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善惡之念
“大人,是那三個人!”
待李靖梣和小莊走遠後,老陳忽然悄聲對岑杙道。不遠處有三匹馬兒馱着三張生面孔,朝河邊這邊走過來。根據老陳的觀察,他們自龍門縣開始,就一直跟了他們一路。
岑杙臉色很不好看,“你在這裏看好馬車,我去跟他們打聲招呼。”
“大人!”老陳一臉慌張。
“放心,如果他們是強盜和劫匪的話,一路上有太多機會可以下手了。再說了,你難道不想弄清他們到底是誰嗎?”
岑杙心裏有氣,正想找幾個人撒氣。仰頭灌了一口水,便騎上姜小莊的馬,朝那三個人停歇的地點奔去。
那三個漢子正在河邊取水,其中一個脖子和腦袋一般粗的矮壯個把水囊遞給中間那身長八尺有餘,方臉含威的漢子手中,抱怨道:“二哥,咱們已經跟了這輛馬車半天了,到底要跟到什麽時候?那皇太女可是朝東走了一天了,咱們再不攆就攆不上了。”
那八尺男子抓着水囊,虬枝一般蒼勁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虎口位置磨了厚厚的繭。手腕上那串褪了色的棕紅色的佛珠格外顯眼。
聞聲淡然道:“不急,他們跑不了!”
另一位顴骨突出、面頰凹陷的瘦高個也說:“四弟莫急,二哥說得對,就讓那姓裴的先動手,咱們犯不着替他打頭陣。”
矮壯個道:“可是,我想早點替大哥報仇!”
“等咱們将來有了自己的地盤,你還怕為大哥報不了仇嗎?”
“可是,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咱們已經整整等了三年了。”
“已經三年了,還怕等這一會兒嗎?”
兩人正争執着,中間那方臉漢子忽然舉了下手,矮壯個和凹臉男便不說話了,一齊順着他的視線朝前看去。就見一個二十來歲的俊俏公子打馬從林子裏走來,不是岑杙是誰?那矮壯個和凹臉男不約而同得背過身去,壓低了遮陽的帽檐,裝作叉魚的樣子,避免過于突出的形貌特征暴露身份。
方臉漢子雙眼微眯,嘴角勾起一絲其意不明的笑容,看着來人慢慢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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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壯士是要打哪兒去?”
岑杙勒住馬兒,居高臨下得看那男子,覺得他的面貌有些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腦海中快速搜索有關于他的印象。
“小師父,不認得我了嗎?”
岑杙腦子裏叮得一下,對這個稱呼既陌生又熟悉。第一反應,難道他是舊人嗎?
“你是——?”
他摘下了頭上的鬥笠,“我是顧山,想來你已經不認得我了罷!十三年前承蒙小師父及尊師、令師兄救我性命,在下一直感激不盡,不知尊師如今體還安健?”
岑杙心底一沉,知道他是誰了。
十三年前,她還在羊角寺裏修行,有一天早上,寺門突然被人用力砸響,她打開門後就看到一個衣服上沾滿鮮血的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給她磕了好幾個響頭,嘴巴一張一合,眼裏滿是模糊的哀求的神色。
她把她扶起來,她就急切得拽着她的袖子,空張着嘴巴發不出聲音,用唇語不停得說:“救……救……”
“你是說救命?”
她拼命的點頭,情急之中,拉着她就往山下跑。祖诤被她帶到了半山腰處的一處隐秘山洞,在山洞裏,發現了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
那個人就是顧山。
而那位給她下跪的小姑娘,就是顧青。
他們是一對從北方逃難來的兄妹。因為連年的饑荒,他們的父母親人都餓死了。為求生路,二十歲的哥哥帶着十歲的妹妹,一路乞讨着來到康陽縣。白天哥哥就去各個地方做短工,晚上就和妹妹住在破廟裏。有一天妹妹凍病了,他抱着妹妹去找大夫看病,但是他們沒有錢,被當成叫花子拒之門外。于是他便萌生了惡意,拿刀逼着大夫給妹妹看病。也是他們倒黴,康陽縣那麽多好心腸的大夫,偏偏被他們遇到了心腸最歹毒的一個,那大夫欺負他們不懂醫理,就給顧青配了一劑啞藥,當着千恩萬謝的顧山的面兒,給他妹妹喂了下去。
顧山前腳抱着妹妹回到破廟,官兵後腳也跟到了。顧山這才知道那大夫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已經報了官,并且一路派人跟蹤他們到了破廟。
顧山不想被抓,就和官兵奮力扭打,被打得遍體鱗傷。但是他仍舊憑着一股駭人的蠻力抱着妹妹從包圍圈中沖了出來,一路逃到了羊角山上,躲進了山洞裏。
當顧青敲開寺院大門時,他們兄妹二人已經在山洞裏躲藏了一天一夜。顧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顧青被凍醒了,頂着昏昏沉沉的身體爬了好幾個時辰的山路,終于摸到了羊角寺的寺門。
後來祖诤上山叫來了師哥,兩人一起把顧山擡進了寺裏,師父幫他治好了傷,但是顧青的聲音再也回不來了。顧山醒來後,抱着變成啞巴的妹妹大哭一場,哭得肝腸寸斷,她和師哥在窗外也跟着啪嗒啪嗒得掉眼淚。
但是,年紀小小的顧青并沒有哭,相反她還旋着兩個梨渦,用手不停得給哥哥抹眼淚安慰哥哥。
為了報答羊角寺師徒的救命之恩,顧山傷好後在山上住了半年,幫他們挑水、砍柴、洗衣、做飯,只要能幹的活他都幹。他還請求師父教他習武,但是師父不肯教,他就趁着師兄弟習武的時候偷學。他天分不高,但很能吃苦,比玄喑大師的兩個漫不經心的徒弟都能吃苦。師哥曾悄悄跟她說,不出十年,這個人一定能成為玉瑞的一流高手,祖诤想起有次半夜起床,在後院看到的那個光着脊背單腳蹲立在樹下練習定力的如雕塑般的人影,以及他頭上高懸的一根打磨成錐形的尖銳巨石,覺得這個期限還要再縮短幾年。
那是一幅至今想來都令人心驚膽戰的畫面,懸石的繩子另一端就系在他的膝蓋上,在他手觸不到的眼皮子底下打了一個活扣。随着時間的流逝,那活扣自己在慢慢滑動開解,而巨石也在頭頂一點一點往下墜,帶着樹杈都心慌意亂得顫抖。祖诤毫不懷疑,只要他的腿稍微動一下,那活扣就會飛快松解,頭頂的巨石也會毫不猶豫得刺下來,當場刺穿他的頭顱。
而他想要得到解脫的唯一方式,就是一動不動,看着活扣中的繩子慢慢滑到極限,錐石慢慢接近他的頭頂,近到可以用雙手擎住巨石,讓自己活下來。
他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手段逼迫自己奮進,羊角山上的師徒三個都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師父曾經試圖度化他,讓他白天跟着師兄弟一起念經,可惜沒有用。他的身心已經被複仇的火焰填滿。
半年後的某個夜晚,他悄悄得離開了羊角寺,臨走前帶走了師父送給他的一串佛珠,也留下了他唯一的妹妹,以及堆得滿院子都是的三年也用不完的木柴。
次日,康陽縣發生了一起聳人驚聞的滅門慘案。
顧山從此開始亡命天涯。
在十幾年的杳無音訊後,岑杙想不到會在這裏再見到他。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的他已經徹徹底底得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
他的面貌已經和從前有了較大的改變,曾經那雙又圓又憨的虎眼,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小半個瞳仁,令他的目光多了絲殘忍無情。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是“豐陰七雄”老二顧人屠的标志,被一顆一顆無比清晰得畫在了通緝畫像裏。據說他每次殺人前,都會先撚動佛珠,撚幾個珠子就殺幾個人,從來不多殺一個,也不少殺半個。
他看着岑杙,佛珠安然無恙得挂在手腕上,是師父當年送給他的那串,已經掉了色。
岑杙抑制住心中的齒冷,聳了聳眉毛,“顧兄這些年确實滄桑了不少,難得還能一眼認得出小弟,煩勞挂念了,家師一直好。只是顧兄當年不辭而別,讓我師徒三人着實一頓好找,不知這些年來顧兄于何處謀生?怎地也不稍個信回來?”
“區區肉身,何敢言及謀生,只是不死罷了!”
岑杙無言。
“倒是小師父,士別三日,已經高居廟堂、前程似錦了。”
“不敢當,在下也只是謀生罷了。”
岑杙無意同他啰嗦,如今他在此地出現,想來顧青那邊應該還是安全的。既然顧山就時顧人屠,那麽他身後那兩位不出所料,就是“七雄”剩下的兩雄,老三孔蠍子和老四張蛤|蟆。
她略略猜到了他們一直跟着他們馬車的原因。想必這顧人屠從龍門縣打聽到了自己和顧青的關系,特地跟來看望妹妹的,她們這層關系怕是連她這位親哥都給騙了。
岑杙扶額,真是世事難料。她為李靖梣謀劃了那麽久,想把顧人屠引到顧青那條道上去,結果,他還是不期而然得跟着她們走到了這條道上來。
盡管這方式有點始料未及。
她的心中不禁五味雜陳。如果顧青和李靖梣此刻沒有調換身份,她或許可以讓顧青拖住顧人屠,直到另一條路上的李靖梣安全為止。
而如今,如果讓李靖梣去拖住顧山,風險太大了無異于羊入虎口。但是如果不拖住他,他就會掉頭去對付裝成李靖梣模樣的顧青。
顧山去對付顧青?這對顧青來說太殘忍了,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是顧山如果不調頭去對付顧青,李靖梣的安全就沒有辦法保障。
岑杙恍惚覺得自己觸到了之前同顧青開玩笑假設的那座二取其一的天平。如何決斷,成了大難。
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如此自私,如果今天不是顧山要去對付顧青,但凡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不相幹的人,她都會毫不猶豫得選擇讓顧青去冒這樣的風險,而不是李靖梣。
李靖梣的命就真的比顧青重要嗎?“不,她只是對我很重要,沒有她我會死。”岑杙如是想,她從來不認為李靖梣的命真的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有多大幹系,她是比她的兄弟們都出色,更适合做皇帝,但皇帝不見得她不做就不行。是她自己沒她不行。
她以自己的好惡來決定別人的生死,這看起來實在是荒唐可笑!可是面對這樣的荒唐,顧青為什麽還會甘願去赴呢?
“一別十三載,不知當年的故人可好?”
顧人屠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中來,岑杙的腦袋快速運轉着,思考如何把兩邊的風險降到最低,臉上卻不露聲色:
“她很好,顧兄走後,師父給她找了一戶可靠的醫藥世家當了個幹女兒,學了一身懸壺濟世的本領,這些年來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少有人不喜歡她的。只是她的心腸還是和從前一樣軟,不管誰來看病只要說自己家裏沒錢治病,她就不收人錢,還給人免費送藥,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有意賴賬不還。因此她的生意通常只賠不賺,手中也沒有多餘的錢,不過,好在她樂在其中。”
顧山聞言竟露了一絲微笑出來。岑杙想來不免寒心,顧青救了這麽多人,怕遠不及她哥哥殺得人多。
顧青,可憐的顧青,她從未作過惡,可所有人作惡的後果竟都要她來承擔。如果顧山當年沒有拿刀威逼那位大夫,便也不會激發他心中的惡念,顧青或許就不會被毒成啞女。顧青沒有被毒成啞女,顧山也許就不會瘋狂報複,以至走火入魔,成為如今的殺人狂魔顧人屠。如今顧人屠又要把屠刀揮向自己的妹妹,只因她岑杙的一時好惡,竟差點又讓她做了無辜的犧牲品。
不!她絕不能讓這樣的悲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