卻是肯定的。

花卿睫毛眨了一下,歪頭思考:“嗯——小時候跟父親上過幾天書房。”

“你父親是?”

“我父親大概是個教書先生吧,年代太久遠了,我也記不起來了。然後就是在空谷樓又跟師傅們學了好幾年,媽媽說現在生意不好做,姑娘們藝多不壓身,文人騷客喜歡什麽,我們就要學什麽,讀書是我們最基本的技能。”

李靖梣眉心似有不悅:“你既知書,又明理,為何甘願呆在那種地方?”

花卿笑了,覺得她表情悶悶的竟有些可愛。

歪着腦袋想了想,道:“并非所有人都有殿下這樣的好出身的。我小時候在街上乞讨,吃的是百家飯,住的是露天廟,就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在一個安穩的窩裏住下來每天吃飽飯該有多好;後來長大了,學了些零零碎碎的本事,又想着如果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安心彈琴一展所長該有多好。現在兩者都實現了,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李靖梣沒想到她曾經這樣落魄,但聯系她的出身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但你目前所有,都是建立在秦大官人這個有錢的老……商人身上的。如果有一天他倒臺了,或者他抛棄了你,你當如何自處?”

花卿笑了,有點自鳴得意道:“他是不會抛棄我的。”

也許是那雙眼睛裏透出的自信太過灼目,皇太女被刺了一下,臉色瞬間暗了下來,

“當然了,你是他擺在空谷樓的棋子,他怎麽忍心抛棄你呢!”

花卿詫異地挑了下眉,“你怎麽知道的?”

“如果我是他,有這麽好的一招棋,我也舍不得棄。”李靖梣冷笑了一聲,“所以,花卿姑娘,秦大官人把你安插在孤身邊,替他傳遞了這麽多天消息,總共付給了你多少報酬呢?”

花卿神色古怪,“報酬?”

“孤最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秦濁逃跑的時候,為什麽不把你一起帶上?實際上,他并不是情急之間顧不上你,而是故意把你留下來的對嗎?”

花卿意識到她誤會了什麽,正要解釋。

“那聾婆婆每日借送飯之機來與你互傳消息,你們裏應外合,先是排擠路柴生,又在他倒臺之後,立即推包四娘上位!”

花卿被噎了一下,無話可說了。她确實靠聾婆婆往外傳遞了幾次的消息,但那都是生意上的,她被關了但生意不能不做啊。而聾婆婆給她來送飯真的只是擔心她吃不慣而已,她固執地認為天底下只有她做的菜才能符合花卿的口味,哪怕是皇宮裏的禦廚都不能令她放心,她又有什麽辦法?

不過,她後面的分析倒也沒錯,推包四娘上位确實是她計劃內的一部分,但是也算同等的利益交換,東宮也不吃虧不是麽?

“孤現在不得不懷疑,路柴生的案子實際上是秦濁一手操控,他為了保住自己在江南糧商界的頭把交椅,就趁機打壓競争對手的勢力,扶持自己的同盟上位。”

花卿越聽越離譜了,忍不住打斷道:“殿下,你把秦大官人想得太有本事了,據我所知,她還沒那麽大力量能夠在一夜之間擊垮一個和她相争了數年的勢均力敵的競争對手。”

“如果他背後有人呢?”

花卿聞言心底一寒,感覺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控制,如果李靖梣懷疑秦濁就是那只在背後使鬼蜮伎倆打擊籌糧的幕後黑手,這就意味着她現在說什麽在她眼裏都是在掩蓋實情。除非秦濁現身自證清白,或是抓到背後的真正黑手,否則這口黑鍋十有八九要扣在她身上。

她盡力平複自己因着急而促促亂跳的心情,用一種盡力不會洩露自己的情緒,又不會觸怒她的語調緩緩道:

“殿下您現在懷疑我們,想必我無論說什麽,都會被當成是受人指使。但是,倘若追究到細節處,連你都不敢肯定,所以拿來試探我對嗎?你若認定我們是處心積慮,怕是早就把我關起來了。”

“那,到底是不是呢?”李靖梣倒也沒有否認,而是選擇步步緊逼。

花卿急了,“當然不是。商人普遍逐利是沒錯,但商人也是有良心的,像是蓄意破壞籌糧、置數萬生民于不顧這種罪名,實在太大了,我們承擔不起!也不會去做。”

“你們?”

“我……我是說秦大官人。”

“你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你怎知他不會去做?還是說,你不僅僅只是他的一顆棋子?”

“我……”

面對她赤|裸裸的眼神逼視,花卿真是有嘴說不清了,差點就脫口而出“我就是秦濁”。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暴露真身的時候,忍不住道:“我講不清楚,但我相信秦濁的為人,也相信,日久總能見到人心!”

李靖梣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似乎很生氣,又似乎有點別的什麽。總之臉色很不好看。但是竟然忍着沒有發作。

花卿不想惹她生氣,很有自知之明道:“我可以請求下去嗎?站太久了,腳有些酸。”

李靖梣緊緊抿着嘴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有點僵地點了點頭。

“那我告辭了。”

花卿神色疲憊地推開門,看到雲種站在門口,階下還站着神色張皇的聾婆和啞叔,瞬間就明白了所有。這就是皇太女的雷霆手段,哪怕是一點點懷疑,都要做到有備無患。

花卿苦笑了一下,“我聽說暮小将軍一早就出去辦差了,沒想到這差事竟和我有關!”

雲種表情有些尴尬,抱了抱拳:“得罪了。”

花卿:“能給他們安排一個好一點的住處嗎?兩個老人家年紀都大了,身子受不住。”

這點保證雲種還是能給的,“花卿姑娘放心,我會讓人照看好他們的。”

“那我就真放心了。”花卿忽然感覺有點冷,抱着胳膊打了個寒顫,不知是該感激還是該苦笑了,相較于皇太女以往的雷霆手腕,這次算是手下留情了,至少沒有把他們直接丢進牢裏。

但願不要連累到包四娘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