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藺知宋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只知道, 不論是什麽,在那個時候他都應該在荀白露身邊的。
在他上飛機之前,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來自羅岩。
接通後, 羅岩許久沒有說話, 藺知宋當時正處于慌亂的狀态,沒有那麽好的耐心, 跟羅岩說了聲後, 就準備挂電話了。
羅岩十分緊張的叫住他:“你等等!”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還記得, 上次我說我好像見過你太太嗎?”
“我想起來,我是在哪見過她了。”
那已經是十年前了。
羅岩去附中找自己的姑姑拿一些東西, 當時天色已晚, 學校那片除了開着的小店亮着燈, 其餘地方又靜又黑。
拐過某條小巷時,他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音,夾雜着狂亂的笑, 羅岩走的越來越近, 某些詞彙也變得真切些。
在聽清後, 他就知道巷子裏發生着什麽了。
在離巷口還有十米左右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慘叫,沖入耳膜, 尖銳痛苦到極致, 叫他渾身僵滞。
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性聲音。
過了會, 一群女生從巷子裏走出來, 她們依然笑容猖狂, 打扮豔麗, 讨論着拍攝下來的照片,伴随着辱罵。
笑容最燦爛的那個人,羅岩認出來了,她是藺知玟。
因為大家家境都屬于不錯的那種,平時總有些來往,怎麽樣都見得到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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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想要給自己惹事,牽扯進去會有多少麻煩他不知道,理智告訴他不要多管,哪來那麽多善良的人,大多數的人,本質上是自私的。
他想裝作什麽都沒看見聽見的離開,腿如灌了鉛一般的,沉重的往前走,一步步,直到巷口。
終究是沒有忍住,羅岩往那裏看了一眼。
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靠在牆上,手臂無力的垂着,小巷陰暗,加上頭發遮擋,根本看不清她的臉。
她的裙擺印着紅色的薔薇花,有些部分,羅岩分不清是血還是紅色的花。
就算自私,也仍舊保留一絲善念,人終究是人,并非冷血動物。
羅岩朝着那處奔去。
離得近些,他才看清她身上的傷。
無袖連衣裙将纖細手臂露在外面,猙獰的傷口将纖細潔白污染,她小腿處鮮血淋漓,各種傷痕交錯,但是傷口并不深,她身旁還留着荊條,大概是被那些抽出來的。
脆弱,渺小,好像下一秒就會離開。
羅岩當年也才二十出頭,被家中保護的比較好,遇到這種事處理的不算好。
他蹲下身,咽了咽嗓子,顫着聲問:“要,要幫你報警嗎?”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否還是清醒的。
羅岩正要打電話的時候,她忽然伸手,很艱難的拉住了他。
“不用。”她說話都費勁,喉嚨都是啞的。
“能,麻煩,你送我,去,醫院嗎?”她斷斷續續說着。
羅岩連忙點頭:“好好,那,我扶你起來。”
那一路,羅岩都沒有看到她的樣子,她的頭發沒有很長,只到鎖骨上一點,但是一直都貼在面上,也許是被汗浸濕了。
羅岩沒聽到她發出一點聲音,哪怕那些傷,看着都觸目驚心。
在醫院,他讓她在診室裏處理傷口,費用什麽的,都是他去繳的。
排了很長的隊,等到他回來時,女孩子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白裙子上依然血跡斑駁,可她很用力的挺直了背,将一沓現金交給了他。
那是她方才跟別人換的。
她向他鞠了一躬,道:“這位先生,謝謝你,你是個好人,今天,麻煩你了。”
那一刻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羅岩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小人,面對那樣的情況,依然想着退縮。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聲謝。
“我……”
“我不能太晚回家,所以我得先走了,再見。”
只在她擡頭的一瞬,羅岩才看見她到底長的什麽樣子。
一張美麗的臉上,寫滿了平靜,好像這些事,她都已經經歷過千百遍。
她看着,似乎并不大,應該還是個學生。
那席帶血的白色印薔薇花的裙子,逐漸消失在了眼前。
最初的幾年裏,羅岩常常會想起她,記不清樣子,最深刻印象便是那裙子。
他初入畫壇時,因那條裙子得來的靈感而創作的畫,讓他拿下了繪畫生涯中的第一個獎項。
後來,得過的獎越來越多,成就越來越高,再沒有人提起那副畫作,他也就漸漸忘記了。
可就在今天,他不知怎麽回事,開始看起了自己的往昔畫作,恰好看到了那一幅。
畫的名字叫做,荊棘薔薇。
羅岩終于想起來了,原來那個裙子上布滿鮮血的女孩,叫做荀白露。
藺知宋聽完這一切,最深的感觸,是恨自己無能。
他還說自己喜歡荀白露,連她這些年遭遇了什麽都不知道。
他總以為,她的不幸只是因為家庭。
數十年裏,她經歷的都是雙重折磨,一個個把她逼到絕境去,看着她哭泣嘶喊,無動于衷。
“先生,您怎麽了?”鄰座的人問他時,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在流淚。
哭泣是懦弱的表現嗎,不是的,可以是心疼,可以是無能無力,也可以是憤怒。
在那通電話的最後,藺知宋請羅岩幫了個忙,幫他查一查,那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要真相,要證據,他要藺知玟,付出代價。
無論血緣,那是她自己種下的惡果。
一起幫忙的還有陳嘉央跟闵粵,時間緊迫,人當然要多一些。
所以,藺知宋剛下飛機,手機的消息就鋪天蓋地的來了。
視頻,照片,自述,錄音,全都有。
這些人想挖一些人和事,有千百條路子。
藺知宋是一點一點往下看的,一個字都沒有漏掉。
他知道在高中時期,荀白露沉默寡言,頭發越來越短,他知道在一起後,荀白露害怕別人的觸碰,從來不穿無袖的裙子或者上衣,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天,她也是長袖,他知道她很讨厭藺知玟,很讨厭衛珩。
他不知道的是,這每一件背後的故事。
頭發短是害怕被燒,害怕別人碰是常年被打的應激反應,穿長袖是害怕露出傷疤,讨厭藺知玟跟衛珩是因為他們對她施加暴力。
藺知宋只看見過溫柔善良的荀白露,那些陰暗角落裏的霸淩,絲毫未曾外露。
看到最後,他已經渾身發抖,有些人,天生骨子裏就帶着惡。
他閉了閉眼,給陳嘉央發了消息過去。
犯錯的人,永遠別想逃脫懲罰。
做好一切後,藺知宋到家,聽到藺知玟打死都不承認,這才是她,不見棺材不落淚。
一如既往的壞。
那他就把證據放給所有人看。
藺知宋将荀白露拉在一旁,讓她坐下來。
他緊了緊她的手,輕聲道:“白露,休息一會,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荀白露已經泣不成聲,她只能點頭。
就像是小時候被別人欺負了,自己可以跟人吵,跟人打,只要家裏人一來,為自己出頭,就會心酸委屈到極致,但是,又很感動。
因為那是家裏人,他們是永遠站在自己這邊的。
從藺知宋回來,跟她說別怕,拉住她的手,她就知道,她只有這一個家裏人了。
唯一的,永遠的,不會分開的。
藺知宋将她安頓好之後,面向衆人,霎時又換了臉色。
“各位可以看看自己的手機。”他話音剛落下,屋內便是一連串的震動。
衆人都看向自己的手機,裏面有各種視頻,最多的還是照片。
是女孩子們被打的視頻或者是L照。
藺淵跟許舒文看到才看了幾張就不忍再看下去,夫妻二人望向藺知玟,滿臉的震驚和失望。
他們只當她行為不端,喜歡胡來,在學校裏有欺負同學的舉動,最初的時候他們也曾多加幹涉,尋着一些家庭去道歉。
可不管怎麽問,人家都是說,沒有特別嚴重,也接受了他們的道歉。
久而久之,他們真的以為,沒有那麽嚴重了。
全都是假的,做出來好看的。
所有人都懷揣着震驚的心情去看,然後變成對荀白露的同情。
哪怕是莫宛如,看着那些,聯想到荀白露的遭遇,都覺得痛心。
她,她其實也沒做錯什麽啊。
莫宛如知道,她就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可她從來沒有苛待過她,她不是什麽好人,也絕對算不上壞。
莫宛如甚至開始自責了。
只有荀時程,他對荀白露的恨不會因為這些發生絲毫轉變,所以他是唯一一個看完了所有的人,還能發表下意見:“這裏面也沒有荀白露啊。”
藺知玟從崩潰到重燃希望,就在這一句話間。
“沒有荀白露,你怎麽就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就是她冤枉我!”
“你還需要冤枉嗎!”藺知宋嘶吼出這一聲。
那些東西,并不是來自藺知玟的手機,而是他們從她那些同夥那裏得來的,有一定的缺失。
“我來告訴你,為什麽這裏面沒有白露。”
“因為你拍她的那一部手機,十年前就被我給砸了。”
這裏面,喻瑛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她顫着問道:“是,是我們一起出去的那次嗎?”
那次她,藺知宋,還有葉池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恰好碰見了藺知玟欺負人。
藺知宋怒火中燒,看見她在拍東西,把手機搶過來,看到那畫面,一把就把手機給砸了,他甚至給帶回了家,碾的稀碎,一點修複的可能都沒有了。
在當時他是覺得,藺知玟真的太過分了,他退出拍攝界面掃了兩眼,全是那樣的東西,如果傳了出去,那些女孩們的一輩子都毀了,所以他砸了。
正是因為這樣,藺知玟就失去了威脅荀白露的資本,即便是再重逢,她也沒什麽能幹的了。
荀白露由此輕松了許多。
誰也想不到,藺知宋的善意,毀了手機,救了那些女孩,也救了荀白露。
至此,再無可辯。
藺知玟緊繃着下巴,瞪向藺知宋:“藺知宋,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你幫這麽個賤人來對付我!”
“你閉嘴!”藺淵捂着心髒沖上前去,揚手給了藺知玟一巴掌。
藺淵性格溫善,始終覺得對待子女不應太過苛刻,更不應該動辄棍棒教育。
他只打過藺知玟,今天,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知道她在學校欺負人,第二次,是她亂搞懷孕,将她送走。
誰都有資格說一家人,唯獨藺知玟沒有。
藺知宋冷眼看着她,道:“你真的把我們當過一家人嗎?”
“是你說的,巴不得我早點死,不要礙你的事,巴不得爸媽早點死,你好繼承家産,也沒人可以管你,你怎麽有臉說出一家人的。”
藺淵和許舒文分明還流着淚,他們比誰都心痛。
“你怎麽能幹出,這樣的事來啊!”
“你們有什麽資格教訓我,我變成今天這樣不都是你們造成的嗎?”
藺知玟抽着氣,道:“就是因為你們重男輕女,從出生開始,我就處處不如藺知宋,你們只看得見他看不見我,走哪都是帶着他,把我丢給那兩個老東西,你們知道他們有多重男輕女嗎,對我從來就沒有好臉色。”
“我長大了,我不聰明也不聽話,所以你們就更讨厭我,放任我,不管我,不管就不管啊,反正你們也不喜歡,我偏要讓你們更讨厭,讓你們厭惡到底。”
所以她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看着他們怎麽做,自己就怎麽學,青出于藍,沒有人管多好啊,她本來就是這樣的爛人。
“是你們害我變成這樣的,我造的孽,你們也要分一半。”
她真的瘋了。
荀白露聽她發狂,根本同情不起來她。
她的不幸,不是她傷害他人的理由。
三言兩語,抹平不了千百道傷痕。
藺知玟說完這些,也不管藺淵跟許舒文如何,直接越過所有人離開。
就算外面有一堆人想要她死,她也不在乎了。
她走了,到處都清淨了。
藺知宋跟餘下人沒什麽好說的,他還要等最确切的證據,藺知玟,不會再有将來了。
今天他要帶荀白露先回家。
“爸,媽,我跟白露先走了。”
藺知宋過去,将外套披在荀白露身上。
“白露,我們回家了。”
始終不發一言的荀何在荀白露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叫住了她:“白露。”
這是第一次,荀白露看見他哭,是真情流露,還是感動自己,對她而言已經無所謂。
“有什麽事嗎,荀先生。”她不會再叫他一聲父親,因為他真的不配。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維護她。
就像剛才,明明他可以解釋她跟葉池的事情,他也選擇含糊其辭,因為他不信她。
荀何怎麽會不懂她的疏離,他艱難問道:“你,怎麽都沒有跟我說過。”
“我沒有嗎?”荀白露反問了聲,“我說過無數次,我被人欺負了,你管過嗎,你永遠只當我在無理取鬧,我能有什麽辦法。”
“行了。”荀時程聽着這類似父女情深的話覺得反胃。
“要走的就走,費什麽話,還有爸你也是,裝什麽慈父啊,人荀白露也看不上啊。”
柏冬至是真的聽不下去了:“你他媽的是不是神經病啊。”
大概是腦子被人踢殘了。
荀時程憤恨了看了她眼,柏冬至壓根不怕他:“今天發生的事關你屁事,輪得到你在這開腔,不想聽就滾,你當你是什麽好東西呢。”
柏冬至就是見不得他,全天下都欠他的。
如果不是場合不太對,葉池和喻瑛早就笑出聲了。
對荀時程是僅次于藺知玟的讨厭。
“冬至,葉池,喻瑛,你們先幫我送白露出去,我有些話跟他們說。”藺知宋低眉看向荀白露,道:“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出來。”
“好。”
以前藺知宋對荀何還是挺客氣的,就算他跟白露的關系不太好,藺知宋也還拿他當自己的岳父,但是現在看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所以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荀先生,”他随白露一般叫。
“在我跟白露結婚以前,我叫你荀伯父,對你尊敬,是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你是我父親的朋友,而在我跟白露結婚以後,我叫你爸,對你客氣有加,僅僅是因為,從血緣關系上講,你是白露的父親。”
“但是在今天,我才徹底發現,這段血緣關系你一點都不重視,白露也不願意再跟你有什麽牽扯,那我也表達一下我個人的想法。”
“我讨厭你,非常。”
“讨厭你的出軌,不負責任,給那麽多人造成傷害,讨厭你為父不慈,不當,讓白露吃了那麽多苦,對于你這樣的人,我實在是尊敬客氣不起來了,所以盡量以後也不要再有什麽來往了,當然,我管不到你跟父親,就我個人,以及未來的藺家,跟你,都不會有任何牽扯,包括家庭,包括公司間的合作。”
“言盡于此,荀先生,請你,離開我的家。”
藺知宋不客氣的時候,真的會一點道理都不講。
鬧劇終于結束了。
在回家的路上,荀白露靠在車窗上,緊閉雙眼。
她這一整天都處于高壓環境下,已經疲憊不堪了。
藺知宋不會去打擾她。
直到回家,在藺知宋開燈之前,荀白露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去。
所有積攢的不好情緒都在這一刻迸發出來,她哭的喘不上氣,一聲一聲,打在寂靜的夜裏。
“你終于回來了。”