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下鬼影
夜半,花卿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了。覺得這牢再坐下去實在沒什麽意思,倒不如去陪包四娘喝酒。白日她在宴會上被那老匹夫刁難,心情一定不太好,正需要人安慰。
說辦就辦,她撬開窗子,小心翼翼地從窗臺翻了出去。靠着牆根貓腰走,本來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翻牆走的,可是看到了書房裏亮着的燈。腿不聽使喚地就拐了過去。
都這麽晚了,皇太女還在勤勤懇懇地挑燈夜讀,花卿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哪裏像她見過的那些好吃懶做的天家子啊!簡直比春闱大考前的讀書人還用功!聽見巡夜的梆子響了三下,書房裏響起一陣收拾整理的動靜。須臾,李靖梣便走了出來,多半是要回房歇息了。還真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準時得讓人汗顏。到了廊下,不知和手下人說了什麽,皇太女竟撇了尾随獨個往後院去了。瞧那氣派,仿佛誰跟着她就要誰好看似的。
花卿撇撇嘴,看看天色,有點晚了,要不明天再去找四娘喝酒?
偷偷地又溜回後院,正要順着牆根摸回房,猛然瞥見後園的正中站了個人影,好家夥,烏漆漆的長發正背對着她,白衣飄舉,身似環風,乍一看跟女鬼似的。還好那“女鬼”手上提了一盞燈籠,在她轉身的時候亮了出來,不然憑她再大膽,也要暈厥在這裏了。
心髒撲通撲通狂跳了一陣,花卿喘了幾口氣,拍着胸口暗忖這人誰啊,三更半夜不睡覺跑這兒來吓人?真是差點吓死她了!貓在花叢後面露出倆眼睛,越看這“女鬼”越覺得眼熟。
“啊呀,那不是……”心裏咯噔一下,連忙蹲下來,到更近處的石桌底下貓着。
只見那“女鬼”在園心靜立了片刻,忽然垂下了腰去,似乎在撿什麽東西。很快,她就辨清了,她是在撿地上的葉子。撿完一片捏在手裏,又像尊兵馬俑似的怔怔地不動了。
花卿暗自詫異,皇太女大晚上的不睡覺,來後花園發呆,這是什麽特殊癖好?
該不會……是夢游了吧?
那我可千萬別驚醒她,聽說夢游的人一旦被驚醒容易吓掉魂!
忽然,她的燈籠直往花圃而去,似乎發現了什麽。花卿納悶,不由地跟着。意外地,從圃叢裏撿出一株相對完整的花枝出來,說它相對完整,是因為它的小喬木枝幹以及根系還都保留,但是枝上的花卻都凋零得只剩骨朵。花卿一眼認出那就是她那批慘遭橫禍的海棠花中的一支,沒想到被人“斬首”還不算,如今還被人“棄屍”。估計是哪個老刁奴犯懶不肯收拾,随意給丢進花圃中做花肥了。
那“劊子手”握着小小的一株海棠,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不聲不響地走到牆根去了。
怎的?還要毀屍滅跡不成?花卿悲從中來。
意外的,那陰影中傳來磁瓦碰撞的聲音,花卿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來,那裏還疊放了幾個自己還沒用上的花盆。
皇太女取了一個瓷盆回來,擺在花圃的邊上。持着燈籠,用不知在哪裏撿來的半塊瓦片,對着花圃挖起了土。花卿看呆了,腦中一個閃念,既驚且喜,乃至不敢出聲。靜悄悄地看她把土倒進花盆裏,填了個半滿。而後将燈籠擱在地上,扶起地上散亂的花枝,仔細地捋了下根系,有些笨拙地插進盆裏,慢慢地往裏填土。
Advertisement
她的器具比較原始,無疑加重了她的笨拙,倘若那株海棠是只活生生的兔子的話,她定是那不稱職的嫦娥,十有八/九要跳起來咬她的手了。但是此刻在花卿眼裏,卻恨不得化身成她掌中的玉兔,痛也好,憤也罷,只要還被她捧在掌中,被她珍視。
當一切安靜下來時,李靖梣靜靜看着那花枝,走了會兒神,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大概想把那已經沒用的花骨和爛葉都摘下來,她伸了手出去,但不知是太笨還是光線太暗的緣故,低頭時沒判準距離,突然被那刺刺撓撓的花枝戳到了臉。
花卿見她動作突然停了下來,擡起手腕抵着眼睛,好長時間都沒有動彈,知道可能不太好。正要起身去看,卻聽見一陣極長極細的啜泣聲從鼻息裏細細勻出。不由一呆。
這是……疼哭了?
但随後她大概是緩了過來,極輕地調理了下呼吸,又默默地去揪扯花骨,只是這回動作不再像之前那般輕柔,一面掐花,一面抽鼻子。特別像一個受了委屈無法傾訴的小女孩。
花卿在邊上瞧着,真是又心疼又好笑。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心裏悄然生根,将她裏裏外外的捆成了蠶蛹,再也難以脫身。
“你想學種花嗎?”
聽到這個聲音,從咫尺的高度停下來,皇太女動作僵住,竟然忘了反應。
花卿瞧她掩耳盜鈴似的好半天不動,忍着笑在旁邊蹲下來,“海棠不是這樣種的,這土太細了,不容易排水,最好摻一小半河沙,才能長得好~”
李靖梣的臉就像被蒸汽撲了,熱騰騰地發起燒來。偏在這時候,眼睛裏又是一陣痛癢,不得不丢開瓦片舉手揉眼。
花卿關切道:“是不是戳到了?別用手揉,不然眼睛會瞎的,跟我來。”
向來強勢不肯示弱于人的皇太女,不知是不是聽了那句“眼睛會瞎”的警告,被吓着了,竟沒做絲毫反抗,乖乖地任由她牽回了房間。
按在水盆前坐好,花卿輕輕扒開她的左眼,用蠟燭照了照,稍微有點紅,“還好沒傷到瞳仁,只是進了些沙子。先掬着水沖一沖,邊沖邊眨眼。”她的語氣溫柔,行動也很有耐心,皇太女向來吃軟不吃硬,也就聽話地去俯就清水,掬水入目,感覺好了一點,起碼眼睛裏不癢了。
正要拿帕擦幹,一只手卻先一步将帕子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從眉骨開始,輕輕地拭了眼圈一周。李靖梣猝不及防,露出一臉的窘相。印象裏她已經很久沒被這樣擦過臉,上一次還是小時候被娘親拘在懷裏,半哄半就地給她洗臉。她,她憑什麽?
掙紮間又有一股涼風吹進了眼睛裏,皇太女呆呆看着她。後者端了她的下巴尖,像吹涼湯似的,将帶有一點玉蘭香氣的風徐徐地送入了她的眼簾。李靖梣霎時頭皮酸麻,身體僵硬,腦子也不好使了,忘了之前的種種糾結和下一步的正确反應。像一架生鏽的齒輪似的,咯吱咯吱地維持着心跳,不至于當場斷氣。
花卿很快松開了她,揚起燦爛的笑臉,溫柔道:“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好……還是不好?
她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的,鑽進腦殼裏竟然還有漫長的回音,
“你放心,今晚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若你擔心我洩密的話,那就照我頭上來一下,把我滅口好了。要不然,就把我眼睛挖出來,給你的花當肥料?”花卿托腮笑得歡實,那戲谑的語氣分明有恃無恐。
“随便你!”皇太女窘極了,迫不及待地就要逃。
花卿忙站起來道:“其實,白天的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看見她忽然停了腳步,總算沒邁出門去,花卿松了口氣,忙去枕頭底下拖出一個包裹來,拆開四個角,赫然露出了那失蹤的十二本失先賢文集。捧到李靖梣跟前,“喏,還給你。”李靖梣瞥了兩眼,詫異道:“你不是都撕了嗎?”
花卿笑容裏隐隐帶了絲迷惑性的狡黠,去角落裏撿起兩個紙團,分別拆開呈給她看。
李靖梣狐疑地接過,只看了一眼,就愣了,原來,她初時未細察,這紙團上的墨跡竟還是新的。且兩個紙團前後印的文字一模一樣,皆是文集中某一頁內容。如果她當時把紙反過來看一看,或是再拆一個紙團做對比,就能發現蹊跷,但她當時急怒攻心,哪裏會料想到這許多。
花卿笑道:“其實,這些書翻遍整個玉瑞都找不出第二套來,殿下能給我看已經是擡舉我了,我哪裏會舍得撕呢!何況,那些花兒本就是殿下的園中之物,殿下看不順眼,要拿它們出氣,我犯得着替它們鳴不平麽?”
皇太女不可思議地擰了擰眉頭,“你是怎麽做到的?”就算是複制一模一樣的文字,單個人閉門造車完成十二本的工作量,也不是件容易事。何況這裏并沒有印刷的工具,
“很簡單啊,”花卿從抽屜中捏出一張油膩膩的紙來,像布一樣攤在手上,中間有字的部分都是镂空的,部分文字在燭光的透射下呈金亮亮的顏色:“我在書上選了字少的一頁,描在紙上,用剪刀剪了一下午,剪出了個樣板出來,然後把樣板用油浸過,晾幹,覆在白紙上,用幹墨反複地來回刷,就成啦!”
皇太女至此無話可說了,只是暗暗心驚。這位花魁娘子單純無害的表情下,實則是對每一步人心的精準把握,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她很早就拿定了主意,自己只會拆其中一個,拆完也只會看其中一面,所以才提前布局,做出了這處處都是漏洞又處處都是障眼的迷局。而她就真的落入了她的圈套,一步步成了她手中的棋子,任她牽線擺布。
枉她自負占盡先機,說不定早已落入對方彀中。
花卿瞧她短時間內神色變了數變,不知她在想什麽。不過,八成不會想她的好就是了。她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殿下,您現在還懷疑我們是蓄意破壞籌糧嗎?”
李靖梣不言。
“還是說,您打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我們,只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
李靖梣瞥了她一眼,還是不表一句。
花卿嘻嘻笑道:“我就知道殿下其實早就胸有成竹了,那些什麽蕭王瑟王的,根本就不是殿下的對手。”
“少來給我戴高帽!”李靖梣忽然嗆她,心中郁悶難消,攢了一肚子火。
花卿卻不怕她,“殿下,恕我直言,今個那道敕旨一下,我估摸着這江南糧商界的風都要刮到蕭王府了吧?接下來殿下籌糧豈不是更加麻煩?”
李靖梣白她一眼,氣極反笑,“花卿姑娘有何賜教?”
“呃,我哪敢賜教啊,”花卿忙喝了口水,撇清自己,但又湊過來指點迷津道:“但我聽說啊,這秦大官人和這位蕭郡王私下曾有些往來。或許會知道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事哦。”她用了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詞。企圖勾起李靖梣最大程度的注意。
李靖梣聽出了她的弦外音,卻故作不在乎,“那又如何,他敢現身指證蕭王嗎?”
花卿似乎就等她這句話,急切道:“他現不現身沒關系啊,據我所知,他手下的業務都會經由一個大管家打理,他平時不怎麽管賬的,就是一甩手掌櫃。涉及蕭王府的隐私,這位大管家一定比誰都清楚。”
李靖梣若有所思:“這位大管家是誰?現在何處?”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李靖梣以為她說得是自己,露出懷疑的目光,花卿卻搖搖頭,笑眯眯地揭開謎底:“大管家就是孫啞叔。正在殿下行宮裏關着呢!”
“什麽?”李靖梣聞言驚訝地站了起來,先是震驚,而後不可思議,繼而恍悟。迅速地掀開房門,走了出去。花卿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暗忖今晚是別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