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京門遺孤
“雲栽,你會不會覺得,我們這樣做不好,有違世俗人倫?”
被熱氣蒸紅臉的李靖梣第一次伏在浴桶邊跟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交起了心。聲音帶着一絲連自己都解不開的惶惑。
暮雲栽拿着蘸了水的毛巾給她抹背,隔着氤氲的水汽,動作輕柔舒緩,仿佛在擦拭一塊珍貴的美玉,特別肯定地說:“當然不會啊,恰恰相反,雲栽覺得花卿姐姐是天底下和殿下最相配的人。”
“為什麽?”
“因為只有她能夠讓殿下發自內心的笑起來呀。自從先皇後和太子去世之後,殿下很久都沒有笑過了,但是遇到了花卿姐姐以後,您整個人都愛笑了,就像被陽光照着渾身暖融融的。”
“是嗎?有……那麽明顯嗎?”李靖梣覺得她肯定誇大了,自己怎麽感覺不出來呢。好像最近心情是有一點不錯,但也沒到她形容的好像換了一個人的那種地步吧?顯得自己之前有多麽不愛笑似的。
雲栽哂笑道:“有。不單我一個人發現了,東宮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連最嚴肅的顧冕大人都私底下問過我,殿下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麽好事情了?”
“那你怎麽回答的?”李靖梣幾乎想象不到顧冕會關心八卦的樣子,印象裏他總是瞪着眼,比東宮門前的大獅子還要嚴肅。
“我說,殿下最近剛學會彈一首好聽的曲子。”
李靖梣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松了口氣,洗完澡後,在書房裏坐着閑閑地翻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睛不時往窗外瞄一眼,雪都停了這麽久了,就算出門沽酒也該回來兩三趟了,練個劍有必要這麽久嗎,有點不大高興了。
一會兒,花卿和雲種總算踏雪而歸,暮家兄妹隔窗跟李靖梣見禮後,一起回了東邊客室,花卿則直接回了主屋。雖然是極小心地開關門,仍舊帶了一身的寒氣進來,她怕冰到李靖梣,一直等到自己徹底暖和了,才急急忙忙地奔向她懷裏貼身抱了抱。
“靖梣,我好高興啊,明天帶你上山見師父吧,順便賞一賞山上的雪景。”
李靖梣眸光微微一動,遲歸的怨氣早在她進來時便不見了,枕在她肩上,好像枕着一團暖融融的棉花,舒服地點了點頭。
“這次是誰贏了?”
客舍外,兩串腳印緊追不舍,雲栽一直追着哥哥要切磋結果,準備在他回答“花卿”後,好好奚落一下驕傲又自負的哥哥。
誰知雲種面無表情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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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雲栽對這個結果有些失望,“花卿姐姐怎麽會輸給你呢?”
看着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雲種沒好氣道:“她也沒輸。”
“咦?那是誰輸了?”
雲種突然沒好氣地關上了門,把她拍在了房間外。
一個時辰前,就在不遠處那片銀裝素裹的桃花林裏,兩個年輕人剛剛切磋完武藝,雙雙累倒在雪地上。雲種抱起事先擺在那兒的酒壇,拆開封口,仰面猛灌了好幾大口,一把抹幹淨嘴巴,就要遞給花卿。
花卿搖搖頭,“我已經戒酒了。”
雲種笑笑,忽然開口:“我喜歡殿下,從認識她的第一天就喜歡。”
花卿楞了一下,微微笑了,“看得出來。”
“我也喜歡你。”
花卿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到,這人是什麽腦回路?
“不過,不是那種喜歡。”
松了口氣,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單相思不易啊!
“所以,不管你是誰,是秦濁還是花卿,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照顧殿下,我也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們。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辜負了她,不管距離有多遠,我都會前來取你性命!”
花卿心裏微微有些感動,扭頭看着那個男人把整壇烈酒幹掉,眼角流出兩行冰涼的淚,不覺竟有些澀然。
次日一大早,花卿就拉着李靖梣到羊角山上探望師父。
對于那位只有耳聞、素未蒙面的花卿師父,李靖梣在心裏大體勾勒了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形象。所以,當看到半山腰出現一座古樸破舊的寺廟時,皇太女詫異地住了腳,以為走錯路了。
一個八九歲的光頭小和尚從門裏迎出來,熱情地喚身邊着了男裝的人“小師叔”,然後忽閃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李靖梣不動了。
花卿敲了敲他光禿禿的腦殼,“看什麽呢,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吧?今天我帶了個朋友來,想要見一見師父。”
“哦,”小和尚回過神來,回答小師叔的問話,“今天有幾個施主來找師公談禪,還沒走呢!我去禀報師公一聲。”
“先別忙,等他們談完再說吧,我們先到房舍歇息一會兒,爬了半天的山累死了。”
說完拉李靖梣進了自己以前住的僧舍。
李靖梣在房間裏參觀了一圈,見桌子上擺着木魚、念珠等佛門之物,表情已經不能用詫異,而是詭異來形容了。欲言又止了幾回,有些不确定地問:“你以前……是個……小……和尚?”
“是啊!”花卿很輕松地承認了,“我七歲的時候就跟在師父身邊修行了,那時候師父帶着我和師哥到全國各地雲游,長了好多好多見識,後來我們就在羊角山安頓下來。我和師哥每天跟着師父參禪打坐,習武誦經,另外,每天輪流撞鐘,日子過得很平靜。”
李靖梣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消化這個萬萬沒想到的事實。
“所以,你說得吃百家飯,是指化緣?”
“嗯哼。”
過了一會兒,她奇怪地問:“那你為什麽是小和尚,而不是小尼姑呢?”
花卿明白她的困惑,翻了個嫌棄她大驚小怪的白眼,“拜托,收養我的師父是個和尚,帶個尼姑在身邊很不方便,會被人說的好不好!”
“那你師父為什麽要收養你?”她問起來沒完沒了了,岑杙倒也耐心回答:
“嗯——記憶中師父是我爹爹的故交,七歲那年,我家裏發生了一場變故,來了一夥強盜把爺爺奶奶爹爹娘親都給害死了,是師父打着為我家人超度的名義,潛進我家将我打扮成一個小和尚帶了出來,救了我一命,然後我就一直跟在師父身邊了。”
李靖梣沒想到她的身世是這樣的,她以前從來沒有提起過。
“那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我那時還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她随性地搖搖頭,李靖梣看得出來,她不想深談這個話題。
李靖梣沖她勾了勾手,“過來,讓我抱抱你這個小可憐。”
“什麽嘛,誰是小可憐,我才不可憐。”
“這麽小就出家當了和尚,怎麽不可憐。”李靖梣才不管她抵不抵抗,把她摟在懷裏溫存了一陣。摸着她束發戴冠的後腦勺,聯想進門時那個叫“清松”的小和尚,他的腦袋是光禿禿的,本着試一試的心理問,“欸,我問你個問題哈,你當小和尚的時候……剃度了沒有?”
“廢話,當和尚哪有不剃度的。我要是不剃度就扮成小和尚,那些強盜也不會信啊!”
“噗嗤!”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她親口說出來,皇太女還是沒忍住笑了。半個身子伏在榻上,笑到不能起身。回頭看到花卿一臉懵的表情,自動濾掉了她那頭烏黑的頭發,腦補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一下子又撲回榻上,笑得腰肢都要散架了。
花卿抽了抽嘴角,看她笑得如此明目張膽、死去活來的樣子,有點後悔帶她上山來了。
“嘁,誰還沒有個過去啊,我就不相信你生來就是長頭發的。”
李靖梣往後擺手,“你……你,快別讓我看見你!哈哈哈哈!”
午間,李靖梣終于見到了花卿的師父,閑雲大師。雖然沒有預料中的仙風道骨,但看到他胡子花白、面容慈祥的清瘦模樣,下意識得就覺得這是一位得道高僧。後來,果然如此。
從容和大師見禮,在花卿的手語翻譯下,李靖梣和大師順利攀談起來。半個時辰後,她竟有一種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的感受。
“大師佛法精湛,學問高深,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栖霞寺裏一位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玄喑大師,他,也是一位啞僧。”
探究的目光掃過去,玄喑大師臉上平靜安寧。
這次花卿沒等師父的手語回複,就搶着說:“玄喑大師就是我師父。”
“原來如此,真是失敬了。”
李靖梣雖然早就猜到一二,得知真相時心中仍難免訝異。
玄喑大師曾是京城千年寶剎栖霞寺裏的有道高僧,今年八十有二了,因為生來不能言語,無法在衆人面前宣揚佛法,年輕時多次被寺廟掃地出門。中年時幸被栖霞寺方丈玄密大師收留,雖口不能言,但能著書立說,傳佛于世,頗受世人尊崇。難得的是他文武雙全,好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十三年前他突然離開栖居了數十年的栖霞寺,領着徒兒出外雲游,從此一去不歸,世人皆傳他已圓寂,沒想到他會在這間羊角寺裏定居。
忽然,她腦海中飛出了一個閃念,十三年前,那不正好是花卿七歲的時候嗎?玄喑大師正是在這一年收養了花卿,這和他突然離開栖霞寺有關嗎?
離開禪房後,李靖梣一直在蹙眉思索這個問題。花卿見她眉頭不展,知道她有很多困惑,趁沒有人的時候,捧着她的臉長長地一吻,讓她回了神。
“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如果可以回答,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靖梣想了想,“你父母是不是京城人士?”
花卿神情略頓了頓,“也不算吧,他們祖籍不是京城,但是卻在京城呆過。”
“那你……”
“可不可以不要問我父母的事情,我現在還不想說,也記不大清楚了。”
李靖梣見她神色黯淡下來,連忙攥住她的手,“好,我不問了,你別介意。其實,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你既然不想說,那我以後便不再問。”
她說到做到,日後便沒有再提起。
下午花卿領着她到山上賞雪,站在羊角山的最高峰上遠眺,能看到整個康陽城的全景。康陽既然被稱為小京都,自有不輸給京都的繁華。一眼望去,四方城郭綿延數裏,棋盤街巷樓榭林立。如果不仔細去分辨,還以為看到了建康呢!
而且從這兒看康陽縣城,和從栖霞山遠眺京師的視角竟然出奇相似,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玄喑大師才在此定居呢?
人都是思鄉的吧,既然思鄉,為什麽不肯回去呢?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當小和尚的法號是什麽?”
“我的法號叫祖诤,我師哥叫祖諒。”李靖梣聽她一直口口聲聲提師哥,但好像由始至終不見人,便問:“那你師哥呢,怎麽不見他?”
“他因為做了一些錯事,被師父逐出師門了。”說到此事,花卿眼裏流露出一抹暗淡之色。
李靖梣試着問:“是什麽錯事?是犯戒了嗎?”
“嗯。”
“哪一戒?”
“佛門第一戒,不殺生戒。”
李靖梣心中略略領會了,不再深究,反問:“為什麽你破了那麽多戒,沒有被逐出師門呢?”
她印象中花卿、秦濁可是把佛門戒律都犯了個遍,除了不殺生戒,她哪樣沒沾啊?包括色戒!想到昨日被她折騰得渾身無力,李靖梣的臉竟然悶悶一紅。
“因為我十三歲就還俗了啊!”花卿似乎知道她在擔心什麽,笑眯眯道:“放心,咱倆的關系完全是正當的,你不用擔心亵渎了佛祖。”
“呸!誰擔心了?”
坦白說,想到她曾是個小和尚,李靖梣心裏确實覺得怪怪的,有點羞恥,有點慫,但是不肯承認。
“你确定已經還俗了嗎?”再三确認。
“确定!确定!現在我只守第一戒,其餘戒條,适時選擇守還是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