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濁水倒流

不過,因為顧青本身就是一個啞女,其他人對于“岑夫人”自回府後就冷着臉蛋不置一詞的表現也并未察覺有何異常。

只姜師爺因為這幾天穿衣太厚,捂了一身痱子出來,晚飯前來找“岑夫人”讨藥,大倒苦水說什麽“終于把那尊破壞四季變化的瘟神上差給送走了”,還說“我看夫人自從上差那裏回來後氣色就不大好,一準兒是給那冰疙瘩凍着了”,并給出自以為是的理由:“據我目測,但凡靠近那冰疙瘩三步以內,必定要被她的寒氣所傷,我和岑大人經過切身體會,都深受其害,像夫人這般柔弱善良的女子,以後碰到這號殺傷性極強的病人,一定要先做好自我防護,以免被對方的煞氣所傷”,雲雲。

岑杙很想挖個地洞鑽進去,表示自己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岑夫人”聽完所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了裏屋,不一會兒就拿了一盒可疑的“痱子粉”出來,交到了姜師爺手中。岑杙看姜師爺樂不可支地離開,也不敢問那盒子裏裝得是什麽,只能在心裏替他默哀。

是夜,前院如期傳來姜師爺的鬼哭狼嚎。出于愧疚心理,岑杙拉着不是很情願的李靖梣到前院去探望了一下姜師爺。一進屋子就被裏面那混合了胭脂水粉和花椒面兒的刺鼻氣味兒嗆了一下。岑杙詫異地看了眼李靖梣,用唇語笑問:“你摻了多少花椒?”李靖梣不自然地別開臉,不肯理她。

外間,姜師爺光着脊背趴在塌上,背上紅得跟火燒一樣,臉上肌肉一哆嗦一哆嗦的,不停地抽吸。十五歲的大兒子姜小莊正撸着袖子用土方法西瓜皮給父親擦背。姜夫人手裏抱着個奶娃在旁邊板臉數落,見岑杙和“顧青”一起過來,連忙熱絡地打招呼。

岑杙說明來意,“是這樣的嫂子,顧青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妝臺上一盒最新調制的花椒藥粉不見了,但這盒松花粉還在,剛才聽到姜大哥的叫聲,才驚覺下午誤拿了花椒藥粉給姜師爺,趕緊催我來換回,還硬拉着我來跟姜大哥賠禮道歉。實在是對不住啊!姜大哥,你沒事吧?”

姜師爺擡頭呆呆地注視了她半響,兩眼一翻,當場暈厥過去。

姜夫人忽然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沒事兒,沒事兒。這都是他自作自受,大人、顧青不必放在心上。其實,我早就聞到那粉味不大對,勸了他好幾次,但這個榆木腦袋偏不信邪,死跟我犟,還說我婦道人家懂什麽,這是從夫人那兒讨來的粉,還能有假?我就在旁邊看着他抹,看他能撐到幾時,結果不到半個時辰就受不了了,哈哈。這就叫愚昧!不聽婦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還得好好感謝顧青,有了這次教訓,看他以後還長不長記性了!”

因為顧青平日待人和善可親,連只螞蟻也不舍得踩死,姜家夫婦根本不會想到她會故意使壞。所以,對李靖梣依然喜愛有加。岑杙咧咧嘴,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把李靖梣帶到身前來,李靖梣雖然有點別扭,不過還是乖乖地從袖口裏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來時岑杙塞給她的,裏面裝了真正的松花粉,擱在了榻旁的小幾上。

那姜夫人真是喜歡顧青喜歡得緊兒,離別在即,拉着她說了好一會兒體己話,不過,由于見識有限,她所說的無非是一些相夫教子之類的,和李靖梣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去。難得李靖梣能好脾氣地聽她說完,不露一絲不耐煩。可是後來話題慢慢變味了,拐到了生養孩子方面,姜夫人覺得兩人成親至今還沒有孩子,很替她們着急,說等“顧青”将來有了孩子一定要通知她,她好給孩子做兩件衣裳,随後竟然給她賣弄起了生養孩子經驗。連岑杙一旁都聽着尴尬,何況李靖梣。她見時候不早了,姜師爺也醒了過來,趕緊把事先準備好的房契、地契交給夫婦二人,說是作為這三年來姜師爺幫了她不少忙的報答,然後不管他們二人如何推拒,直接放在桌上,拉着李靖梣就往後院去了。

岑杙邊走邊提心吊膽地說:“你別放在心上,那姜家嫂子一輩子都在生養,孩子都有七八個了,她同任何人講話,話題都離不開孩子,她……”

“我為什麽要放在心上?”李靖梣突然摔掉她的手,諷刺道,“你們生養幾個孩子關我何事?本宮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孩子,如何生養,又關你何事!岑大人最好放明白一點,安守本分一點,護送本宮回京才是你職責裏的事,其他事情,不該管的就不要管!”

她的冷漠和疏離是意料之中的,不管是言語上還是表情上,都盡可能做到把尖刺磨得更鋒利,以期能把對方紮得頭破血流。如果不是其中某句話被岑杙竊取了一絲賭氣的成分,她幾乎要被她奪人的氣勢壓垮了。

“我沒有要管,我只是怕你多心。其實我和顧青的關系并非你想象的那樣,她并非我的妻子。我們也從來沒有拜過堂。”說出這句話時,她突然就松了口氣。上了一級臺階,觸到她冷冽的目光,立即又退了一步,抿緊了唇,不知該從何說起。

“多心?”李靖梣像是聽到了一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由內而外地冷笑:“你該不會以為本宮還會在乎四年前吧?岑大人好歹在龍門縣飲了三年的濁河水,可曾見過河水有一日倒流?”

岑杙眼眶紅了一圈,沒有答話,事實上也無話可說了。四年前釀就的苦果,本以為囫囵吞下就可以安然無恙,不料,現實一記重拳打來,那些本就無從消化的苦味,一碎就成了千塊萬塊,蔓延進四肢百骸中,該有的痛苦真是一絲也沒有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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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不該期待說出那句話會有不同的結果。康陽的灰燼已冷了四年,就算是再熾熱的火星子,如今也已經寂滅了。

李靖梣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她們絕無重來的可能。為此她甚至願意在僞裝成顧青的時候,當着所有前來送行的龍門縣老百姓的面兒和她牽手,極力表現出夫妻恩愛的樣子,對她體貼有加。但是,一旦周圍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她就變成了生人勿近的李靖梣,視她如同無物。

家仆老陳在前頭駕車,見她一直坐在車頭,不進車廂,有些奇怪,“大人,外面風塵大,您還是進車裏吧!”

“沒事兒,裏面熱,我出來坐會兒,順便看看路上風景。”岑杙倚着車門,百無聊賴。前面騎着馬兒探路的姜小莊回來了,告訴他們前面有片林子,還有條小河,中午,他們可以到那兒休息,等日頭過了再趕路。

岑杙點點頭,瞧他滿頭大汗,就把水囊丢給他。順便和他聊起天來:“咱們現在離龍門也有三十裏了,到京城還得有好幾十個三十裏,你想不想家?”

姜小莊眼一紅,随後就大聲說:“雖然想家,但是能跟着大人和夫人一起進京,小莊比什麽都高興。小園就羨慕我能跟着大人,昨晚哭了一宿求爹娘讓她也跟着一起來,但爹娘沒有答應。”

“那你想不想讓她一起進京?”

姜小莊又失落地低下頭,說:“想!但是爹娘說她是個女兒家,不能輕易出門!”

“誰說女孩家不能出門的!”岑杙反駁,“等咱們到了京城安好家,我就寫信給你爹娘,讓小園也過來。到時候你們兄妹在一處,就可以互相照顧了!而且,顧青如果将來在京裏繼續行醫,可少不得她這火眼金睛!”

“大人說得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太好了,小園一定高興壞了,我替小園謝謝大人。”

岑杙笑了起來,“你也別大人大人的了,叫我岑哥哥吧,你們平時叫青姐姐叫得挺歡實,怎麽輪到我就成大人了?我看起來很吓人嗎?”

“不是!”小莊腼腆道:“只是大人和我爹娘一個輩分的,我們不敢叫!”

“這是什麽理兒,我和你爹娘一個輩分,青姐姐倒和你們一個輩分,這樣算來,那我比你青姐姐不是還高一個輩分?”

“這?”小莊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真是傻小子!”岑杙笑他。

姜小莊随即意識到大人是跟他開玩笑呢,笑出了兩顆憨憨的兔牙,幾乎算是姜家一家老小的标志了。岑杙笑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顧青,不知他們走到哪兒了?有沒有遇到危險?

李靖梣坐在車裏本就悶熱,聽前頭的人不停聒噪,開口顧青閉口顧青,心中更添一把無名燥火。到了林子裏,岑杙喚她下車休息一會兒,剛把手伸過去,就被她不客氣地一把拍開。岑杙揉揉受痛的手,頓時又不知道哪裏得罪她了。

小莊幫老陳把幹糧拿出來,正想給兩人遞過去,但是見“顧青”臉色不善,就沒敢送,心裏奇怪青姐姐這趟出門,跟變了個人似的。不僅不愛笑了,身上氣壓極低。

出門時對岑大人還好好的,後來态度越來越差。他覺得肯定是岑杙惹她不高興了,至于岑大人到底哪裏惹到了青姐姐,他也不知道,就見兩人一路争執到了小河邊,又從小河邊争執到了小樹林。岑杙一直試圖跟青姐姐解釋什麽,神色焦急,但青姐姐腳步匆匆就是不理會。

後來她似乎是放棄了說服她的打算,攥着拳頭無力地站在原地,望着她往林中越走越遠,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寧願冒着被風卷走的危險,也要與過去的牽絆一刀兩斷。

她哽了哽喉嚨,大聲叫小莊,“你去保護她,不要讓她走遠了。”

小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聽命行事,聞言,立即背上劍往“顧青”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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